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4)

紹了下自己和女兒,從未問過顧微瀾的姓名。

左二手上動作不停,聲音平緩道:“你我萍水相逢,我救你是因我不忍,不是因為我想和你打交道。你能走了就自行離開,今後也不要再有瓜葛,就當是報答我了。”

顧微瀾視線從左二挺拔的背影,一路落到對方殘缺的手上。從醒來第一眼他就知道,這是被劍斬傷的,并且出劍的人招式很快,劍也很利。正因此,他确信對方絕不是個鄉野鐵匠這樣簡單。

然而他也明白,江湖上的人,會隐到這深山老林裏的,各有各的難處。就像左二不會去問他的來歷,他也不好問左二的過去。

顧微瀾傷好的慢,沒有好藥是一點,休息不好是第二點。

左二似乎有夢魇的毛病,偏顧微瀾是個睡覺淺的,每每夜半,他都要被左二痛苦的呓語吵醒。

“爹……阿姊……不要……”

顧微瀾側過頭向下看去,夜裏他的視線也很好,能清楚看到左二不停顫抖的身體,以及眼角落下的晶瑩。

他完全被夢魇住了,痛苦地嗚咽着,不停哀求着什麽人的原諒。

“大師兄……對不起……對不起……”

不一會兒,他的額角挂滿了冷汗,聲音也越發驚恐。

顧微瀾摸到枕下,摸出一粒左雲珠白日裏吃落下的黃豆,彈指射向左二肩頭。他用的力道不算重,但左二還是倏地從噩夢中清醒過來,雙眼瞪着房梁,喘得好似剛奔了一裏地。

顧微瀾見他醒了,這才閉眼重新睡去。

顧微瀾沒有與左家父女通過姓名,左雲珠撿到白狐貍的時候給它取名叫小白,到顧微瀾這裏顯而易見的就變成“小黑”了。

“小黑,這朵花好看嗎?”左雲珠山頭上随便摘了株鮮紅的虞美人,遞到顧微瀾面前。

顧微瀾腿上傷口已經開始結痂,他之前在屋裏呆的時間久了,實在氣悶,剛有點好便常常拄着拐杖往外跑,有時候能在屋前的大石頭上坐一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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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顧微瀾看着那朵花,很認真的點評道。

左雲珠嘿嘿一笑,将花別在了他耳邊。

“這樣更好看。”

在他們不遠處劈柴的左二看着這一幕,有些一言難盡。

這花言巧語、嘴上抹蜜的性子,到底像誰呢?像娘是不可能了,看着也不像爹啊,難不成是隔代的?

顧微瀾頭一次被個還沒他腰高的小姑娘調戲,有些回不過神。

他摸了摸鬓邊的花,有些無奈道:“女孩子戴才好看,你自己怎麽不戴?”可是也沒見他摘下來。

他長得容貌妍麗,眉眼堪稱精致,臉色又因為傷重而不見血色,極致的白配上鮮豔的紅,倒是相得益彰。

是挺好看的。左二想着,一斧頭精準劈在眼前的木頭上。

“可是我戴我自己又看不到,你戴我才看得到啊!”左雲珠說得頭頭是道,未了沖顧微瀾甜甜一笑,“我喜歡看你戴。”

女還沒大呢,左二就覺得自己要留不住她了。

顧微瀾勾了勾唇,沒再說什麽,就那麽腦袋上頂着朵花,攤石頭上繼續曬他的太陽。

“喲,蝴蝶!”左雲珠瞧見一只碩大的彩蝶從上空飛過,撲騰着雙臂追過去,就跟只剛學飛的雛鳥似的。

院子裏發呆的發呆,劈柴的劈柴,追蝴蝶的追蝴蝶,各自為陣,但又意外的還挺和諧。

又過了會兒,起風了,左二擱了斧頭,招呼閨女進屋,轉身又去扶顧微瀾。

前腳才進屋,後腳雨點就落了下來。真是驗證了那句:六月天,孩子的臉。

左二在屋裏點了油燈,給了左雲珠一包炒黃豆,讓她在床上邊吃邊玩。

黃豆沒什麽味兒,但勝在越吃越香。左雲珠吃了兩粒,擡頭看到顧微瀾倚在床頭看着她,本來要送到嘴裏的黃豆轉了個圈,遞到對方嘴邊。

顧微瀾看了看眼前的豆子,又看看小丫頭,道:“你自己吃吧。”

