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7)

瀾床邊去找他說話了。

15

顧微瀾沒回來前,左雲珠覺得自己有很多話要和他說。三妞真讨厭啦,她爹做的菜有點鹹啦,小白掉毛有點嚴重啦……但一見到顧微瀾,她就跟只在外邊受了委屈又不願言明的小獸一樣,蜷在他身邊,抓着他的手指,紅着鼻頭和眼眶,一遍遍确認對方這次是真的不走了。

顧微瀾也不想走,可有些事并不由他說了算。

“我走了還會回來的。其實我之前回來過,只是你沒發現。”

左雲珠有些不高興了,掰着他手指抱怨:“裏走也不告訴我,回來也不告訴我,裏心裏根本沒有我!”

顧微瀾摸摸她頭發,又摸摸她臉頰,哄道:“有你的,沒你我怎麽會回來呢?”

這時左二端着碗粥進來了,他見左雲珠爬上了床,還挨在顧微瀾身側,怕小丫頭莽撞碰裂了傷口,就叫她下來。

“你自己去吃早飯,別老黏着小黑,他都不能好好休息了。”

左雲珠手腳并用地從床上倒着爬下去,哼着小曲就往外走,看起來心情不錯。

左二坐到床邊,好的那只手端着碗,殘的那只手握着勺子,動作十分熟練流暢的将粥喂到顧微瀾嘴裏。

“我裏面加了些菜末和肉末,好吃嗎?”

顧微瀾視線全在他臉上,連嘴裏什麽味兒恐怕都沒仔細嘗,咽下東西就說:“好吃。”

左二笑得很有幾分心照不宣,眼角眉梢都染上一絲甜蜜的顏色。

“那就多吃些。”

顧微瀾看着他,明知道自己不該一再撩撥,還是忍不住要去招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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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傷口有些疼,今天你能陪着我嗎?”

一旦捅破了那層窗戶紙,心就變得不再容易滿足,簡單說來,就是變貪心了,并且猶如饕餮一般,永遠不知道自己能貪求多少,極限在哪兒。

左二對他這樣直白的要求很有些不能适應,低咳一聲道:“我原也沒想走……”

“真的?太好了。”顧微瀾似是十分驚喜,一把握住對方端碗的那只手,說話間拇指在他手腕處輕輕摩挲。

左二被他堪稱放浪的行徑弄得耳朵尖都紅了,那塊肌膚更是像要燒起來般。

“好好吃飯。”他瞪了顧微瀾一眼,語氣卻不見得多嚴厲。

一碗粥喂了小半個時辰,喂到後來左二都懷疑他是不是錯将糖當做了鹽撒進粥裏,不然顧微瀾為何會笑得這樣甜。

左二端着空碗走了,左雲珠拍着鼓鼓的小肚皮又回來了,走到床邊還打了個嗝。

“小黑,我要棄餘嬸娘家啦!”

這下換顧微瀾驚訝了,他還以為他回來了,左雲珠該不愛出門了。

左雲珠像是看穿他的想法,接着道:“我要告訴他們裏回來了!”

說完她朝顧微瀾揮了揮手,拿上自己平時玩的小玩物,去找左二了。

顧微瀾不知道“他們”是誰,也不知道為什麽左雲珠要告訴他們自己回來了,他躺在那裏,就覺得整個人都靜了下來,什麽煩心事也想不起來了。明明也不是怎樣精致的環境,草屋竹榻,被子還硬邦邦的,可只要有左二和左雲珠在,他就覺得這是全天下最好的地方。

他喜歡這樣的感覺,喜歡這樣有家的感覺。

左二送丫頭去了餘嬸娘家,回來時顧微瀾已經再次熟睡了。

他臉色因失血顯得比往日還要白幾分,襯得一頭長發烏黑如墨,垂在臉側,眉眼昳麗的仿佛水墨畫就一般。

怕吵醒對方,左二放輕了腳步,走得格外小心翼翼。

他做普通人的時間太長了,長到忘了以對方的武功,這點動靜要是都發覺不了,恐怕早就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他走到床邊,手剛要替顧微瀾撥開蓋在臉上的發絲,那原本輕抿着的唇便微微勾了起來。

