46

蓮艾已經有小半年沒回中州了,一回赫連府便被赫連夫人叫過去好一通數落,說他淨想着玩,怎麽能這樣久都不回家。

“是我的錯,讓娘為我擔心了。”蓮艾望着赫連夫人一如既往慈愛的面容,只覺得這幾個月恍然如夢一般。

赫連夫人輕撫着他的臉頰:“娘總覺得你出去這些時日瘦了,是玩累了還是受苦了?”

蓮艾将她的手拿下來,握進掌心裏,心裏又是溫暖又是酸澀:“因為太長時間沒吃娘做的甜湯,饞瘦了。”

溫暖能有赫連夫人這樣的娘疼愛他,酸澀他不是真正的赫連艾。

從赫連夫人房裏出來,他腳步不停地又被赫連秋風叫到了書房訓斥,他一路回來,赫連秋風該早就收到了京城裏來的消息,知道了不少事情。

“你說說你,怎麽想的?”赫連秋風一拍桌子,“怪不得将軍要生氣,你做事太欠考慮了!又是綿綿又是焚天,你要是有個好歹,你有想過家裏人的感受嗎?”

蓮艾低垂着眼,這次是真心認錯:“是我欠考慮了,當時左翎雪就給我兩個選擇,不吃下焚天就要當着我的面毀去它,我想着我來試藥總比将軍二選一要好,就吃下了……”

但他沒來得及想,要是他死在了京城,死在了焚天下,赫連夫人再次失去了失而複得的兒子該有多傷心,赫連秋風和赫連老爺又該有多難受。

赫連秋風一瞪眼:“哪裏好了,你跟我說哪裏好了?你的命就不是命,你的命就不值錢了嗎?我過去總以為你是最乖的,想不到你是個主意最大的,你不跟我商量就算了,竟連将軍也瞞着!”

赫連秋風足足訓了他半個時辰,訓到開飯,赫連夫人來叫人了,他才意猶未盡的停下了唠叨。

吃飯時,赫連夫人一個勁兒往蓮艾碗裏夾菜,滿到都要溢出來,赫連老爺則不停與他碰杯,說着近來中州的趣聞。桌上都是他愛吃的菜,身邊都是疼愛他的親人,步年的毒也解決了,雖不能相見,但各自安好,蓮艾便覺得現在已是人生最幸福的時刻。

“說來奇怪,怎麽小羽這麽長時間不來了?”赫連夫人身子弱,赫連家一直很保護她,便連左家謀逆的事也瞞着她。

她一直很喜愛左家姐弟,特別是愛笑嘴甜的左翎羽,要是知道了左家如今境遇,必定要傷心一番。

蓮艾唇邊的笑意微斂,左翎羽也一直是他的一件心事,先前遇到左翎雪時情況不對,都沒來得及問她關于左翎羽的事,也不知道他現在如何了。

“他被他父親抓回左家閉關練功了,要好一陣子不能來。”赫連秋風眼也不眨地撒着善意的謊言,“他都多大的人了,也該收收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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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連夫人聞言點點頭,覺得兒子說得甚對。

“你也老大不小了,什麽時候成親呢?或者你有沒有鐘意的姑娘,娘好叫媒人上門提親去。”話題一轉,竟不知怎麽七拐八歪轉到了赫連秋風的終身大事上。

赫連秋風也逐漸到了與娘親說十句話,總有一句問到親事的年紀。他大為窘迫,道:“娘,最近我沒空想這些事,等過一陣子吧,過一陣子再說……”

赫連夫人有些不滿,柳眉微擰:“去年你就是這樣說的,你到底有什麽要緊的事都這麽久了還沒辦完啊?”

赫連老爺與蓮艾在旁看戲,并不參與到他們母子的争論中。

“來來,小艾,咱們喝酒!”赫連老爺舉了舉杯。

蓮艾看了眼他擱在桌邊的拐杖,憂心道:“這可是最後一杯了,喝多了對您的腿不好。”

赫連老爺自中州刺史之争後,腿傷雖痊愈,卻落下了殘疾,現在都要拄拐走路,刮風下雨傷骨處還會酸痛難忍。

他自己雖然毫不在意,但蓮艾還是要替他當心着的,不能真的任他胡來。

用過午膳後,一家人各自散去。許是在桌上聽赫連夫人提起左翎羽的名字,蓮艾便想起了很多過去與他兩個人在赫連家的一些記憶。

他初到中州,對周圍的一切都是全然陌生的,包括他所謂的“家人”。赫連秋風又不可能時時在他身邊帶他熟悉環境,多虧了有左翎羽,他性格活潑跳脫,很好的充當了他在赫連家的引路人,讓他能更快融入其中。

蓮艾一路奔波趕路也有些累了,就想睡個午覺,剛要換衣,就見自己房間的櫃子上有個眼熟的小瓷盒。去年秋天時,左翎羽曾拿着這瓷盒在他面前炫耀過,說自己的蛐蛐天下無敵。

他走過去打開一看,裏面躺着的“大将軍”早已氣絕多時,屍體都幹癟了。

這必定是左翎羽臨走時落在他屋裏的,可憐這大将軍連戰場都沒上過,就死在了這方寸之地。

蓮艾将小盒子重新蓋好,握住了走到門外,在院中一顆松柏下刨了個坑,将大将軍埋了進去。

***

步年這是近幾個月來第二次來大理寺了,上次是為了甘焉,這回是為了左翎雪。

左翎雪懷有身孕,她肚子裏的孩子怎麽說也是皇族血脈,天子的堂兄弟,刑部尚書不敢怠慢,她的待遇就要比甘焉好一些,起碼窗明幾淨,沒有惡臭。

牢頭開了鎖,步年緩步而入,停在了左翎雪面前。

“你沒死。”左翎雪坐在一張破舊的木桌旁,身上還是那套粗布裙,可能是這兩天不用再東躲西藏,吃得好睡得也好了,她臉色都好看起來。

步年不知道她這句話是感慨多一些,還是遺憾多一些。

他輕輕揚了揚唇角,露出抹譏諷的笑來:“天不亡我,誰奈我何?”