左雲珠小歸小,卻很會看人臉色,是個小機靈鬼。她看出顧微瀾眼裏的嫌棄,沒再勉強對方,收回手将那粒推銷不出去的黃豆送進了自己嘴裏,咬得脆響。

她有些難過道:“我們家窮,沒有什麽好東西,你要是不喜歡黃豆,我讓爹給你買點蜜餞回來吧?”說完還嘆了口氣。

顧微瀾:“……”

左二從竈間翻出上次編到一半的竹篾,打算趁着這場暴雨編完,家裏正好缺個背簍。回到唯一點着油燈的屋子時,就見顧微瀾面有難色地吃着左雲珠一個個遞給他的炒黃豆。那模樣,真的跟當年左雲珠喂白狐貍吃黃豆一樣一樣的。

那會兒好好一只白狐貍,給左雲珠喂了一個月,喂得都能看出面如土色了,左二懷疑最後小白一瘸一拐都要逃回深林,就是不想再吃黃豆了。

好不容易一包黃豆吃完了,左二明顯看到顧微瀾悄悄松了口氣。

屋外雨水成鏈從屋檐落下,屋內吃完零嘴的左雲珠開始活動手腳,在床上踢起了繡球。

這繡球小巧玲珑,不過成人拳頭大小,顏色鮮豔,圖案別致,是餘嬸娘特地給左雲珠做的。左雲珠平日裏寶貝的很,輕易不肯示人。她能當着顧微瀾的面把玩,說明還挺重視對方。

“一個,兩個,三個……”左雲珠只會從一數到十,因此她來來回回數了三個十,完了問顧微瀾,“我一共踢了幾個?”

顧微瀾哪裏知道?他眼睛雖是看着左雲珠的,思緒其實早就不知道飄到哪裏去了。人在這裏,心卻還在江湖。

“三十個。”左二适時替他解了圍。

左雲珠難得一口氣能踢這麽多個,興奮起來又玩了一會兒,最後玩得滿頭大汗,倒在床上沒多會兒便呼呼大睡起來。

顧微瀾被她一只腳架在肚子上,忍了忍,沒忍住,将她往旁邊挪了挪。下一瞬左雲珠翻了個身,一巴掌拍在他手腕上,睡姿越發清奇。

顧微瀾本不欲管她,但見她頭上都是汗,衣服都濕透了,這麽睡下去指不定要着涼,想了想,還是掀了一角被子,兜頭罩了上去,将小丫頭整個蓋在了下面。

目睹整個過程的左二忍不住笑出聲。

顧微瀾疑惑地看向他,左二解釋道:“由西村來來去去就這些人,丫頭很少見外面的人,你對她來說很新鮮。”所以才會格外興奮,格外稀罕。

顧微瀾視線移向身旁那坨微小起伏着的小肉山,眼裏閃過絲暖意:“我以前有一個妹妹,也總喜歡纏着我玩。”

“我有一個妹妹”,和“我以前有個妹妹”,差了兩個字,意義大不同。

左二沒貿然接話,過了會兒,顧微瀾自顧道:“她死時,差不多也是和這丫頭一樣大的年紀。”

左二手下停了一瞬,又很快接上。

“節哀。”

顧微瀾搖了搖頭,道:“已經過去很久了。”他垂着眼,神情逐漸變得無比冰冷,聲音更是透着刻骨涼意,“反正殺她的人,已被我千刀萬剮了。”

左二手一滑,被鋒利的竹片在指腹上隔開一道細小的口子。還好也不深,他将傷口遞到唇邊吮吸片刻,便也止血了。

顧微瀾看出他的心思,冷笑道:“你不用怕,等我能走了我就離開,絕不會牽連你父女二人。”