“上床陪我睡一會兒吧。”他并不睜眼,連睡姿都沒變。

左二雖然願意這樣做,并不排斥這樣做,但仍舊顧忌着他的傷勢,替他将發絲別在耳後,掩唇打了個呵欠,往左雲珠屋子走去。

“不了,我在雲珠那屋睡會兒,你有事就叫我。”

他走後,顧微瀾緩緩睜開眼,似乎不怎麽滿意地皺了皺眉。

左二昨夜沒怎麽睡好,人累的很,這會兒一沾床幾乎立刻就睡了過去。大概睡了半個時辰,他忽地感覺床往下沉了沉,猛地睜開眼就要驚坐起來,發力發到一半,瞧見顧微瀾坐在他身邊,正掀了被子要躺上來。

左二:“……你做什麽?”

顧微瀾沒有一點傷患的自覺,又或者太知道自己是個傷患,一點沒被抓包的尴尬,仍舊不緊不慢脫了鞋,躺到了左二身邊。

“我想同你一道睡。”

左二半支着身子,幾乎是荒謬地看着顧微瀾就這麽躺進被窩,睡到了自己身邊。

“從前怎麽不見你這樣粘人?”左二見他說睡就真的閉上眼睛睡覺了,很有些哭笑不得。

顧微瀾閉着眼,很講道理地回他:“從前你是你,我是我,和如今的我們又怎會一樣?”

左二只好也躺回去,手從被子裏勾住他的手指。

兩人這一睡直接睡到了下午,左二一覺醒來,從床上迷迷瞪瞪坐起身,升了個懶腰。

正要掀被子下床,看到身邊還睡着的人他一下子愣在那裏,差點以為自己是娶了哪家小姐做嬌妻。

盯着顧微瀾睡顏好半天,他才回過神自己是誰,這是哪兒,想到方才亂七八糟想的東西,揉着額頭笑起來。

顧微瀾傷口疼着根本睡不沉,被他一動就醒過來了,睜眼正好看到他自己坐那兒笑。

“笑什麽?”

左二回頭看他,撩了他胸前一縷長發,又任它從指間滑過:“我剛睡傻了,看到你還在想是不是我新娶的媳婦兒。”

顧微瀾也笑,握住了他的手,與他十指相扣:“我是啊。”

16

在由西村的日子平靜而安逸,幾乎讓顧微瀾忘了自己是山海閣的銀面羅剎,忘了他不該在這樣的地方久留。

“痛嗎?”

顧微瀾捧着左二的那只殘手,撫摸他早已愈合的傷疤。

從前看到這只手,顧微瀾并沒有太大感覺,他們江湖人,刀光劍影,傷了殘了都見怪不怪。可現在,顧微瀾再看,便止不住覺得心疼,心口綿綿密密的刺痛着,活像傷在了自己身上。

左二撓了撓面皮,耳尖有些燙:“早就不痛了。”

顧微瀾俯下身,在他手心處落下一個輕柔的吻。

濕潤的氣息噴吐在敏感的肌膚上,左二忍不住瑟縮了下,差點要将手抽回來,卻被對方牢牢握住了動不了。

“我能叫你小羽嗎?”顧微瀾忽地擡起頭,一本正經問道。

左二一愣,他倒不驚訝顧微瀾知道他的真名,對方就算不提他也是會告訴他的,只是……已經好久沒有人這樣叫過他了,那些曾經叫他“小羽”的人,慢慢地都在記憶中遠去。左翎羽,是昨日黃粱一夢,如今的他,只是左二而已。

“我比你大,你怎能叫我‘小羽’?”左二委婉地拒絕了。

顧微瀾并不愚笨,看出他有些抵觸,轉了轉眼珠,立馬換了個稱呼。

“那……二哥?”

