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青萍之末
鹹陽。
不知道是否因為去年出巡時遇刺,驚了聖駕,是以三十年始皇并無出巡計劃,這讓朝野上下都松了一口氣。
畢竟帝王出巡,事情繁雜,從儀仗到各式物品陳設準備,到随駕人選,以及沿途官員接駕事宜,千頭萬緒都要有人去管。另外萬一始皇興致來了,要封禪何處,或是要往何處游玩,又要另做準備。
可惜沒等朝臣們将這一口氣吐出來,始皇又下了另一道旨意,他要移駕林光宮。
林光宮依骊山而建,是避暑勝地,這個時候鹹陽城中天氣燥熱,始皇想要移駕往林光宮避暑,也是理所應當。
問題是林光宮雖然有個似模似樣的名字,但實則并沒有完全建成。
始皇二十七年,東巡回來時,始皇看中了甘泉山這個地方,于此築宮殿。但是當時只完成了前殿,被賜名林光宮。也不是始皇不想接着建,實在是二十八年,匈奴入侵,扶蘇一下子把國庫的銀子全部都用光了,始皇不得不将自己的內庫拿出來貼補國庫,于是宮殿修築事宜便只能暫停。
這一停就聽到了三十年。
本來嘛,只要始皇不想起來,這個宮殿就是修好了,也是在那裏白放着,所以也沒有人在意。畢竟已經過去兩三年的時間了,始皇未必還會記得。
誰能想到,今年始皇會不願意出巡,反而要去林光宮避暑呢?
既然是聖駕駐跸之處,肯定不可能就這麽迎駕,雖然現在再去修築宮殿,是來不及了,但是翻新一下,重新妝點一番,總是能夠做到的。而且這樣也免得始皇看到這宮殿太過寒酸,龍顏大怒。
不過,別看只是翻修個小小的宮殿,花出去的錢,卻也沒有比始皇出巡少多少,投入的人力物力更是不計其數。
而後,在七月初,扶蘇從九原出發,前往各郡監督長城修築事宜時,林光宮也終于修繕完畢,始皇便帶着朝臣,浩浩蕩蕩前往骊山。
路過當初丹陽道長煉丹清修的落霞洞時,始皇還停下來瞻仰了一番。但見那一整面石壁光滑無比,完全看不出來曾經開辟洞天,始皇不由感嘆道,“丹陽道長道法高深,常人所不及也。”
單說能将洞天開辟在這樣一個地方,就比自己身邊那些溜須拍馬的小人強了不知多少。再看這一手以假亂真的法術,更是令人驚嘆。
不過,也不是所有人都跟着始皇一起贊嘆的。
臉色最難看的,莫過于以盧生為首,現在還跟在始皇身邊的那群方士。
要說這丹陽道長也着實可惡,自己都要走了,還不肯給別人留活路,臨走前還将了他們一軍。後來盧生不知花費了多少時間精力,但仍舊沒能讓始皇對自己的信任恢複到這丹陽道長出現之前,讓他如何不憤恨?
于是他一邊勉強笑着附和始皇的話,一邊朝下面使了個眼色。
而後便有一個愣頭青跳出來道,“陛下,那丹陽道長,不過故弄玄虛罷了。陛下乃聖天子,焉能被這等鬼蜮伎倆蒙蔽?”
他這番話說出來,立刻引來了幾人附和。有一部分大臣始終以為,始皇相信這些方士,求什麽仙丹和長生不死之藥,本身就是無稽之談。
當然他們自己未必敢于将這一點說出來。不過有人開了口,再去附和的話,就要簡單多了。若是失敗了,始皇也只會遷怒那為首之人,其他人縱然被處置,問題也不大。但如果成功了,就是個青史留名!
此時再被挑動一番,群情激奮,就算始皇也不得不考慮一下這件事了。
可惜的是,他們低估了丹陽道長,或者說仙丹在始皇心裏的地位。
始皇自己心裏固然對丹陽道長有些懷疑,但是這種懷疑他絕不會流露出來,更不會讓人察覺。他之所以會來看着落霞洞,說到底還是因為丹陽道長離開的時間太長了,偏偏又毫無音訊,他必須要加強自己對他的信心。
而這落霞洞的“異事”,實際上就是始皇用來說服自己的理由,畢竟這件事的确是很神奇,而且當時可是有很多人親眼看見的,做不得假。
是以此刻聽到這些人诋毀丹陽道長,等于是诋毀了自己心裏剛剛豎起來的信心,怎不讓始皇生氣?