若是左二自己一人,倒是不在意,但加一個左雲珠,就怎麽也不能牽扯進別人的恩怨糾紛裏了。他們好不容易才從江湖的泥沼中脫出,沒道理再跳回去。

他和左雲珠,是萬萬不能引起注意的身份,多一分關注,就多一分殺身之禍。

他低着頭,手裏重又編起背簍,沒再說話。

顧微瀾不知想到什麽,皺了皺眉,道:“我之前衣服裏有些銀兩……”左二聞言擡起頭看向他,以為他是想要回自己的錢袋,就聽對方接着道,“你不必還我,拿去給丫頭買些零嘴吧,別讓她老是吃黃豆。”

“……”

左二心裏暗暗嘆了口氣。

他真想告訴對方,他們家其實不窮,不僅不窮,還可以說很有錢。他現在睡得這張床的床底下,有口箱子,箱子裏都是銀票,張張千兩面額的,壘一起足以買下江南最繁華地段的一座園林,還有剩。

顧微瀾白日裏自己一個人呆着,他不能動的只有下半身,兩只手卻是靈活的,閑着無事,就向左二讨教了編織竹篾的方法,坐屋外曬太陽的同時,也為左家做點貢獻。

這日日頭西斜,他剛編好一個小小腰簍,山坡下就由遠及近傳來左雲珠的嚎哭聲。

她哭得傷心至極,哭嗝不斷,顧微瀾在他們家住了半個月,還是頭一次聽到她哭。

他驚疑不定地盯着柴門方向,沒多會兒便見左雲珠自個兒推開門,邊哭邊走了進來。

她看也不看顧微瀾一眼,直直往屋裏走,哭聲經久不衰,充斥着整座小院。

顧微瀾視線再次投向柴門,在左雲珠身後進來的,自然是左二。只見他手裏拿着左雲珠平日裏玩的一些個玩物,悠悠進了門,滿臉的無奈。

他看到顧微瀾,主動跟他解釋道:“在餘嬸娘那裏受委屈了。”

原來餘嬸娘平日裏也會幫同村的其他人照看孩子,四五歲的年紀最是鬧騰,有個孩子今天不知怎麽和左雲珠吵了起來,專撿人痛處說,笑話左雲珠是個沒娘要的孩子,氣得左雲珠差點把對方的頭打破。

“她那身板撞過去,人家當時就倒地不起了,我去接她時餘嬸娘和我說起,我就教訓了她兩句,想不到她就這樣傷心了……”說道此處,左二長長嘆了口氣。

可能是見沒人進屋哭得沒意思,左雲珠哭着哭着又走了出來,往顧微瀾身邊一杵,抱着他胳膊就開始嚎。

“她說有娘的孩子是塊寶,我是根草!”她哭了許久,已經不掉眼淚了,只睫毛上沾着一點濕意,臉憋得通紅,“她明明就是嫉妒我長得比她漂亮,餘嬸娘更喜歡我!”

顧微瀾點點頭:“你是長得挺漂亮。”

這句話倒不是敷衍,左雲珠年紀雖小,但五官秀美,眉目有靈,将來必定是個傾國傾城的大美人。

顧微瀾不敢自诩見識廣博,但左雲珠的确是他見過長得最好看的小丫頭。

左雲珠還在嚎:“她娘和她一樣醜!我娘一定比她娘美!”

左二皺眉呵斥她:“欸!怎麽說話的?”

左雲珠睜開哭眯着的雙眼,黑白分明的眼眸跟蒙了層霧一般。

她抹了把臉,打着嗝朝左二道:“餘嬸娘雞蛋餅做得沒你好吃,她還說她娘做的好吃,我吃了一個,她娘的還沒餘嬸娘做得好吃呢!”