“二,二哥?”

左二并非第一次被人叫“二哥”,可別人叫他千百聲,又哪裏比得上顧微瀾叫這一聲來的銷魂蝕骨。

他方才只是臉頰微熱,這會兒卻是雙頰爆紅,仿佛整個人都要熟了,從外到裏都酥軟一片。

“二哥……”顧微瀾将臉頰貼上他的掌心,眷戀而甜蜜地又喚了聲。

左二被他蹭着,連呼吸都急促起來。

他要的不多,求的也不多,有這一對嬌妻乖女,剩下的人生便都知足了。前二十年享的福,他已用苦難結清,若蒼天垂憐,就讓他太太平平過此餘生吧。

左雲珠最近很是春風得意,餘嬸娘果然沒騙她,小黑做完自己的事真的回來了。

這下,她不僅是全村最好看的小孩,她爹是全村最好看的爹,她娘也是全村最好看的娘了!

“我們全家是村裏翠好看的一家人。”左雲珠微微擡着下巴,神氣活現的,“而且我們不用穿新衣服也好看!”

又穿了件新衣服的三妞:“……”

自從上次被左雲珠氣哭,三妞也覺得十分沒面子,現在她學乖了,都不會正面與對方硬碰硬了。

“你說你爹給你撿了個娘?還長得很好看?那你什麽時候讓我們看看呗。”三妞有些不信,心裏暗暗覺得左雲珠在吹牛。

她一定是眼紅別人有娘她沒有,才說這樣的謊話。

左雲珠想了想,覺得沒什麽問題,點點頭道:“可以呀,我明天讓他來送我,到時候你們就能看到他啦!”

玉娘拍拍小手,一臉興奮:“好呀好呀!雲珠長得這麽好看,雲珠的娘一定也很好看!”

左雲珠挺了挺小胸脯道:“辣當然!”

小小的孩子并不明白“娘”這個詞的準确定義,以為只要彼此願意,又正好有“娘”的空缺,便什麽人都能做“娘”。

傍晚左二來接左雲珠回家,半道上小丫頭就将自己想法說了出來。

“鐵,明天我要小黑送我。”

左二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什麽?”

“我要讓三妞她們欠欠小黑!”

“見他做什麽?”

“他好看!”

左二也不知道該不該矯正左雲珠小小年紀這麽注重皮相的性格,總覺得現在不約束下,将來可了不得。

等回到家裏,左雲珠一見顧微瀾便撲到他懷裏,與他說了明天的打算。

顧微瀾倒是欣然答應下來,不過是見兩個小朋友而已,小事一樁。

“你傷不要緊嗎?”然而左二卻比較擔心他的身子。

“就是送到山下,一個村裏走動,路也不長,沒關系的。”他怎麽說也是習武之人,受再重的傷都有過,如今這點小傷,他其實并不放在眼裏,只是有時候想讓左二着緊他,才會總是喊疼。

“那我與你一同去吧。”

左二最後敲定下來。

隔天一早,左雲珠一手牽一個,身後跟着只白狐貍,蹦蹦跳跳去了餘嬸娘家。

她開心極了,也滿足極了,覺得自己是這世上最幸福的小姑娘了。

“三妞,玉娘,我把我鐵給我找的涼帶來啦!”

到了餘嬸娘家門口,左雲珠一聲振聾發聩的大喝,将左二與顧微瀾齊齊震在了原地。

顧微瀾看向左二:“她……叫我什麽?”

左二簡直不能直視他,眼神游移道:“這個……我,我回去給你解釋。”

三妞、玉娘還有餘嬸娘紛紛聞聲而至,三妞本來還一臉不屑的表情,等見到了顧微瀾,一下子紅了臉,成了個害羞的小姑娘。玉娘本就膽小羞澀,看一眼顧微瀾,飛快掩到了餘嬸娘身後。

這裏面最淡定的,就要數餘嬸娘了。

她打量着顧微瀾,又去看左二,不滿道:“唉,我還以為你真的撿了個美嬌娘呢!怎麽是個帶把的?”

