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6)

我在那邊發現的,小白帶我去的。”她另一只手指着遠處。

顧微瀾看她鬓角額頭都是汗,用袖子給她擦了擦:“你跑慢些,熱不熱啊?”

小丫頭搖了搖頭,又将果子往顧微瀾唇邊送了送:“你吃,我再給你去摘!”

她小臉紅撲撲的,分明才這樣一點點的個頭,竟就像個大人一樣會疼人了。

顧微瀾心底一片柔軟,就着她的手咬了口,果肉有些酸澀,并不好吃,他伸手接住了,對丫頭說:“別摘太多,等吃完了再來摘就是。”

左雲珠笑得見縫不見眼的,用力點了點頭:“好嘞!”

左二回家時,便見桌上擺放着一籃剛洗好的,新鮮的李子。

“餘嬸娘來過了嗎?”他家住的偏,又是在山上,平常沒什麽人來,也就餘嬸娘心疼丫頭,會不時送些吃穿來。

他捏起顆果子就往嘴裏塞,可能運氣不好,吃到的是顆酸果,酸得他眉心擰成了疙瘩,差點把牙酸倒。

“不是,丫頭下午自己摘的。”顧微瀾不動聲色整了整衣襟,轉身到桌邊坐下,給自己倒了杯涼茶。

左二先前光注意桌上的李子,這會兒才看清他的樣子,一時連到嘴邊的戲谑都忘了,驚訝道:“你……你是今天就要走嗎?”

顧微瀾一改往日裏長發随意束起的模樣,換回了左二救起他時的發型,用發簪将頭發固定在發頂,露出整張幹淨俊秀的臉龐。

顧微瀾執杯的手一頓,忙豎起一指抵在唇邊:“噓,別讓丫頭聽到了。”他看了眼裏邊左雲珠那屋,見沒動靜才繼續道,“她下午玩瘋了,這會兒正睡着呢。我見不得她落淚,想等晚上再走,明日就有勞你和她說明了。”

左二也跟着看了眼女兒那屋,想到明天一早左雲珠見不到顧微瀾該有多傷心,簡直連頭都痛了。

“你見不得她傷心,倒是忍心把這難題留給我。”他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嘆了口氣。

顧微瀾端起茶杯遮掩自己的表情,低垂的睫毛輕輕扇了扇,好叫對方看不出他眼中的諸多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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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瞥到桌上有樣用布包着的黑長事物,便好奇問道:“你買的什麽?”

左二順着他目光看去,無端端面色一紅,嗫嚅道:“啊……這個……這個是我要送你的。”

顧微瀾聞言一怔,将茶杯放回桌上,拿起那物便去拆上面的裹布。

一層層剝開了,露出來的竟是截黝黑的刀鞘,鞘身古樸簡潔,只在頭尾已吊耳處飾以黑鐵紋路,不仔細看便以為是純黑的。

左二撓了撓頭:“我不知道你原來那把是個什麽樣,就照着自己想的做了把。”

顧微瀾摸着刀鞘,發現鞘口那邊竟還有個篆體的“黑”字,一時笑得更深幾分。

他走到存放他那柄雁翎刀的櫃子前,取出長刀,緩慢而鄭重地将它插入嶄新的刀鞘裏。兩者慢慢合二為一,嚴絲合縫,便像是天生就該如此一般。

“正合适!”他轉身看向左二,表情不自覺又柔軟幾分,“多謝相贈。”

左二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忍不住別了眼:“卿贈我蚱蜢,我贈卿刀鞘,禮尚往來罷了。”

瞎說,那蚱蜢分明是自己昨晚才送出去的,刀鞘又不同那等小玩意兒,哪裏是這麽快就能做好的?

顧微瀾也不揭穿他,撫摸這刀鞘,含笑道:“謝謝,我很喜歡。”

到了晚飯的時間,左雲珠不用叫,聞着味兒就醒了。

今天吃魚,都是多刺草魚。顧微瀾怕左雲珠被魚刺卡着,還替她悉心将魚刺剔去。

左二瞧着他比自己這個當爹的還要盡心,想到即将到來的離別,不知為何心裏竟更不是滋味起來。

要是知道救了就放不下,當初他還會不會救?