左二聽得頭疼不已,特別是最後一句,眼角都抽筋了,連忙制止她:“……好好說話。”

左雲珠又數落了許多對方的不是,說到後面自己就止住了哭,晚飯時不知是不是消耗了太多體力,比平日裏多吃了一大碗飯。

晚上左二哄了左雲珠睡下,便來給顧微瀾換藥。

鐵匠皮肉傷受得多,左二家裏常年備着傷藥,雖不是頂好的金瘡藥,但也要比山上随便挖兩株野草止血強了。

掀開一層層紗布,血肉不可避免地粘連在一處,左二已經盡可能小心,但仍是撕裂了傷口,又流了不少血。

顧微瀾像截松柏,坐在長凳上,挺直着腰背,除了撕開傷口時微微顫抖了下,其餘時間都一動不動。

腰上的傷處理好了,左二又去扯他的褲子,要給他換腿上的藥。那處傷口在大腿外側,刀再砍得深些,他今天也坐不到這兒了。

顧微瀾伸手阻止他:“我自己來吧。”

腰腹的傷就算了,腿上的傷必定是要除去下身衣物岔開大腿任左二包紮,雖說這樣的事對方在他昏迷時也沒少做,但如今他能自理了,便不想再麻煩對方。

左二扯了扯唇角道:“別矯情了,又不是沒看過。我剛給你腰上上了藥,你別亂動了,不然血凝不住。其他你都不用管,快些養好傷離開此處,才是你此時第一要想的。”

顧微瀾聽他這樣一說,果然是不再推辭了。

燭火搖曳,屋內一片靜谧。

“這傷再深一寸就危險了。”左二盯着那道猙獰的血痕,手上動作又快又輕。

左家雙刀絕學名揚武林,就如顧微瀾能一眼看出左二右手的殘缺是利劍所為,顧微瀾受的傷,左二也一眼便能看出是把鬼頭刀所為。

這把鬼頭刀,必定厚重沉冷,切金斷玉,銳不可當,若是再深一寸,骨頭說不定都要被斬斷。

顧微瀾的傷口正在生長期,最是敏感,連左二說話間的氣息都能感知地一清二楚。他微微垂着眼,聲音森冷道:“值了。”

左二包紮傷口的動作一頓,擡眼看他:“死了也值?”

顧微瀾也看向他,似乎不明白他為什麽會問這樣顯而易見的問題。

他反問道:“血海深仇,如何能不值?”

左二望着他,從他眼裏看到了左巒,看到了左翎雪,甚至看到了大師兄馮漳的影子。殺意,血性,無止境的争鬥。

他跳了出來,有人卻還深陷其中。

左二移開視線,專注于傷口上:“這是他們想看到的嗎?”

顧微瀾微微蹙眉:“什麽?”

左二将繃帶打了幹淨利落的結,全不像個手有殘疾的人。他站起身,俯視着顧微瀾,有些複雜道:“死去的人,會想要活着的人為他們報仇嗎?哪怕犧牲生命,失去所有?”

父親會想要他報仇嗎?阿姊呢?會怪他将她的孩子丢在龍潭虎穴嗎?

他有他的心結,話語裏便帶上了自己的情緒。然而在顧微瀾看來,這話簡直莫名到接近無禮,更像是在教訓他不愛惜生命,沉溺于仇恨。

他平日裏就不是個好相與的人,甚至還被同門說過有些過于乖戾,能與左家父女相處融洽,不過是感念恩情,也不打算深交,如今被左二這樣一問,就有些惱火。

“你又知道什麽?”他厭煩地攥緊了手指,“別說得你都懂一樣。若無法為至親報仇,活着又有什麽意義?”

他于火海中茍延殘喘,為的不過是能手刃仇人。仇恨是他前進的動力,也是他活着的唯一理由。

除了這條命,他已經沒什麽好失去的了。

左二渾身一震,被顧微瀾眼中的恨意刺得心頭微亂。他似乎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樣的傻話。

“抱歉,是我失言了。”他嘆了口氣,還想說些什麽,卻在顧微瀾冰冷的目光下複又閉牢了嘴,轉身離開了屋子。

這晚左二整夜沒有回來睡覺,顧微瀾翻來覆去也沒睡好。他睜着眼看着房頂,耳朵靈敏地捕捉到隔壁竈間的零星響動,料想左二一晚都待在那裏。

隔天一早,左二一如往常将左雲珠叫醒,左雲珠揉着眼睛,忽然秀挺的鼻子抽了抽,下一瞬睜開了眼一臉嫌棄。

“爹你身上好臭!”她捏住鼻子,“有酒味!”