左二同她解釋:“這是我的一個朋友,暫時住在咱們家的。丫頭不懂事,瞎叫的。”

小村子人都淳樸,想法也很單純,左二要是說這就是我新娶的媳婦兒,必定要吓壞了他們,還不如讓他們經年累月慢慢接受,自己揣摩。

送完左雲珠,左二與顧微瀾一同回家,走着走着,顧微瀾忽地停下來,做出疼痛的表情。

左二以為他傷口裂了,忙上去扶住他:“你看看,你傷還沒好就不該亂跑,傷口又疼了吧?”

顧微瀾被他親密地扶着,就覺得舒服許多。

“是有點疼,回去你給我看看。”

接下來的路程上,左二小心扶着他,簡直把他當做易碎的瓷器一般呵護。

“你慢些走……扶穩我……步子別這麽大……”

顧微瀾唇角含着笑,一直到回到小院前,感到裏面不尋常的氣息,才倏地斂起。

左二此時也感覺到了,他潛意識就要擋在顧微瀾身前,被顧微瀾一把抓了回來,塞到身後。

顧微瀾緩緩推開院門,院子中央站着的黑衣少年聽到響動回過了身,正是雁鄉。

“師兄……”少年上前幾步,忽地捂着胸口噴出一口血,膝蓋一軟就要跪地。

顧微瀾幾步上前扶住了他,震驚道:“你怎麽了?是誰傷……”他聲音一下啞了,因為他看到了少年衣襟裏伸出的血色的鞭痕,鞭子特殊的紋路他熟悉不已——是錢不夠的軟鞭。

雁鄉面如金紙,虛弱道:“師姐知道你在這兒了……她說,你要是不自己回去……她就只能過來找你了。”

17

夢終有醒來的一日。

顧微瀾一人尚能試着逃離山海閣的圍捕,可他現在不止一個人。

左雲珠還這麽小,她是萬萬不能卷入這些江湖事裏的。他幼時過得颠沛流離,便不希望小丫頭步他的後塵。

顧微瀾只用了很短的時間便想明白了這件事,又用了更短的時間作出決定。

他讓雁鄉先在一旁等一等,轉身低低對左二道:“我有話與你說。”

左二只覺渾身冰冷,他從顧微瀾的表情裏讀懂了什麽。他望着對方的背影,過了片刻才急急趕上,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你要說什麽?”他收緊指間的力量,“與我道別嗎?”

顧微瀾心尖抽痛着,簡直不能直面左二。

不久前他還在暢想,三個人一同生活該是怎麽樣的,陪着左雲珠長大該多美好,與左二相守又多叫人期待。轉眼間,這些都成了癡枉。

顧微瀾挨到他跟前,垂眼道:“等我說服師姐後,定會回來找你們。”

一句話,算是徹底坐實了左二的猜想。

他閉了閉眼,嘆出一口氣,老天果然不可能對他這麽好。

“如果你說服不了她呢?”

他也有過姐姐,知道女人有時候并不如何好說話。

顧微瀾反手握住左二的指尖,一根根撫摸過去。

如果我說服不了她,不是她死就是我亡。他心裏這樣偏激地想着,面上卻不能流露出半分,他不想吓到左二。

“不會的,師姐不是個硬心腸的人。”他捧住左二的面頰,在對方若軟的唇上輕輕印上一個吻。

左二再忍不住,與他緊緊擁在了一起。

“好,我等你。”