左二認真想了想,覺得大抵是會的。這些年他學會了很多,唯獨學不會心硬。若他真成了冷心絕情的人,也教不出左雲珠這樣的孩子。

下午睡得多了,晚上左雲珠就不好好睡覺,硬是要去旁邊小樹林裏看流螢。

“烏漆墨黑的,蚊子又多,看什麽流螢!”左二不同意,壓着她不準她下床。

小丫頭皺着眉,嘴都撅了起來:“你不帶我去我叫小黑帶我去!”

他都要走了,帶你去什麽去。

左二想都不想就否定道:“不行……”

“我帶她去吧。”

左二一回身,就見顧微瀾倚在門邊看着他,也不知站在那裏多久了。

左二忍不住又想嘆氣,顧微瀾今夜這樣寵孩子,明日左雲珠起來了找不到他,簡直不知道要鬧成什麽樣。

左雲珠歡呼一聲,從床上呲溜滑到了地上,踩着鞋子就撲到顧微瀾身邊。

左二無法,只得跟他們黑燈瞎火跑一趟。

許是今天運氣好,沒走多遠三人便遇着了流螢群,上百只螢火蟲組成了一副壯觀的星海,将一小片林子都照亮了。

左雲珠咯咯笑着跑進了流螢中,左二與顧微瀾便在外圍看着她。

“你把她養的很好。”顧微瀾一想到今後都要見不到這個小丫頭,心中就越發不舍起來。

左二瞧着左雲珠歡快玩耍的模樣,眼角眉梢都染上溫柔的笑意:“我只願她此生平平安安,快快樂樂。”

左翎雪的一雙兒女,他帶走了一個,還有個卻必須留在皇城。他心中有愧,但也知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如今他能帶着左雲珠過這樣太平的生活,不用東躲西藏,整日擔驚受怕,已是步年手下留情。只希望那個男孩也能平安長大,或許以後有機會,他們兄妹還能再見。

顧微瀾聽他這樣說,心裏忽地便湧上一陣酸澀。

這樣好的一家人,但凡他心裏為他們着想一些,今後就不該再靠近他們。無論是他江湖人的身份,還是背後的山海閣,都帶不來什麽平安喜樂。

站在林子裏喂了半天蚊子,最後左雲珠也受不了了,她皮膚嫩,最招蚊子,頂着滿臉包撲進顧微瀾懷裏:“它們咬我眼皮上了!我都睜不開眼了!讨厭!”當初有多迫切的出門,如今就有多迫切的想回去。

過多的精力終于發洩完了,左雲珠成功入睡。左二給她掖了掖被角,輕聲呼出口氣。

他在屋裏遍尋不到顧微瀾,心中一動便往屋外走去,果然看到那人一身黑衣,腰系雁翎刀,正立在院中等他。

“走了啊?”左二一邊朝他走過去,一邊覺得這天可真悶啊,悶得人心煩意亂的。

顧微瀾手裏捏着張銀色的面具,指尖不自覺地摩挲着邊緣。

他沖左二笑了笑道:“嗯,走了。”

姿态平常的就跟他只是往山下轉悠一圈,馬上就回來一樣。任誰都看不出,他們這是後會無期的架勢。

左二無言地将他送到院門外,在石階前停步。

顧微瀾走下去一格,回身抱了抱拳道:“就此別過,你回去吧,別送了。”

左二心裏一聲嘆息,擡手同樣抱拳道:“保重。”