左二一夜未眠,臉上有絲憔悴,嗓子也含着喑啞:“我不小心把燒飯的酒打翻了。”

左雲珠不疑有他,毫不猶豫相信了左二的說辭,還怪他怎麽這麽不小心。

到左二要送她出門去餘嬸娘家,她又耍起了賴,抓着門框怎麽也不願出門。

“我不要去!”一急,她又開始哭起來,“連你也不疼我了!我不要去餘嬸娘家,他們都笑話我,欺負我是沒娘的孩子!”

左二都要被她氣笑了:“誰敢笑話你啊,你都會打人了。”

左雲珠不管,滑的跟條泥鳅一樣,左二一個不查,被她趁機晃過,呲溜一下重又鑽進屋裏。

待左二找到她,她整個人躲進顧微瀾被窩裏,怎麽都不肯出來。

顧微瀾感到被子下左雲珠小小的手抓着他的手指,像是害怕他将她交出去般,心一軟,就跟左二道:“你走吧,我照看她。”

左二只說了四個字:“你照看她?”

眼神是明晃晃的質疑。

兩人昨晚鬧了不愉快,雖沒到撕破臉的程度,但今日相處間氣氛也尴尬不少。

顧微瀾目光投到他臉上,又飛快挪開,心裏有些煩躁。

“我總不會叫人說她是沒娘的孩子。”

左雲珠這會兒從被子裏撅出來,只朝左二露出兩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爹,我想留在家陪小黑。”

她真是個慣滑頭的小丫頭,不說自己想留下來,只說要陪顧微瀾。顯得她不僅不無理取鬧,還挺善解人意。

左二無奈至極,插着腰,只好妥協。

“行吧。”

天氣熱了,屋裏就悶。

左家茅屋邊上有塊掩在竹林間的空地,陽光透過竹葉細碎地灑在草地上,在虞美人火紅的花瓣上投下一點又一點光斑。

顧微瀾正帶着左雲珠在這塊空地乘涼。其實是左雲珠帶他來的,讓他在大石頭上坐好,自己就去花地裏采野花玩了。

顧微瀾視線一直不離她,連唇角什麽時候帶上了微笑都不自知,等驚覺了這抹笑意,自己都為之一愣,用手古怪地碰了碰面頰。

山海閣的銀面羅剎,竟也有這樣和顏悅色的時候,要是被江湖上的人知道了,定都要驚掉下巴。

“小黑,好不好看呀!”

他兀自沉思時,左雲珠已做好了一大串花環,邁開小胖腿遞到了他面前。

顧微瀾看着眼前紅綠相間的花環,那尺寸無論如何都不像是小丫頭自己戴的,回得就有些謹慎。

“好看是好看,但……”只他話說了一半,眼尾瞥見不遠處竹林間一抹晃動的白影,聲音立時便止住了,神色間帶上肅然。

他視線不離那抹白色,小心将左雲珠扯到自己身前,又彎腰撿起了腳邊的幾粒石子捏在指間,好充作暗器。

左雲珠被他扯得趔趄,茫然地朝他凝目處一望,一張小臉瞬間就綻開了大大的笑容。

“小白!!!”左雲珠也不管會不會吓到顧微瀾,撒開退就朝林間那白影尖叫着奔去,驚得顧微瀾差點跳起來瘸着腿追過去。

左雲珠人小奔得慢,那白影四蹄交錯,跑得卻要快很多。轉瞬間兩者便在花叢中相遇,顧微瀾雙眸大睜,五指倏地緊握,心髒都像是要停止跳動。

然而什麽血腥畫面都沒有出現,左雲珠既沒有被撲倒,顧微瀾的暗器也沒有機會射出。

左雲珠把那白影撲了個正着,壓在對方身上一個勁兒的親親抱抱,高興的連花環都丢到了一邊。

等與白影親熱夠了,她這才想着要将它介紹給顧微瀾,引着對方到了顧微瀾跟前。

“小黑,這是小白。”小丫頭愉快地為他們各自引薦着,“小白,這是小黑。”