顧微瀾感到了疼痛,左二抱得實在太緊,壓到了他的傷口。可他什麽也沒說,甚至更用力地回抱住對方,仿佛迫切地想要将對方融入自己的身體裏一般。

這是顧微瀾第二次離開,與第一次的從容不同,這次走得十分匆忙,而與第一次相同的,他仍舊沒有與左雲珠告別。

雁鄉跟在顧微瀾身後施展輕功躍至半空,回頭看了一眼那座建在山坡上的小院。

那個男人一直仰頭看着他們的方向,留戀而不舍。

雁鄉落到樹杈上,提氣追上前方的顧微瀾,與他并行在林間穿梭。

“你不要做傻事,到時你死,他們也活不了。”雁鄉提醒對方。

顧微瀾淡淡瞥他一眼,身形不變,迅速從一棵樹躍到另一棵,再由高高的枝丫間落到地上,衣袂在風中飛揚。

“注定失敗才叫傻事,只要有一線希望,便值得拼一拼。”

左二在院子裏坐了一天,白狐貍看了眼天色,湊到他身旁,用濕潤的鼻尖蹭了蹭他手背。

左二一驚,剛要收回手,發現是它,好笑地揉上它腦袋。

“是你啊……”到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竟然不知不覺已經坐了整整一天了。

他站起身,伸張了下僵硬的四肢,招呼着小白往山下去。

“走吧,等會兒丫頭哭起來,你可要好好哄她啊。”他也不管小白聽不聽得懂,自說自話叮囑起來。

左二到餘嬸娘家時,左雲珠早已等候多時。一見到左二,她便動作迅速地從窗臺上下來,歡呼着跑向對方。

她撲到左二懷裏,過了會兒又去看他的身後。

“小黑沒來啊?”言語間似乎有些失落。

左二沖餘嬸娘點了點頭,算作道別,牽起小丫頭的手往家走去。

“爹要跟你說件事,你聽了不要生氣好嗎?”

有了上次的經驗,他這次學聰明了,知道提前關照一聲。

“什麽呀?”左雲珠邊走邊問。

“小黑有些事要去忙,先走開兩天,等忙完了他還會再回來的。他也不是不想和你說一聲,就是這個事挺急的,他來不及說就給人叫走了。你不要生他的氣好不好?”

左二走了好一會兒都沒聽見左雲珠回他,擔心地朝她看了一眼,結果就看到小姑娘無聲無息竟然已經淚流滿面了。

“雲珠啊……”左二有些心疼她,但又不知道怎麽安慰她。

左雲珠用手背抹着臉,秀氣的眉頭皺得緊緊的。

“我沒有生氣。”她明明那麽傷心,不停打着哭嗝,還要擡起頭沖左二露出甜甜的微笑,以表示自己真的很好。

“大人總是有各種各樣的事,沒有關系,我知道的。”她笑中帶淚道,“鐵,我們一起等他回來好不好?”

左二既欣慰又疼惜,一時都不知道是希望左雲珠又哭又鬧好,還是這樣乖巧懂事好了。

他點了點頭,答應左雲珠:“好。”

父女倆接着往家裏走,又走了陣,左雲珠突然開口道:“鐵,小黑是去賺錢了嗎?”

她的聲音聽上去好多了,只是有些哽咽,哭得已經不那麽厲害了。

左二自然不能與她說實話,她還太小,理解不了太複雜的事。

他只能說:“算是吧。”

左雲珠低低“哦”了聲,又走了幾步,忽然用一種警醒的語氣道:“那你要努力賺錢啊,有了很多很多錢,小黑就不會走了。”

左二愣了愣,一開始覺得好笑,後來想到顧微瀾要是不做刺客了,家裏的收入來源就只有自己,說是頂梁柱也不為過。

他認真想了想,最後同意了小丫頭的說法:“你說得對。”

顧微瀾與雁鄉不敢在路上耽擱時間,日夜兼程,只用了三天便回了山海閣。

寂靜的大殿上,香爐裏燃着一種厚重沉悶的香,夏日裏聞着,叫人簡直喘不過氣。

錢不夠坐在寬大的座椅裏,臉色比顧微瀾之前見她時更差了些。

“山海閣由我師父創立,交到我手上也有二十多年了。我早前受了傷,現在身子一年不如一年,死前唯一心願,便是将我這個閣主的位置交到可以信賴的弟子手上,叫山海閣的招牌不至于砸了。”她死氣沉沉的視線落在座下跪着的青年身上,“小顧,你是我選出來的最佳人選,我對你寄予厚望,你便是這麽報答我的嗎?”

