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8)
為有了左雲珠而出現了微光,又因為有了顧微瀾,這抹光越來越大,直至照亮了他的整個世界,讓他重新沐浴在陽光下,能聽到鳥鳴,聞到草香,感受到微風的吹拂。
現在,有人将這抹光奪走了……
他的光,他的小黑。
“去死吧!!”
随着話語聲,左二突然暴起,揮刀再次砍向錢不夠,眼裏是刻骨的恨意。
錢不夠沒有想到他還有再戰的餘力,但也厭煩了這種你來我往的過招形式,一把鉗住他手腕,在他經脈上稍一用力,砍刀立時脫手掉落。
而就在這時,房門再次緩緩打開,左雲珠披散着頭發,睡眼惺忪地從屋裏走出來,邊走邊嘟囔:“爹你怎麽沒叫我起床啊?”
左二聞聲臉色驟變,連錢不夠也怔在原地,似乎沒有想到會有這樣一個小女孩出現。
“爹?”左雲珠看看左二,又看看錢不夠,表情天真而懵懂,“這個姐姐是誰啊?”
左二感覺錢不夠的鉗制略有松動,一下抽回手,飛速将唇邊血跡不動聲色抹去。
“這是……小黑的姐姐。”
左雲珠高興壞了,跑上去就問錢不夠:“姐姐姐姐,小黑是不是要回來了?他想沒想我啊?”
錢不夠被她欺到身前,每塊肌肉都是僵硬的。
左二将女兒拉回自己身後,聲音因為受傷而顯得嘶啞:“雲珠乖,爹要和姐姐說些話,你先進去。”
左雲珠從他身後冒出來,撅着嘴似乎不開心沒有得到錢不夠的答複,但還是乖巧地轉身回了屋。
小丫頭走了,左二繃着的心弦也松弛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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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不夠道:“你不用這樣緊張,山海閣不殺小孩子。”
左二從地上撿起砍刀,錢不夠以為他又要動手,沒想到他只是把刀放到了一邊。
“我知道,你是來殺我的嗎?”
錢不夠嗤笑一聲:“是你要殺我吧。”
左二慢慢坐到一旁樹樁上,臉色灰敗。
“你到底來做什麽?”
錢不夠看了他一會兒,從懷裏掏出一支細長扁平的木匣,伸向對方:“拿去,這裏是一萬兩銀票,離開這裏,再也別回來。”
左二一下擡起頭看向她,怔然逐漸變為希冀,眼裏閃過狂喜。
“顧微瀾還活着是嗎?”
錢不夠心裏暗暗啧了聲,把盒子往前又遞了遞:“少廢話。”
左二盯着那支盒子,忽然轉身走進屋裏。
錢不夠皺了皺眉,正覺奇怪,沒一會兒就見左二手裏捧着個箱子又走了出來。
箱子砰地摔在她面前,左二将蓋子打開,裏面竟然是滿滿一箱銀票。
錢不夠驚詫地看向左二,對方指着地上箱子道:“這些銀票給你,我要贖他。”
20
錢不夠設想過千百種可能,卻沒有一種是像現在這樣的。
那滿滿一箱銀票太過震撼,左二的言論也叫人措手不及,她反應了許久,最終緩慢眨了下眼睛,收回了自己那一盒相形見拙的銀票。
“不錯,小顧沒死,我剛剛是騙你的。”還沒等左二松一口氣,她接着道,“但這并不意味着他會願意和你離開山海閣,你要不要去找他?如果到時候他願意跟你走,我就收下這箱銀票,将他給你。但如果他不願意,你以後就再也不能出現在他面前。”
左二揚唇一笑:“他都不願意跟我走,必然是真心想留在山海閣,你又何苦怕他再見我。”
錢不夠冷哼道:“少油嘴滑舌,去不去吧?”
左二看了眼房門方向,他自己倒好,但左雲珠年紀還小,想必不耐長途跋涉,還是将她送到餘嬸娘家待幾天吧。
“好,我和你去,但你要等我先安頓好女兒。”
錢不夠攤開手掌,做了個“悉聽尊便”的動作:“自然。”
左二動作麻利地收拾好自己的包裹和左雲珠的衣服,然後告訴她自己要去接小黑回家,讓左雲珠乖乖在餘嬸娘家等他們回來。
有生以來第一次要和左二分開,左雲珠雖然不舍,但還是很懂事的讓左二快點出發。
“我在家等你們哦!”
錢不夠的馬車等在樹下,左二最後回頭看了眼送到村頭的小丫頭和餘嬸娘,朝他們揮了揮手。
“回去吧!我很快回來!”