顧微瀾與白狐貍四目相接,似乎都從彼此眼裏看到了一言難盡。

白狐貍一年前被獵人的捕獸夾夾傷了腿,自己掙脫了後一瘸一拐找到了左家,就此賴了下來。養了十幾天,左二天天雞蛋水果喂着,喂得毛色油光水滑,要不是左雲珠老是強迫它吃黃豆,吃得它屎都要拉不出,說不定它還要一直住下去。

“小白想吃雞蛋了,就會回來。”左雲珠背對着顧微瀾坐着,白狐貍就趴在她身旁,尖尖的嘴巴直接擱在左雲珠腿上。

丫頭先前在花叢裏滾了一圈,将頭發都滾亂了,顧微瀾替她用手梳順,重新紮了起來。雖然歪歪扭扭,也沒比散着好到哪裏去,但總聊勝于無。

左雲珠乖乖坐着任他搗鼓,自己也沒閑着,将盛開的虞美人插進小白柔軟蓬松的毛發裏,将它妝點成一叢開花的狐貍。

“你走了還會回來嗎?”

顧微瀾手微微一頓,盯着小丫頭的發頂,心軟的像要滴水。

他有些羨慕左二,能有這樣一個女兒,能得這樣一個牽挂。

他在世上已沒有親人,也沒有任何的留戀。若左雲珠是他的女兒,他一定要将世間最好的東西都給她,為了她也要快樂起來,去愛這世間萬物。

“你希望我回來嗎?”

左雲珠回頭看向他,表情天真又純摯:“希望呀,誰叫我喜歡你呢!”

傍晚左二從鐵鋪回到家,一進院門,就從敞開的窗戶裏望見一大兩小橫七豎八沒什麽睡相可言地躺在床上,睡得香甜。

由于小白遠道而來,左二為了一盡地主之誼,晚上特地殺了只雞,炖了雞湯。

他将一大碗湯端上桌,對一旁坐凳子上晃腿的左雲珠擡了下下巴:“去拿筷子來。”

左雲珠剛要下地,顧微瀾就說他去吧。

左二也沒攔他,點了點頭,将湯碗裏支出來的一截雞脖子連着雞頭拎了出來,丢在了地上。

白狐貍上前嗅了嗅,可能嫌燙,沒立馬動嘴,只不停在邊上打轉。

顧微瀾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尋到竈間,筷筒裏抽了三雙筷子,掉出來一根。他彎腰去撿,那根筷子落到了柴火堆裏,他需要挪開零散的木柴才能夠到。