顧微瀾垂着頭,聲音恭敬道:“弟子知道錯了。”

他認錯很快,卻言不由衷。

錢不夠定定看着他,目光壓迫感十足,似乎看穿了他的表象,看到了他掩藏的內心深處。

“你撒謊,你根本不覺得自己錯了。”她像是失望透頂,擺了擺手道,“既如此,便打到你認錯為止吧。來人,拖下去,鞭刑伺候,每十鞭問他一句知不知道錯了,認錯了停下,不認錯就接着打。”

始終靜靜跪在一旁的雁鄉猛地擡起頭,驚恐道:“師姐,師兄身上還有傷!”

錢不夠冷冷看向他,寡淡的臉上竟顯出一種兇狠的豔色:“怎麽,你想替他受刑嗎?”

雁鄉立刻乖乖閉上嘴,一個字再不敢多說。

18

顧微瀾被鎖在刑房,每鞭打十次,施刑人便要問他一次,知不知道錯了。

“知道錯了。”青年雙手綁在刑架上,身上綻開血花,頭低垂着,發絲淩亂。

他每回都認錯态度良好,施刑人只好一次次去請示錢不夠。

“繼續。”錢不夠聽過後往往擺擺手,叫人繼續行刑。

她似乎心中自有打算,既不願輕巧地将人放過,也不能真将人打殘了。

施刑人每隔一炷香就要來問一句她,直到第七回,錢不夠站了起來,與對方一同去到刑房。

顧微瀾肩上的傷都給抽裂了,鮮血在肩膀位置暈染開,将本就斑駁一片的亵衣襯得越發滲人。

錢不夠到他面前,又問了他一遍:“你知錯了嗎?”

顧微瀾微微擡眼看向她,睫毛上都是汗,雙唇毫無血色。

“你到底要我說幾遍?我知道錯了。”

錢不夠觀察着他的神情,未了失望地搖了搖頭。

她也算從小看着顧微瀾長大,這孩子脾氣倔,卻很聰明。他不會死犟,将自己弄得遍體鱗傷。只要做錯了事,他嘴上總是認錯極快,叫人挑不出一點毛病,然而等下一次再遇到同樣的事,他還是會依然故我,犯一樣的錯誤。久了她就明白,他不過是表面服軟罷了,逐漸也練出了能分別對方謊言的能力。

“那個人有這麽好嗎?繼承了山海閣,你想要什麽樣的人沒有?”

顧微瀾語氣堅決而毫無轉圜餘地:“我只要他。”

錢不夠緊盯着他的雙眼,知道他這次沒有說謊。

她一下子有些疲憊,做了這麽多年的山海閣主,都沒讓她這樣累過。

很多時候她都不像個女人,剃去頭發,穿着男裝,不加修飾。比男人還要冷酷,比男人還要強硬。可有時候她又不得不承認,她的确是個女人,因為她發現她竟然能夠理解顧微瀾。

“你可以将他接到身邊,讓他待在山海閣。”

于是她做了讓步,她要的是繼承人,不是一個死人。

顧微瀾垂着眼皮,身上疼痛難忍。

“不行……”

他記得自己答應左二的話,他會回去找他和左雲珠,既然答應了,他就一定要做到。左二好不容易脫離江湖,擺脫過去,和左雲珠過上了平靜的日子,他怎麽忍心再将他帶回這裏。

山海閣是法外之地,這裏的人雖不是壞人,但也不是什麽好人。

左雲珠要做個快快樂樂、尋常人家的小姑娘,整天在花鳥魚蟲間歡笑,和村裏的小朋友鬥嘴,在衆人的寵愛中無憂無慮長大。她不該見識那些刀光劍影,恩怨仇殺,左二不會允許,他也不會允許。