顧微瀾頭也不回順着石階下了山,左二卻沒有動,直到看不到對方了,還站在柴門外發呆。

片刻後,他挪動着腳步,正準備往回走,忽聽身後有風聲傳來。

他一回頭,便看到顧微瀾像只蹁跹的鶴,腳尖輕點着落在他面前,臉上是一張有些吓人的夜叉面具。

“怎麽……”左二想問他怎麽回來了,可不等他把話說完,顧微瀾将面具往上一撥,露出形狀優美的下颚,和一雙淡粉色的唇。

随後那人二話不說揪住他的衣領,将他拽過去,稍顯粗暴地,印上了自己的唇。

那甚至不能稱之為一個“吻”,左二就覺得唇上一軟一熱,像是被啃了口,還沒等他回過神,顧微瀾便松開他,飛快戴好面具。

“留個念想。”聲音嗡嗡地從面具後傳出,一點不像他平時的音色。

左二瞪大雙眼,愣愣看着他:“你……”

顧微瀾卻不給他機會問清緣由,故意一般,腳跟往地上一蹬,整個人倒飛着輕功離去。

左二上前一步,想拉住他已經來不及。

“顧微瀾!”

對方深深看了他一眼,眼神極盡溫柔,接着在空中一個身形騰轉,終是頭也不回離開。

這一次,再也沒回來。

12

左雲珠站在一張小板凳上,踮起腳尖,巴巴望着窗外,似乎在等什麽人。

餘嬸娘見她小臉都不帶笑了,很是心疼:“雲珠啊,下來吃點東西,嬸娘給你做窩窩好不?”

左雲珠趴在窗口,聞言稍稍回頭看了眼:“我想等小黑。”

顧微瀾走後第二天,左雲珠鬧得不成樣子,簡直比當年小白離開還要驚天動地。她不僅哭,還要喊,什麽“他騙我,他說要一直和我在一起的”、“爹你把他抓回來”、“爹你怎麽這麽沒用啊”……聽得左二一個頭兩個大。

他只好扛着她将她送給餘嬸娘,讓育兒經驗豐富的中年婦人來安撫小丫頭。

餘嬸娘別說,還真的有一套,待傍晚左二去接她回家時,她已經不哭不鬧,一如往常。

“餘嬸娘說,小白走了還會回來看我們,那小黑也會回來的,她讓我乖乖的,不然小黑就不喜歡我了。”左雲珠牽着左二的手,兩人慢慢往家的方向走。

左二握着她的小手,心裏很不是滋味。

但想到他自己五歲時候遇到的人做過的事都不記得了,便覺得左雲珠遲早也會忘記吧。

時間能抹平一切,無論是對她,還是對他。

餘嬸娘見自己勸不下左雲珠,幹脆上前動手将她抱了下來。

她伸出一指指着小丫頭,嚴肅說道:“你不乖,不好好吃東西,小黑不回來了哈!”

左雲珠皺了皺兩根秀氣的眉:“可我早上吃過了,我爹說我太胖了,下午不能吃點心了。”

餘嬸娘心裏大罵左二不會養孩子,她捏了捏左雲珠軟乎乎的臉頰,道:“別聽你爹的,咱們雲珠一點兒不胖,你還是長身體的時候呢,吃得少了怎麽長個兒?”

左雲珠其實也不覺得自己多胖,她現在正好,打架一撲一個準。

于是在餘嬸娘的悉心勸說下,左雲珠吃上了小點心,吃得兩腮鼓囊囊的,嘴裏沒咽下去,手上又抓兩個。

“嬸娘你說小黑為啥要走啊?他不喜歡我嗎?”想了想,“還是不喜歡我爹?”

她長這麽好看,也不是煩人的小孩,小黑該不是因為讨厭她才走的,那就只能是不喜歡她爹了。可是爹也是很好的呀,小黑為什麽不喜歡呢?

要是小黑留下來做她娘,爹一定會待他很好很好,和待她一樣好的。

“你爹每天還去鐵鋪呢?大人哪能沒點事做?他做完了自己的事,自然就來找你了。”

“大人可真煩啊!”左雲珠嘆了口氣。

“誰說不是呢!”餘嬸娘也跟着嘆了口氣。

雁翎刀細長上翹的刀尖刺入人體,霎時鮮血飛濺,将銀色的羅剎面具染上斑斓的赤色。

顧微瀾緩緩抽出刀身,那腦滿腸肥的商人喉嚨裏發出“赫赫”之聲,眼一翻,歪斜地倒在馬車內,片刻便沒了氣息。

他看也不看那屍體,撩開車簾一躍而下,甩了甩刀身上的血,扶着刀鞘利落歸刀入鞘。

雁鄉見他完事,從遠處高聳的樹枝上輕功躍下,輕靈的就像只鳥兒。

“走吧?”