忽地,他的指尖凝滞在半空,柴堆底下露出了個灰撲撲的東西。準确的說,那是兩把被随意捆綁在一起,已經鐵跡斑斑的彎刀。

顧微瀾俯下身,想要看得更仔細一些。他的手指撫摸過沙紙一樣的刀身,最終在接近刀柄的地方,摸到三個篆體小字。

“左……翎羽。”他齒間輕喃着,吐出三個音。

使雙刀的……左家……

在他十四五歲的時候,天下發生了一件大事,不僅震蕩了朝堂,還影響了整個江湖的格局。攝政王甘焉謀逆,其姻親左家助惡篡權,終是落得滿門皆滅,門徒四散的悲涼結局。

左家有二子,一個已經身死,還有個下落不明,據說早已死在了大清山中,但如果對方沒死……合該與左二差不多年紀。

“怎地拿幾雙筷子拿了這麽久?”左二久等顧微瀾不回,心裏擔心他摔了碰了,就起身來尋,沒想到一眼便瞧見對方彎腰俯身,正對着柴堆裏的一團東西凝神沉思。

他如何能不知道對方看得是什麽,目光一沉,閃身就擋在了顧微瀾面前,将對方擠得往後退了兩步,差點一屁股摔倒。

“你看什麽?”左二渾身戒備,要說他先前還能做做尋常老百姓的樣子,那現在的他,已經徹底除去僞裝,化身為一名機敏的武人了。

他的每塊肌肉,都在為着戰鬥做準備。要是顧微瀾言語表情出半分差錯,他都會立馬攻上去下死手。

他頭上頂着的,是滅九族的殺頭大罪,一點差池都不能有。

顧微瀾詫異地看着他,未了笑起來,像是不知道他幹什麽這樣嚴肅。

“你幹什麽?我能看什麽,我撿筷子啊。”

左二一愣,往柴堆裏看了眼,果然看到一根竹筷斜插在那雙廢刀旁邊。

他彎腰将筷子拾起來,再直起腰時周身危險氣息頓消,只是臉上表情還有些不自然。

“走吧,吃飯去。”他将那根筷子往竈臺上一扔,伸手去扶顧微瀾。

顧微瀾任他扶着,心裏卻遠沒有表面看起來的那樣平靜。

顧微瀾在左家一待就是一個月,與左雲珠的感情一日更甚過一日。他其實已經可以離開,如今可以動彈了,讓雁鄉來接他就是,費不了什麽功夫,只是他還不想走……

他許久沒有這樣輕松了。

十年來,他未有一日敢忘了身上的血海深仇,日夜苦練武功,不曾懈怠。若說人是樹,仇恨便是催拔他長大的毒露,既叫他強壯繁茂,又腐蝕他的枝葉根系,讓他痛苦難當。

十年磨一劍,他做了拼得玉石俱焚的打算,哪怕死也要拖仇人一起地獄沉淪。誰承想九死一生,他好運活了下來,還被一對父女所救。

一朝大仇得報,心弦松弛,他沒了前進的動力,便也終于有了停下來欣賞身邊美景的心情。

左家父女的溫情脈脈,日常拌嘴,甚至任何的一點鄉林野趣,都讓他覺得平靜而舒心。

他得到了這十年從未有過的寧靜,哪怕他與左家父女甚至還沒通過姓名,哪怕這個家一點不富裕,哪怕每日粗茶淡飯……

“我得快些走,不然就難走了。”顧微瀾想着。

大概是這十年太過孤苦也太冷寂了,才會使他迷戀上這種“家”的感覺。

“這些是你的東西,今日就還給你吧。小心收好,走得時候別忘了。”左二将小布包攤開,露出裏面的一堆雜物,有面具,暗器,還有銀兩。

雖說左二從一開始便與他講得清清楚楚,希望他傷好就離開,也總是将“走”字挂在嘴邊,但漸漸聽多了,不知怎的顧微瀾便覺得心生煩悶。

“放心,我不會賴着不走的。”他拿起那張銀色的羅剎面具,将它覆到自己臉上。

他本是昳麗白皙的長相,被冰冷的面具這樣一擋,擋去七分旖旎,憑空生出一股肅殺之意。

左二倒并非是要趕他走的意思,只是他們終歸殊途,早晚都有一別,說與不說沒什麽好避諱的。就如當年他救了白狐貍一樣,他知道它終究是要回到深林裏,回到屬于它的世界。在救顧微瀾的時候他同樣無比清楚,這個人從江湖來,也是遲早要回到江湖的。

“挺好看。”左二不識得顧微瀾的面具,只覺氣氛微滞,便有心贊美。

顧微瀾捏住面具邊緣的手指緊了緊,聲音從面具後透出,顯得有些沉悶:“江湖人稱我為‘銀面羅剎’,無不畏我如惡鬼,你是第一個說這面具好看的。”

左二馬屁拍到了馬腿上,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爹!小黑!看我找到什麽東西啦!”