他面色一冷,淡淡道,“你說他是鬼蜮伎倆,那你就來與朕解釋一番,這鬼蜮伎倆,到底是何道理?”
那官員躊躇了一下,咬着牙道,“請陛下讓衛士們爬上此山,那洞口必定還在,不過是個障眼法罷了!”
“周義,你這話說得倒是有趣。”蒙毅這些年來極得始皇信任,是以随駕時也是跟在近旁,此時聞言,便冷笑道,“那石壁上開了個洞天,此事人人皆知。後來丹陽道長外出雲游,遂封了此洞。但我等雖然看不見,但誰也不能說那洞就沒了。如今周義你說這是障眼法,豈不是在糊弄陛下?”
始皇神色稍緩,朝蒙毅擺了擺手,道,“無妨,就讓人上去一探。”
蒙毅揮了揮手,自然有衛士們上前,開始攀爬石壁。只是這石壁也不是這麽好爬的,因為是一整塊巨石形成的峭壁,風吹日曬雨淋之下,已是光滑無比,難以着力。
不過這些人是天子衛率,平日裏本來就難得有表現的機會,所以這會兒都卯足了勁兒。很快被人提醒,想到了法子,用繩子攀在石壁上,這才終于爬了上去。
只是等他們再下來之時,臉上都帶着難以置信的神情,“回禀陛下,那石壁上确實是沒有洞口。屬下等集合幾人之力,敲擊推拉,都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之處。”
“哦?”這個結果倒是出乎了始皇的預料,但是卻也讓他的心情變得更好了。畢竟好生生的一個洞,憑空出現又憑空消失,不管丹陽道長是怎麽做到的,至少說明了他的能耐。和他比起來,其他人引個火,招個風之類的做法,反而成了小伎倆。
蒙毅看出始皇心意,遂笑着道,“恭喜吾皇。臣聞有大神通着,移山倒海,都不在話下。想來丹陽道長能讓冬天憑空出現,又憑空消失,距離移山倒海,亦不遠矣。”
始皇微微一笑,看向周義,“周義,你還有何話可說?”
不等周義辯白,他直接讓人拖了下去。然後擺擺手,重新起駕。
等銮駕繼續前行後,蒙毅躬身立于始皇身後,低聲問道,“陛下何故要令丹陽道長人前顯聖?”
始皇看了他一眼,倒是沒什麽不悅,笑着道,“你猜不到?”
“臣愚鈍,不敢妄自揣度上意。”蒙毅連忙垂下頭,拱手道。
始皇似乎心情頗好,看了他一眼,“你也就是這般糊弄朕罷了。”如果真的驽鈍,他也不會這麽喜歡,時常帶在身邊了。蒙毅和那些人的區別,大概就在于他是真的聰明,那些人卻是自以為聰明。
不敢揣度上意?不會揣度上意的人,怎麽可能在這朝中立穩腳跟?他們需要知道的,是分寸。什麽時候該揣度上意,什麽時候該裝糊塗。讓你揣度的時候就揣度,不讓你揣度的時候,就老實呆着。可惜啊,能看明白這一點的人,看來還是太少了。
蒙毅跟着笑了一下。
始皇也沒有繼續這個問題,轉而問起了他的兄長,“現在九原那邊的情形如何了?”
朝臣們都以為因為太子在九原,又跟蒙恬走得近,所以始皇不會支持蒙恬跟匈奴人作戰,因為他不願意扶蘇掌握軍權,慢慢坐大。但是這種想法其實很可笑。
對于始皇來說,整個國家都是他的,扶蘇也是他兒子,讓兒子去替自己打回來一塊新的疆土,有什麽不好的?
且不說扶蘇是他選定的繼承人,等閑不會更換。就算不是,他是個非常驕傲的人,在他這裏,也絕不會忌憚自己兒子這種事情。更不會因為這種莫名奇妙的問題,就對外族妥協!
雄心勃勃的帝王雖然年紀漸長,但是年輕時的鋒芒卻沒有消失,只是收斂起來了。對匈奴,他有自己打算!