“他是個很好的人,我不忍他為我終日憂心,只願餘生同他在一起,做一對平平凡凡的夫妻。”吐出最後兩個字時,他眼眸中泛着動人的柔光,溫情無限。

不用很有錢也可以,沒有仆役伺候、山珍海味也可以,他不在意住在哪裏,也不在意穿的是什麽,吃的是什麽,他只在意和誰在一起。

該報的仇他報完了,恩情也用命抵了,剩下的人生,他只想與左二一起将左雲珠養大,攜手終老。

“平平凡凡的夫妻?”錢不夠簡直要氣笑了,“我培養了你這麽多年,将你培養成了山海閣響當當的銀面羅剎,你現在跟我說你想和個男人做對平凡夫妻?”

她常年蒼白的臉色因為激動反而顯出了紅暈,一把揪住顧微瀾的衣襟,她欺近他,狠狠道:“到底那個男人對你下了什麽迷魂藥?我倒是好奇起來,想要見識見識。”

顧微瀾聞言一下瞪大眼,身體劇烈掙紮起來。

“別動他!”他嘶吼着,嗓音喑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在割他的喉嚨。

錢不夠松開他,退後一步,以拳抵唇咳了兩聲。

“他既然這麽好,我就幫你去試試他。”

左雲珠坐在床沿,晃悠着小腳丫,等着左二給她洗腳腳。

她沒有等很久,左二就從屋外端着盆水進來了。

左二蹲到她面前,将她兩只腳都浸到水裏。

可能有些燙,左雲珠一下子縮回了腳,嘴裏發出驚呼。

左二吓一跳:“燙着了嗎?”

左雲珠小心翼翼自己又将腳放進水裏,這次沒有再縮回來。

“也不是很燙。”

左二不停往她小腿上潑水,接着又給她搓腳背。

左雲珠坐在那裏,看着他頭頂的發旋,問:“爹,小黑要什麽時候才回來啊?”

她門牙長出來了點,終于說話不漏風了。

左二的手一下子頓在那裏,眼裏閃過一絲苦澀,然而當他擡起眼面對左雲珠時,已經恢複成往常的模樣。

“快了快了。”

顧微瀾已經離去十日有餘,一點消息也沒有,他日夜煎熬,為對方的安危擔憂難眠,卻不能在左雲珠面前顯露半分。

左雲珠對他的回答似乎有些不滿:“爹,你一直說‘快了’,說了很久很久了!”

左二将她垂落的一縷發絲別到耳後,唇角泛着溫柔的笑意。

“這次真的快了,沒騙你。”

自從來到由西村,他就沒有出過這裏,江湖離他遠去,往日糾葛也如過眼雲煙随風飄散。這裏很好,他沒有想過要走。可如果顧微瀾一直不回來,他難道就要在原地這樣等下去,被無止境的煎熬摧折身心嗎?

“丫頭,爹如果離開幾天,将你送到餘嬸娘家,你願不願意?”

左雲珠歪了歪頭,奇怪道:“爹要去哪裏?”

她長得很像左翎雪,越大就越像,左二有時候看着她,就會想到左翎雪。

就如現在,明明面對的是左雲珠,他卻覺得自己仿佛在被左翎雪質問。

“你要去哪裏?你要丢下我的女兒去哪裏?”

他心慌意亂,瞬間便被巨大的愧疚擊倒。這是他阿姊唯一的女兒,他卻想丢下她去找顧微瀾。如果他在外面出了什麽事,再也回不來,要這個小丫頭怎麽活下去?

他不能這樣自私……

“沒事,爹哪裏都不去。”說罷,他摸了摸左雲珠柔軟的臉頰。

左雲珠覺得今天的爹好奇怪啊,笑得特別難看。

她忽然伸出小手捏住左二兩腮的肉,往旁邊扯了扯,想扯出一個“好看”的笑來。

“爹啊,你有什麽不開心的,一定要告訴我哦。”

左二愣了愣,眼底湧出熱意。他沒想到左雲珠會這樣敏感,心情複雜地緊緊攥住她的手,臉上笑容更大了些。

“好!”