顧微瀾看了看天色,用沉悶的音色道:“你先走,我還有些事。”

少年皺了皺眉,見他搭在刀身上的手指不住摩挲鞘口的位置,沒忍住多了句嘴。

“你接這個任務,是不是因為這裏離由西村近?”

這樣一個任務,殺的不是什麽江湖名宿,也不是朝廷大官,不過一奸商而已,他一個人就能完成,偏偏顧微瀾也要來湊一腳,用膝蓋想也知道他另有目的。

顧微瀾用沾了血的面具面對他,雖看不到表情,但被那面具後黑洞洞的眼睛一盯,足以叫人膽寒。

雁鄉有些後悔多那句嘴,垂下眼道:“我知道你不愛聽,可師姐不是傻子,你這樣她遲早是要察覺到的。”

錢不夠雖說只有師姐之名,但其實嚴格說來是他們的師父,只不過她不愛人将她叫老了,硬讓他們拜了塊牌位,要弟子們全都叫她師姐。

顧微瀾比他入門早,他記事時對方就是錢不夠最信賴的弟子,甚至已有将山海閣傳給他的打算。

雁鄉記得自己曾經因為好奇問過錢不夠,為什麽那麽多弟子裏唯獨挑中顧微瀾,那個女人一副病骨支離的模樣,笑得格外滲人。

“他是孤狼,沒了狼群,活一天是一天,報完家仇後活着和死了對他來說都沒有區別。這樣無欲無求,跟個活死人一樣的人,實在很适合坐這個位置。羅剎就該這樣,沒有軟肋,沒有愛恨,只為殺戮。”

雁鄉眼角瞥到那把漆黑的刀鞘,低低道:“你要他們好好的,就要離他們遠遠的。”

顧微瀾五指一收,緊緊握住刀身。

雁鄉以為他要抽刀,整個人都繃緊了。然而等了好一會兒對面都沒動靜,他一擡頭,面對他的仍是那張冰冰冷冷沒有表情的面具。

“我不會靠近他們,我就……遠遠看一眼。”顧微瀾道,“就一眼。”

雁鄉呼吸都輕了,他不覺得這是對方在跟他作解釋,但那個語氣實在是……讓他有種顧微瀾在苦苦哀求他的錯覺。

這種絕無可能發生的事,讓他一時有些怔愣,話不過腦就說出來了。

“那你,那你看完早些回來,別讓師姐起疑。”

顧微瀾輕輕颔首,轉身躍上枝頭,幾個飛縱,消失在了少年眼前。

雁鄉說的不錯,那裏離由西村很近,近到顧微瀾只行了半個時辰便到了村頭。

他說遠遠的看一眼,就真的是遠遠的看着。挑了最高的那棵樹,蹲在樹頂的枝幹上,遠眺着那間山頂上那座小小的草屋。

他脫下面具,露出底下那張蒼白而俊秀的面孔,山間的風吹在他臉上,吹亂了他的發絲,也吹散了他身上的血腥氣。

此時正是傍晚,左雲珠在院子裏同小白玩耍,左二則在屋裏做飯,一切與他離去時一般無二。

炊煙袅袅,青山圍繞,一抹粉色的小小身影蹦蹦跳跳與白狐貍追鬧着,忽地便摔到了地上。

只是一般的擦碰,小丫頭是眼都不帶眨一下,拍拍裙子就能站起來。可這回不知道摔到了那裏,竟是趴在地上哇哇大哭了起來。

這哭聲叫顧微瀾心亂如麻,他手指抓着樹幹,身體不自覺向前傾了傾,正要掠過去查看,左二聽到響動匆匆從屋裏出來了。

“怎麽了?來,讓爹看看?”