告別左雲珠,左二和錢不夠一路往北,花了五天才到山海閣所在的青盛山。
路上左二提防着錢不夠,錢不夠觀察着左二,兩人互不理睬,卻又不可避免要接觸一番。
最後一天,錢不夠終于忍不住問了一個問題。
“你喜歡他哪裏?”
左二古怪的看了她一眼:“我鐘意他,自然他哪裏我都喜歡。”
錢不夠咳嗽起來,臉色不見紅潤,反而有些灰敗。
“你倒是會說話。”
進了山海閣,錢不夠問左二要不要休息一下再見顧微瀾。
“不用,我想立刻見他。”
錢不夠點了點頭:“那你跟我來吧。”
她帶着左二走了大概一炷香時間,七拐八彎差點把他繞暈,才終于在一座石頭小屋前停下。
左二看那建築鐵門鐵窗,有種不好的預感。
“這是哪裏?”
“刑房。”
左二一下握緊拳頭:“你對他動刑?”
錢不夠冷笑一聲:“我說了他沒死,可沒說他活得好好的。”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屋子,左二一開始還沒适應屋裏昏暗的光線,等慢慢适應了,便一眼就瞧見倒在牢籠裏的顧微瀾。
鐵籠子裏,他靜靜趴在那裏,一點聲息都沒,叫左二心髒瞬間揪了起來,直提到了嗓子眼。
“小黑!”
他沖到籠子前,抓住鐵欄左右查看,着急地尋找着能夠打開籠子的方法。
顧微瀾像是聽到了他的聲音,身體動了動,緩緩擡起頭。
他的視線從左二腳踝開始上移,到腰,到胸,再到臉。忽然眼瞳微微緊縮,仿佛不敢置信自己所看到的。
“二……哥?”不知是因為傷着還是因為太久不曾開口,他聲音格外沙啞。
左二蹲下身,将手伸進籠子裏握住他的手:“是我,我來帶你回家了。”
錢不夠走至左二身旁,見顧微瀾一身狼狽,仍是那身血衣,傷口似乎完全沒被處理過的樣子,也不禁皺起眉。
那些蠢貨,平時機靈的很,這種時候反倒犯起蠢來。她有些後悔将雁鄉派出去,那孩子面冷心熱,要是在的話,一定會偷偷給顧微瀾治傷。
“師姐同意讓我走了?”
顧微瀾支起身體,跪坐在鐵欄後,手仍舊與左二的牢牢相牽。
他仰頭看着錢不夠,毫無血色的面容瞧着容易生出脆弱的錯覺,再加上他倔強的眼神,讓錢不夠恍惚間憶起他小時候,準确說是撿到他那會兒。
曾經那個身負血海深仇的孩子,轉眼就長這樣大了啊。
“你要離開山海閣也可以,将我給你的東西還回來。”她轉身到刑架前抽了把斧子,回到籠前,丢到顧微瀾身旁,“砍下右手,我就讓你走。”
錢不夠的話讓其餘兩人都愣在了當場,特別是左二,他一把抓住對方的胳膊,緊緊鉗住:“你當時不是這麽說的!”
錢不夠當時明明說的是只要顧微瀾願意,她就收下銀票讓他跟自己走,可她現在卻還要留下他的一只手。
失去右手對江湖人意味着什麽,他失去過,所以最清楚。
“你要砍他的手,這和殺了他有什麽兩樣?”左二覺得自己根本就是被錢不夠騙了,她就是要用他來折磨顧微瀾,傷害顧微瀾的,“他還這樣年輕,你怎麽忍心讓他少一只手?”他滿心憤怒,恨不得就地打翻錢不夠,帶着顧微瀾遠走高飛。
錢不夠低垂着眼,并不看他。
她在想什麽,無人知曉,顧微瀾卻知道她的脾氣。今日若不給她一個滿意的結果,他和左二都不要想離開山海閣。
他握上利斧的木柄,拿起時手裏沉甸甸的,這一斧下去,必定能将他骨頭連着筋,斷的幹幹淨淨。
“師姐覺得我不會為了一個男人舍棄自己的手?”他擡起頭,對着錢不夠露出一抹笑來,那笑極為溫柔,眼角眉梢都透着柔軟的情意,讓人見了便想到陽光、春花、青草地,這些與他平日裏根本挨不着的事物。
“我是一定要和他在一起的,一只手又算得了什麽?”顧微瀾篤定道,似乎任何事都不能阻擋他奔向左二,包括錢不夠。說話間他手起斧落,左二驚呼一聲,極力将手伸進鐵籠,想要阻攔他,而錢不夠低垂的眼睫也終是抑制不住顫了一顫。
便在這時,門口射來一道勁風,從左二與錢不夠中間穿過,直直擊打在顧微瀾手腕上,将他的勢頭打偏了過去。斧子劈在地上,留下一道深深溝渠,卻終究是沒砍在顧微瀾手上。
錢不夠一回頭,看到刑房門大開着,陽光沿着少年瘦削的輪廓照射進來,叫人看不清對方的表情。
雁鄉喘着氣,自門口快步走來,一到屋裏,錢不夠便瞧清了他的面容。
一路趕回來,少年風塵仆仆,額上鬓角都是汗水,五官是青澀的,構成的神情卻無畏又堅毅。
“師姐,你放了師兄吧。”雁鄉在錢不夠面前跪了下來,“你從小養我長大,我本不該忤逆你,但師兄平時對我也多有照顧,護我教我,于我亦兄亦友,我實在不願看到他血濺山海閣。師姐,這世間羅剎好找,真心人難尋啊!”