19

錢不夠立在小院內,打量着眼前的幾間茅草屋。

簡陋,低矮,透露着凡間的煙火氣。

她目光挑剔甚至帶着點嫌棄,越發不明白顧微瀾為什麽會想要留在這個鬼地方。

大概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房門吱呀一聲開啓,一名穿着短褂的青年從屋裏走出來,見到她時整個愣在那裏。

錢不夠視線轉到對方身上,背着手道:“左二?”

她又開始挑剔左二,覺得對方一點配不上顧微瀾。

左二蹙眉道:“你是誰?”

錢不夠道:“顧微瀾的師姐。”

左二臉上閃過一抹驚慌,但很快他又鎮定下來。他反手關上房門,擋在對方面前,問道:“顧微瀾人呢?”

錢不夠踱了兩步,觀賞起了左家屋旁的一片竹林。她瞧着閑适而輕松,仿佛只是到此一游,賞個小景罷了。

左二瞥了眼自己左側,就在他手邊不遠處,有他日常用來砍柴的柴刀,若錢不夠突然發難,他或許可以一戰。

“他死了。”

左二正想着對策,忽聽這樣一句話,整個人都靜止在了那裏。他看着錢不夠,似乎沒聽清她說了什麽,眼神迷惑而狐疑。

錢不夠像是故意的般,勾起唇角,露出一抹陰狠歹毒的笑意,又重複了遍:“他死了,我殺了他。”

下一瞬,錢不夠臉色微變,快速抽出腰間長鞭擡臂抵擋。鋒利的砍刀劈在軟鞭上,竟發出一聲金石之聲,甚至還爆出了一叢小小火花。

錢不夠的軟鞭是用拉到極致的玄鐵編織而成,因此水火不侵,更不怕刀劈劍砍。這樣一條鐵鞭,尋常男子都不一定揮得動,她卻能運用自如,可見其功力深厚。

左二一擊不成,被震得向後退去,他迅速以足尖抵在地上減緩退勢,剛穩住身形,一個躍沖又朝錢不夠撲去。

他一刀又一刀,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雙目卻睜到了極致,簡直眼眶都要被他撐裂。

錢不夠淩亂地抵擋着他的攻擊,只覺得他的招式粗暴簡單,更像是純粹的發洩,絲毫不顧後招。

他就是想讓她死。

“這麽生氣嗎?”錢不夠用長鞭卷住左二執刀的手,牢牢按住了,湊到他面前道,“還不是你害的?我要一個羅剎,你卻讓他變成了菩薩。”

左二呼吸一下粗重起來,嫣紅一片的眼尾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血淚來。

錢不夠的鞭子就像條難纏的蛇一樣纏着左二,只要他稍動,錢不夠就會收緊鞭子,碾碎他的手骨。左二要是還想要這只手,就該老老實實的,可他偏不。

左手被纏住了,他就擊出右掌,毫無章法地破開錢不夠的門面。

錢不夠被他這樣同歸于盡式的打法搞得頗為吃力,心裏漸漸煩躁起來。她松開纏住左二手臂的鞭子,架住擊到她門面的手掌,一腳踹向對方胸口。

左二被這記猛踹踹得倒飛出去,摔到地上立時口吐鮮血,一時爬不起來。

錢不夠輕輕甩動鞭子,居高臨下看着他:“就算你殺了我,他也活不過來。”

左二怒瞪着她,捂着胸口悶咳兩聲,唇角再次溢出鮮血。

他從來沒有這樣恨過一個人。

左家落敗,父親和阿姊相繼去世,他跟着師兄們東躲西藏,日子雖很苦很累,他卻并沒有怨恨。因為他明白,這些都是他們咎由自取,是對他們逆天而行的懲罰,他心底沒有恨,只有無窮的悲痛和越來越深的絕望。

左雲珠是支撐他活下去的動力,她讓他像個人,而不是一具行走的屍體。

他的世界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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