左二一見左雲珠趴在地上,吓了一大跳,忙将她扶起來。

“嗚嗚嗚嗚,爹……我嘴痛!”左雲珠嘴上全是血,門牙的地方空空蕩蕩的,左二一看地上,果然躺着兩顆帶血的牙齒,正是小丫頭掉的。

“你這是把門牙摔掉了啊。”左二心疼地替她擦去眼淚和血,不住安慰她,“好了好了沒事了,還會長出來的!來,爹帶你去漱漱口,過會兒就不出血了。”

還好丫頭門牙尚未換過,不然這掉了長不出,以後可怎麽嫁人。

他越想越後怕,牽着左雲珠的手将她帶到院中水缸旁,忍不住再次蹲下身告誡她:“以後走路的時候要當心些,要是把鼻子眼睛摔歪了,你可就沒這樣好看了。”想了想,他補上一句,“小黑會不喜歡你的。”

左雲珠沒了門牙,說話漏風:“辣……辣我以後少心些”

左二摸了摸她的腦袋,給她舀了瓢水漱口。

“對,吐掉,再喝一口……”他忽地住口,警惕地直起身,往遠處密林看了過去。

幾乎是他視線落在那處的下一瞬,一群不知名的雀鳥呼啦啦騰飛而起,向着夕陽方向飛去,那刺人的感覺也随之消失。

他皺起長眉,往那個方向邁了一步,待邁第二步時,便被身後一只小手抓住。

“鐵,你看色麽?”

左二握住左雲珠的手,看了那處半晌,實在看不出什麽了,這才收回視線,低頭沖女兒笑道:“沒事,進屋吧,飯做好了。”

13

藥香濃郁的卧室內,座首是名消瘦蒼白的男裝女子。

顧微瀾單膝跪在離她不遠處,垂首聽命。

女子素顏朝天,既不戴首飾,也不梳女髻,甚至驚世駭俗地剪了頭板寸,頭皮上蓋着絨絨一層發茬,瞧着就跟個出家女尼一樣。

“這位勳貴身邊守備嚴密,你可要當心些。”她靠在柔軟的扶手上,說起話來病氣恹恹,眼皮都要耷拉下來。

“是,我會注意些。”

顧微瀾領了命令就要離去,起身剛要走,又被叫住。

“小顧,我近來身子越發虛弱,你要做好随時接手山海閣的準備。”談到自己的生死,她臉上毫無異色,一派尋常,“這次回來,就不要再出去了。”

顧微瀾睫毛幾不可查地一顫,抱拳朗聲道:“是!”

餘嬸娘慣常看護的一共有三個孩子,除左雲珠外,還有村裏農戶的女兒玉娘以及屠戶的女兒三妞。

這其中,數三妞與左雲珠最不對付,先前嘲笑左雲珠沒娘疼的也是她。

三妞自從上次被左雲珠打了頓,老實了不少,但後來左雲珠毛一個月不見人,她漸漸也忘了對方的厲害,又開始皮起來。

“這身衣服是我娘新給我做的,好看吧!”三妞轉了圈,展示着自己花花綠綠的新衣。

左雲珠趴在窗口,聞言瞥了她一眼,很快又收回視線。

“丫頭呀,你娘有給你做過新衣服嗎?”

村裏大人從不叫左雲珠大名,一般都以“丫頭”代稱,三妞便也稱對方為“丫頭”。

左雲珠癟了癟嘴,一副隐忍的表情,她自從沒了門牙後期就不愛說話了。

三妞見她不理睬自己,越發嚣張:“聽說你門牙摔掉啦?今後你就不是咱們村最好看的女孩子了!”她朝一旁玩風車的玉娘一擡下巴,“以後我才是村裏第一好看的女孩子,玉娘第二,你只能做第三!”

玉娘懵懵懂懂擡起頭,細聲細氣道:“我還是覺得丫頭比較好看。”

三妞差點被她氣歪了嘴,她惱火地一把搶過玉娘的小風車,怒吼道:“你閉嘴!我說什麽就是什麽,你不許插嘴!”