左翎雪聞言也笑了,是啊,老天都在幫他,他們這些不被天庇佑的人,又怎麽可能贏得了他?

“我認輸,徹底的認輸。”她道,“步年,你可以殺了我,甚至殺了我肚子裏的孩子以絕後患,但求你,放了左家其餘的人。他們成不了氣候,也阻礙不了你的前路,與其花心力去追殺他們,不如想想怎樣爬得更高,走得更遠吧。”

她的意有所指,步年聽懂了。

步年沒有回她的話,卻說了另一件完全不相關的事。

“十幾年前我們在邊城相識,你可還記得?”步年不能她回答,便接着道,“你不記得,我還記得。那天我追擊一隊在邊境燒殺搶掠大祁村民的花月人,他們搶了許多錢財糧食,甚至女人,丢在他們馬背上,搶了就跑。一路都是他們掉下來的金銀細軟,突然我看到馬背上掉下來了一個女人,我上前查看的時候,發現她還有氣,而且還是名孕婦……”

左翎雪眼皮微顫,記憶随着他的話語複蘇。

那時樊城被奪,邊境其他城池皆有受到花月人的騷擾,左家在相對情況好一些的宛城開設醫館粥鋪,救治從別處逃過來的傷員難民。

忽然有一天,左翎雪正在帳篷中為傷員換藥,就聽外面一陣喧嘩。她怕出事,立馬抓起雙刀就往外跑,結果遠遠就看到一個身穿黑甲的少年,懷裏抱着個都是血的女子,正在瘋了一樣的找大夫。

然而可惜的是,雖經過大夫的全力救治,女子和她的孩子仍然沒有保住,都死了。

當左翎雪将這個消息告訴等在門外的步年時,他重重一拳砸在了土牆上,臉上全是怒意。

“稚子何辜?連孕婦都不放過,簡直豬狗不如!”左翎雪還記得當時他說的話。

而如今,步年仍是看着她,說出了差不多的話:“稚子何辜,我若心冷如此,和那些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的花月人又有什麽區別?”

左翎雪記憶中那個少年将軍似乎和眼前的男人重合了,這個人從來沒有變過,可她卻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她。

她曾經覺得很了解對方,現在看來也不盡然。

或許并不是忽然不了解了,只是道不同了,思考的方向便也不同了。

步年道:“我不會殺了你,更不會殺了你的孩子。但你必須自廢武功,陪甘焉圈禁一世。”

左翎雪聞言一哂:“自廢武功,圈禁一世……還不如殺了我。”

一個武人失去了武功,一個女人失去了自由,還要與她厭惡的丈夫關在一處,簡直生不如死。

但她說歸這樣說,仍是朝步年伸出了手:“借匕首一用。”

步年并不怕她耍花樣,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她已經滿盤皆輸,沒有任何翻盤機會了。

步年将腰間匕首遞給她,她噌地拔出,凝視着銀亮刀刃上反射出的自己如今的模樣。片刻後,她似乎下定了決心,右手持刃猛地割斷了另一只手的手筋,下一瞬動作迅速地叼住匕首,右手往刀刃上重重一劃,剩下那只手的手筋便也割斷了。

她吐掉匕首,手上鮮血一滴滴往地上流,額上因疼痛迅速地起了薄汗。

步年要到了自己想要的結果,便也什麽都不說了,轉身出了牢房。

“找個大夫替犯婦左翎雪包紮一下傷口,明日将她轉到星河苑去。”

星河苑名字好聽,其實就是皇城邊上的一座小宅子,地方不大,以前是先帝賞花的地方,如今成了甘焉的囚禁之所。

左翎雪傷了手,日常吃飯洗漱都有困難,所幸星河苑裏還有個生活不能自理的,也不缺她一個。

老嬷嬷推開陰暗潮濕的屋子,朝裏面努了努嘴:“喏,雍王就在那裏,你去看看他吧,他知道你來了應該也會高興的。”

左翎雪并沒有聽到甘焉的聲音,心裏有絲奇怪。她謹慎地往裏走,走到垂着紗帳的床前,伸出裹着紗布的手腕,艱難地用胳膊将紗帳撥開了些。床上有隐約的輪廓,還有一種奇怪的喘息聲,她以為是甘焉在睡覺,但等她看清裏面的東西時,立時瞪大了眼,驚恐地連退數步。

裏面是甘焉沒錯,但卻是一個沒有四肢,沒有舌頭,更沒有眼珠的甘焉。

可能是受到了驚吓,也可能是孕期反應,一個沒忍住,左翎雪彎腰嘔吐起來,吐得黃水都出來了。

她似乎突然之間崩潰了,一個很少哭,甚至連知道自己父親身死都沒有掉過眼淚的人,這時候卻哭了。眼淚呈串落下,配着她唇邊的污物,更突顯她狼狽又難堪的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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