“回陛下,還是不好。自前年吃了敗仗之後,邊關的防衛沒有一時一刻的松懈,匈奴人怕是已經憋不住了。去年冬天他們凍死餓死了不少人和牛馬,今年若是再搶不到足夠的糧食,恐怕冬天更難熬。匈奴人想來明白取舍。”
蒙毅停頓了片刻,見始皇沒有發表意見,又接着道,“據蒙将軍言,今次遷民實邊,倒是讓他發現了幾個好苗子,都是将帥之才,只要稍加培養,今年秋天便能用上了。”
這是暗示今年秋天會有一場硬仗。關于這一點,始皇自己也心裏有數,所以他依舊只是懶洋洋的靠在位置上,半眯着眼,像是沒有聽到蒙毅的話。
蒙毅卻知道,這只沉睡的雄獅,只不過是在用最冷靜的頭腦思考這件事的得失罷了。
果然,片刻之後,始皇睜開眼,眼中的精光一閃而過,“到時候糧草的事,朕會讓李丞相交予你。”
蒙毅臉上卻看不出喜色,只低聲應道,“臣謝過陛下信任,必不辜負陛下的期望。”
始皇點了點頭,想了想,道,“你現在去叫李丞相過來。對了,讓他帶上南邊的折子。”
這是始皇另一件鬧心的事。
西南那邊的夷族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忽然鬧起事來,始皇今年未能東巡,倒有大半是被這件事拖住了。
西南跟匈奴又不同。那裏已經是大秦的領土,只是當地尚武,民風彪悍,難以教化。平時種種沖突就不說了,這次的事情之所以鬧大,還是因為當地的夷族也不知怎麽回事,竟群起攻入了當地官衙,把當官的給抓起來了。
這下子可不得了。這是事關朝廷臉面的事,若是一個處置不好,很容易讓朝廷的聲望下降。夏天本來就熱,為了這件事,始皇又心煩了許久。見他精神不佳,所以內侍奏請移駕行宮避暑,始皇才會答應。反正地方近,一兩天就能來回了,不耽誤什麽功夫。
算算時間,派去調查這件事的官員的折子也該到了,所以他才有此一問。
蒙毅應了,輕手輕腳的出了銮輿,擡手招來一個內侍,讓他去傳李丞相過來,然後自己就在門口垂手侍立,打算讓始皇一個人待一會兒,等李斯過來了再一起進去。
李斯看起來倒是比之幾年前還要有精神。
不過這也不奇怪。畢竟那時候他也不過是個廷尉,現在卻已經是權傾朝野的丞相了。況且又得始皇看重,但凡有奏,始皇通常都會同意。
除了公事不算,私底下始皇對他也不乏贊譽之詞。因為他寫得一筆好字,始皇出巡時都很喜歡帶上他。盡管他近年來年紀越來越大,已經不堪舟車勞頓。
聖恩隆厚至此,讓李斯如何能不精神百倍?
他為人端肅,尤其是如今居于上位,更是不肯有絲毫随意,也就越發看重規矩。見蒙毅侍立與銮輿門前,臉上露出一份滿意,這才開口招呼。
始皇在內聽到了聲音,便揚聲讓人進去。先給兩人賜了座,然後才問起李斯西南之事。
這件事李斯也頭疼得很。
說起來那些夷族這次卻是占理的。因為那個被他們抓住的官員,據說是強占了一個夷族女子,而那女子本有親事,反抗不成,竟自盡了。
夷人尚武,卻是最講究義氣二字,做事也随心所欲,得知此事之後,竟是不管不顧,打破了官衙,将那父母官給抓了起來。好在他們還有理智,并沒有傷人,不然這件事恐怕要變成造反了。
但是現在也不好處置。
夷人占理,不能不考慮,若是處置不當,必定引來更大的反彈。但是另一方面,他們的行徑已經是打了朝廷的臉面,若是不做出任何處罰,恐怕朝廷顏面掃地,在民間聲望也必定大降。
如此左右為難,反而一時之間無法定計。李斯直到來之前,也沒有想到好的辦法,這會兒也只能照實說了。
“陛下,夷人尚武,當以安撫為上,免得事情失控,難以壓制。只是這樣一來,不免會讓人覺得朝廷毫無威信,朝廷命官被抓,卻還要去安撫夷人,若是官員們鬧起來,就不好收場了。”最後,李斯道。
“那依你說呢?”始皇看完折子,頭也不擡的問道。
“臣以為,可命那夷族首領入京。”李斯答道。
這是他勉強想出來的一個辦法。扣住那些夷人的首領,讓他們投鼠忌器,自然就不敢輕動了。如此對官員們也有交代。至于夷人那裏,就說讓他們的首領來學習中原文化,也不必把話說死,就說讓人來住個三年五載。等人來了,就由不得他們了。
只是這個辦法,終究還是有不少未盡之處,他也沒想好怎麽解決,因此不算上策。
始皇聞言,轉向蒙毅,“蒙卿以為如何?”蒙毅位至上卿,是以始皇如此稱呼,以示親近。
“丞相的辦法倒是不錯,只是如何讓夷人乖乖把首領送來?”蒙毅道。
“這個簡單,只需告訴那些夷人,此事是那官員之錯,将他處置,出了夷人的這口氣。然後再告訴他們,但是私自囚禁朝廷命官,亦是死罪,那為首之人也要被懲處。他們的首領若不想讓自己的族人喪命,便只能出頭了。”李斯道。等他出了頭,讓他做什麽他自然就只能做什麽。
“如此,臣無異議。”蒙毅道。
始皇想了想,搖頭道,“此乃一時之計。若朕要徹底解決此事呢?”