趁着雁鄉與錢不夠掰扯,左二眼明手快一把奪過鐵籠裏豎在地上那把利斧,瞪了顧微瀾一眼:“你瘋了嗎?”
随後也不等對方回話,他站起身一斧子劈斷了鎖鏈,打開了鐵籠。
錢不夠聽到響動回過身,就見左二矮身鑽進籠子裏,跪坐在顧微瀾身前,又是惱怒又是心疼地查看着他身上的傷勢。
錢不夠視線定在顧微瀾臉上,自從對方入了山海閣,每回看到,他的眼裏不是含着冰,就是冒着仇恨的火焰,可如今,他竟然會笑得這樣好看了。
她目光有些複雜,心情更是糾結。
最後她嘆了口氣,甩袖而去:“讓我想想吧。”
錢不夠的身影消失在了刑房,雁鄉一直強撐着的一口氣立馬洩了幹淨,胯下肩膀心有餘悸地閉了閉眼。而左二與顧微瀾,也都各自松了口氣。
是夜,顧微瀾終是離開了刑房,遷回了自己住處。
左二替他清理身上鞭傷,極盡小心,抹過一遍藥膏,還要在傷口上吹上幾口氣,好像這樣做對方真的便不疼了一般。
“你來了,丫頭怎麽辦?”顧微瀾乖乖坐在凳子上讓他給自己上藥,身上已經沐浴過,掃去了一切狼狽污穢,長發攏到胸前,還泛着潮氣。
左二道:“讓餘嬸娘幫着帶幾天。”
顧微瀾好些日子沒見左雲珠了,心裏還怪想念的。一想到左二為他出了由西村,甚至冒着風險進到山海閣,他心底就無比溫暖。
他微微偏過臉,看向身後的人道:“讓你為我憂心了,你能來,我很開心。”
左二并起兩指将藥抹在他脖頸上,這一鞭實在不像話,竟從脊背一路延伸到了頸側,蜿蜒得就像一條難看的赤蛇。
“以後別做傻事,讓你砍手就真砍手。我們兩個人,一人少只手算怎麽回事?別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是大賭鬼呢。”他嘴裏教訓着對方,手上動作卻堪稱輕柔。
顧微瀾掌心輕輕覆上對方的手:“好,我一定會……完完整整跟你回去的。”
左二俯下身,從後面輕輕吻住了他的眼尾。
翌日一早,雁鄉一臉喜氣地來敲門,說錢不夠想了一夜想通了,要放顧微瀾走。
“不過……”他看向左二,“師姐說了,錢得留下。”
顧微瀾有些茫然,也去看左二:“錢?”
左二被少年一句“不過”的差點一口氣憋過去,一聽是錢的事,驟然松了口氣,甚至笑出聲。
他一抱拳道:“請轉告錢師姐,多謝她手下留情,錢乃身外物,就當左某一點小小心意了。”
雁鄉一颔首,又看向自家師兄道:“師兄,他已為你贖身,以後你就是他的人了,跟他走吧。”
顧微瀾:“……”
雁鄉告別二人,回去複命。
錢不夠身在暖閣,是一棟靠近院牆的三層建築,他在屏風外候了許久才被允許入內。
他一進去,就看到通往外面的門大開着,錢不夠披着薄衣,雙手扶在欄上,極目遠眺,正落在大門外一輛普通的馬車上。
顧微瀾似有所感,回首看向高樓,只能看到一抹白色的小小人影。他凝目望了會兒,直到左二叫他,才收回視線鑽進車裏。
馬車緩緩駛離,帶着左二與顧微瀾,向着由西村而去。
過了會兒,車室內傳出兩人對話。
“到底是什麽錢?”
“算是……彩禮吧。”
“那你身上還有錢嗎?”
“沒有了,全都給你師姐了。”
“……還好。”
“嗯?”
“你沒錢了,還好我這邊還有些,雖然不多,過日子總夠了。我總不會叫你們吃苦的。”
“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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