玉娘被她搶了風車,立馬淚眼朦胧絞着自己手指,咬唇不敢說話了,一副低眉順眼的小可憐樣。

三妞見她如此,很有種稱王稱霸的快感,但還沒等她得意夠,身子就被人推了把,同時手裏的小風車也被奪走了。

左雲珠比三妞長得高些,視線微微向下看着她,很有些俾倪之感。

“醜八怪。”這三個字都不需要頂着門牙說,故而她說來十分字正腔圓。

三妞被她這誅心的三個字砸得眼冒金星,悲憤不已。

“你才醜八怪!你還沒有娘!”

左雲珠冷冷道:“我有。”

三妞一愣,繼而用更尖銳的嗓音道:“你沒有,你騙人!你就是個沒娘的孩子!”

左雲珠不自覺也跟着提高了音量:“我有,我爹給我找了個娘!你有娘又怎麽樣!你娘那麽醜!我娘比你娘好看多了!我也比你好看多了!連玉娘都比你好看!”

三妞從未遭到過這樣赤裸裸的羞辱,當即漲紅了臉,鼻子裏呼哧呼哧,五官慢慢扭曲,最終化為一聲驚天動地的嚎哭。

餘嬸娘匆匆自竈間出來,兩手往身上胡亂抹了抹,急道:“怎麽啦這是?怎麽又吵架了?”

顧微瀾一路疾行,在高聳的枝丫間縱躍,黑衣墜血,有別人的,也有他自己的。

清淺的呼吸再維持不住,從嘴裏只能發出粗重的喘息,

他停在一根粗壯的樹枝上,幹脆一把掀了面具,露出那張沒有血色的年輕面孔。

背後的追兵猶如附骨之蛆,如何也甩不掉,就這一會兒功夫已經能聽到犬聲漸近。

顧微瀾抿了抿唇,将手中帶血的面具用力朝一個方向投擲而去,随即運起輕功向着相反方向逃離。

錢不夠說得沒錯,這位勳貴的确家大業大守備嚴密,門客中也不乏高手,他百般小心還是叫人發現,被圍捕至此。

腳步踉跄着落到地上,他捂着傷處朝前走了兩步,隐隐聽到水聲,再往前去,眼前豁然開朗,竟是走到了一處懸崖瀑布邊。

前有懸崖後有追兵,顧微瀾只思量片刻便助跑幾步,一躍跳下懸崖,落進滾滾水流中。

追兵追至崖邊,狼犬嗅聞着血跡,朝着懸崖下拼命吠叫着,卻已是遍尋不着顧微瀾的身影。

左二牽着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往家的方向緩步走着。

“別哭啦,明明是你把人家氣哭了,怎麽這會兒反倒自己哭起來了?”

左雲珠抽抽噎噎踢着前路一粒小石子,本就說話漏風了,現在還要加上濃重的鼻音,左二要很認真聽才能聽懂她在說什麽。

“鐵啊,小黑什麽時候回岚?”

左二不願騙她,卻也真的不知道怎麽回答。

“還要些時候吧。”

左雲珠邊掉眼淚邊氣鼓鼓地跺腳:“套時候,我要讓參妞看看,小黑有拓好看!還要讓小黑給我做衣服!”

左二簡直哭笑不得,怎麽還要做衣服呢?

顧微瀾那手指,細細長長,捏個飛針暗器不成問題,繡花針……還是有些困難的吧。

“我給你做不行嗎?”左二打着商量。

“不行!”左雲珠很幹脆的拒絕了。

父女倆拾級而上,才走到半山腰,就見山坡上有團白毛,正在院門口焦急地來回徘徊。

“小白?”左雲珠看到小白瞬間忘了哭,立馬就要甩脫左二的手跑過去,被左二一把拉住了。

他眼尖地看到半開的院門上,有道筆掃一樣的血跡。

小白看到他們,嗚嗚叫了兩聲,轉頭往院裏去了。

左二将左雲珠抱進懷裏,警惕着靠近自家小院,待走到柴門口,他看到有個熟悉的身影靠坐在草屋門前,頭低垂着,地上都是蜿蜒的鮮血。

他霎時瞪大眼,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這幕,連呼吸都凝滞了。

“小黑!鐵!是小黑!”