兩人這正相顧無言,院裏傳來左雲珠的聲音。

她和小白在外玩耍,突然被絆了一跤,等她摸摸索索爬起來一看,發現草叢裏躺着個怪東西。她覺得這東西一定不簡單,沒見過,就給一路拖回來了。

左二與顧微瀾先後出了屋子,左二一眼瞧見她拖在身後的東西,臉色一變,上前幾步從地上撿了起來握在掌中。

這是一把雁翎刀,長約三尺三寸,刀背與刀柄間并非直線,而是略帶弧度,與彎刀相似,又沒有那樣彎,刀尖有反刃,可刺可砍。

左二微微側了刀身,差點被銀亮的刀光晃了眼。這是柄殺人的刀,刀柄的縫隙處留有一些暗紅的污漬,他似乎仍能聞到上頭經年累月的血腥氣。

“你從哪裏撿來的?”他問左雲珠。

“就在外頭,那個方向!”左雲珠指給他看。

左二望過去,看了會兒,忽然想到什麽,正要轉身,耳邊極近的位置響起顧微瀾帶着點暗啞的聲音。

“這是我的刀。”他不知什麽時候無聲無息到了左二身旁,左二一回身,差點沒撞上他。

他從左二手中接過那把刀,垂首看刀的眼神透着種舊友相逢的淡淡喜悅,以及更淡的悵惘之感。

“刀鞘不知道掉哪兒了,不過能找到刀也不錯。”他伸出兩根手指,緩緩抹過刀身,拭去上頭的草屑污泥。

顧微瀾的刀暫時放在了竈間的碗櫃裏,因為整個左家,只有那裏是左雲珠不允許碰的。刀這樣危險的兇器,還是需要妥善保管。左二倒不是怕左雲珠弄傷自己,他更怕她将刀當成新鮮玩具,用它胡作非為。

左雲珠睡覺前左二會幫着她把腳洗了,現在她還太小,很多事情不能脫離大人。左二将她當孩子,可她自己卻從不将自己當孩子,鬼主意多得很,偏又天真無邪,讓人沒有辦法苛責。

有時候說出來的話,也是讓人哭笑不得。

“爹啊,我想讓小黑留下。”她晃悠着小腳丫,坐在床沿,“你娶他吧,你不娶他,我就只能嫁他了,可他年紀太大,咱倆不合适。”

在她人生短短五年的認知裏,只有成為一家人才能住在一起。餘嬸娘的兒媳以前也不是她家兒媳,嫁到他們家才成了她的兒媳。

左二擰毛巾的動作卡住了一樣,他怔愣地看着左雲珠,不明白她是怎麽說出這樣不可思議的話的。

“那你覺得我和他就合适嗎?”

左雲珠想了想:“挺合适呀。”

左二下一瞬就把手上熱毛巾捂她臉上堵住了她的嘴。

左雲珠嗚嗚亂叫,四肢跟被按住背殼的王八一樣胡亂擺動着。

顧微瀾躺在床上,忽然聽到隔壁左雲珠發出氣急敗壞的尖叫聲:“爹你讨厭!這塊布剛擦過我jio!!”她氣得連話都說不清了,“多髒啊!”

随後緊跟而上的便是左二那開懷的大笑。

他的笑和他的人一點都不一樣。他的人像一捧即将幹枯的死水,縱然僞裝得不錯,但無意間透露的憂郁和苦悶,總叫顧微瀾覺得他們該是一樣的人。

可他的笑,像個少年。

會結交一二好友,為了看一場春花,奔騎幾百裏,最後找一處酒館,将馬拴在門前,一群人結伴上樓,在春光明媚中喝得酩酊大醉,意氣風發的……那種少年。

顧微瀾雙手枕在腦後,不着邊際的想着。

若左家沒有出事,左翎羽應該就是這樣的少年吧。

左二哄完小丫頭,擦着手回了自個兒屋。

顧微瀾微微側卧着,年輕俊秀的臉龐陷在烏黑的長發裏,眉目沒了睜開時的那股冷煞之氣,乍眼一瞧,倒有幾分女子的溫馴。

“他做了我娘就走不了了,爹你考慮下啊!”

腦海裏突然閃過左雲珠童言無忌的可笑建議,左二一下紅了臉,明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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