左雲珠的叫喊令左二反應過來,他急急上前,發現對方只是暈過去,還有呼吸,這才呼出一口長氣。

他将小丫頭放到地上,自己扛着顧微瀾進了屋。

左二不知道對方這次是為什麽受的傷,又是怎麽找過來的,只知道……這個人第二次倒在他的院子裏,與上次一般無二的場景,他卻已經做不到将對方當做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14

顧微瀾一側肩膀受了重傷,叫人射了一箭,另外身上還有些從高處落下的摔傷,整個身體青青紫紫的,讓左二不忍直視。

他為對方處理好一身的傷,蓋好被子,然後摸了摸對方汗濕的額頭。也不知是因為外傷還是落水的關系,顧微瀾有些發燒了,肌膚燙得很。

“鐵,小黑腫麽樣了?”左雲珠扒着她和左二屋子當中的那道隔門,問得小心翼翼。

左二走過去在她面前蹲下,摸摸她發頂道:“沒事了,你早點睡,有爹照顧他。”

左雲珠不是很放心:“不用我幫忙嗎?”

左二好笑道:“你這麽小點能幫什麽啊?”

左雲珠想想也是,揮別左二,回身躺床上睡覺去了。

左二去外面院子裏取了點冷水,回屋裏準備給顧微瀾擦身。對方發着燒,這一晚要出很多汗,一直黏身上不舒服,需要他不時擦拭。

他也不打算睡了,搬了個板凳坐床邊上,打算就這麽将就一晚。

顧微瀾睡夢中的眉心都是蹙着的,也不知是因為傷痛,還是其他。

左二伸手輕點了點他擰起的眉頭,似乎想要将它抹平。昏睡着的人似有所感,眼睛仍是閉着的,卻發出了有些痛苦的嗚咽,仿佛深陷夢魇不得解脫。

“噓……沒事了,沒事了!”左二輕柔地撫摸着顧微瀾的額頭,溫聲在他耳邊小聲安撫着,“我在呢,沒事了,你安全了。”

說來也神奇,顧微瀾在此之後果然就漸漸平靜下來,竟像是真的聽到了他的撫慰之言。

左二觀他唇色淺淡,因為發燒,嘴皮子都幹得開裂了,細細的血口橫在唇上,看得他很是觸目驚心。

他指尖沾了點水,塗在顧微瀾唇上。沒想到對方可能是真的渴了,竟無意識探舌來舔。那柔韌的舌尖觸到左二的手指,帶着電一樣,叫左二受驚之下猛地抽開了手,好半天回不過神。

他握着那截帶着濕意的手指,恍惚間想到,顧微瀾呼吸那樣熱,舌頭卻涼涼的,還十分柔軟。

失去了水源,顧微瀾不安分起來,眉心蹙得更緊了幾分,含糊地渴求着:“水……水……”

左二見他急切,轉身去桌邊倒了杯涼白開,又很快回到床邊。

他想将顧微瀾扶靠起來,可對方傷的是肩膀,一動就有傷處再次開裂流血的風險。

左右為難,左二用那只殘手揉了揉顧微瀾燒得嫣紅的眼尾,垂眼自己含住一口水,俯身哺進了對方口中。

冰涼的液體滑過灼熱幹澀的咽喉,顧微瀾像是飲到了瓊漿玉露,不自覺地糾纏起左二的舌尖,似乎想要榨取更多。

他這樣貪求,叫左二簡直不知如何是好。本是清清白白的渡水行為,被他這樣一攪和,倒似情人間纏綿的熱吻。

顧微瀾微微睜開眼,揚起頭頸去追逐左二的唇舌,似夢似醒,眼底泛着層柔和的水光。他也不見得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只是無意識地想要找回自己的水源。

左二一只手端着茶杯,另一只手扶在他臉側,花了不少功夫才抽身而起。起身時臉頰微紅,兩人唇齒間甚至還有根令人羞恥的蛛絲牽連。

“別急,還有很多。”溫柔地用拇指揩去顧微瀾唇邊水漬,左二又喝了口水,依樣俯身,再次全部渡到對方口裏。

就這麽來回幾次,一杯水才叫顧微瀾全都喝光。左二見他雙唇水潤,不再幹裂,這才停止渡水的行為。

顧微瀾中間就睜了一下眼,很快又昏睡過去。

第二日一早,晨光微亮,鳥雀紛鳴。

顧微瀾到底年輕,身子骨硬朗,只一晚便退了燒。他睜開雙眼,愣了好一會兒,确定自己不是在做夢,這才轉動脖子打量四周。

他很快就發現了伏在床頭的左二,對方側着臉趴在床沿,姿勢變扭地沉沉睡着,叫他不忍吵醒。

明明前不久才偷偷來看過他,如今離得這樣近了,才覺得那些看都不算看,只是望梅止渴罷了。

他艱難地支起身,當中牽扯到了傷口,疼得他咧了下嘴。

他本不欲驚醒左二,已經盡可能小心,奈何對方還是被驚動了,一下從睡夢中擡起頭,與他視線對個正着。

兩人一時誰都沒說話。

顧微瀾先別開了眼,嗓音喑啞道:“我……馬上就走。”

他這次會來找左二,完全是身體快過了腦子。但他也明白雁鄉說得對,要想他們好好的,就要離他們遠遠的。

他這樣的人,就是躲在暗處稍稍看他們一眼也是偷來的,更不要說這樣近的與他們待在一起了。

他這是在玩火,早晚有一天要引火***。

到時候不但左二要恨他,他也不會原諒自己。

“你傷成這樣要去哪裏?”左二見他真要起身,忙将他按了回去。

顧微瀾身上除了裹傷的繃帶,并無其它衣物,左二有些粗糙的掌心貼在他光裸的肩頭,帶起一陣異樣的麻癢,叫他整個人都僵直了。

左二按不動他,很有些無奈:“你來都來了,我難道還會趕你走嗎?”想了想,他補上一句,“丫頭也很想你。”

顧微瀾擡頭看他:“……‘也’?”

左二看着他,貼着微微汗濕的肩頭滑動了半寸,才緩緩松開手指,在對方肌膚上留下一道鮮明的觸感。

“我也想你。”他說。

顧微瀾瞬間眼都紅了:“你不能留我。”

“能留一日是一日,你知道要我給你留個念想,好歹也給我留個念想吧。”他的手插進顧微瀾汗津津的發根,俯下身在他顫動的眼皮上輕輕落下一吻。

顧微瀾在他親吻自己時閉上雙眼,在那柔軟的唇離開後又倏地睜開,用沒有受傷的那只手臂揪住左二衣襟,将他更扯向自己。

更兇猛,更富侵略性的吻襲向左二,将他整個染上了顧微瀾的氣息。

“鐵,小黑,裏們一大早在幹色麽啊?”

左雲珠揉着雙眼,不是很懂地看着眼前兩個大人。

這聲兒出的簡直是平地一聲雷,炸得兩人手忙腳亂,跟兩塊磁石忽然翻了面一樣,互相都往遠離對方的方向着急忙慌退開。

左二臉燥得都要熟了,胡亂扯了個理由:“我……爹在探小黑的體溫,看他還發不發燒。”

左雲珠一臉疑惑:“我明明看你是用脆……”嘴字說得不标準,她還噘起自己的嘴指給左二看,“用脆也好量的嗎?”

顧微瀾躺回床上,決定做回自己的傷患,将難題徹底就給左二一人處理。

左二深吸一口氣,耐心糾正女兒:“你剛看錯了,是額頭。”

左雲珠眯了眯眼,也不是很确定了,以為是自己睡糊塗看錯了:“哦?四嘛?”

左二面不改色:“是。”

左雲珠聞言也不去深究,對方說是就是吧,颠颠跑到顧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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