李斯道,“若陛下肯将這片土地分封給哪位公子,再予他兵馬,自然便能讓夷人俯首。”那些夷人不過仗着武力,文官難以跟他們周旋,但藩王可以有自己的私兵,又能常駐當地,必能震懾群夷。
始皇凝眉,“此事朕已有主意,不必再說。”秦始皇是個占有欲非常強大的人,他好不容易統一中國,絕不會再分封出去,釀成幾百年後的內亂。
李斯便不再說話了。蒙毅卻道,“不如陛下此次派遣一位公子,前往處理此事。到時候便可借口公子與夷族首領十分相得,如此兵不血刃,便能将人請來,誰也說不出什麽。”
扣下質子這件事畢竟不是那麽好擺在臺面上的,如果對方是自願來的,自然比威脅的效果要好。
始皇緩緩點頭,“也好。”
第二日他便下旨,命年方十四,今年才剛剛入朝的公子胡亥前往西南,處理此事。
而且在李斯的建議上面,始皇添上了不少自己的想法。比如,将整個西南地區拆分開來,劃分成幾個大小不一的郡,如此也可以将夷族們割裂開來,只要他們內部不是一條心,就沒那麽令人忌憚了。
且不說始皇這個命令究竟有什麽深意,卻是讓那些原本就心懷異志的人們,看到了希望。整個鹹陽城表面上安安靜靜,實則暗流湧動,正在醞釀着一場巨大的風暴,等待着時機爆發。
……
扶蘇第二日下船時,踩在地面上整個人都是晃着的。
這是坐船的後遺症,因為船在水面上時總是會随水波輕輕晃動,于是在習慣了這種晃動之後,再上岸時,反而有種踩不到實地,輕飄飄的感覺。
實際上這種症狀大多數人都有,只是扶蘇格外明顯些罷了。
但盡管這樣,不管什麽人都能看得出來,他的心情非常不錯。
他的心情好了,其他人的日子自然就好過了。所以雖然很多人都看出來,恐怕他的好心情跟荷華有關,但卻沒有人傻得說出來。
過了河就到了雲中郡,這邊早安排了人來接。來的卻是個荷華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人,陳平!
這個陳平倒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荷華乍一聽時,還以為只是同名同姓,畢竟這個名字實在是有些太平凡了。可惜,及時響起的系統音打破了她的妄想。
既然對方已經是雲中的官員,那扶蘇倒是不好撬牆角了。荷華走在隊伍中間,望着站在扶蘇身邊的人,心裏不由可惜。
不過,其實對這個人,荷華心裏有點兒打怵。
因為縱觀歷史,陳平就是那種亂世裏才能活得好的人。他的手段有點兒像是縱橫家,單憑一張嘴皮子,就能挑動起各方的情緒,而他自己從容游走其中,把所有人都玩弄在手心裏。
這種人是很可怕的,尤其是一旦他有了野心,或者是別的什麽目的。但是這種人,如果不能掌握在自己手裏,就更加不放心他出現在別人身邊!不能得到,就要毀去。
因為這種心情,所以荷華對陳平的感覺很複雜。之前一直沒見到他,她也沒怎麽提過,也沒想過要主動尋找,便是因為這個。
不過,見到真人之後,荷華的這種印象,倒是褪去了很多。因為橫看豎看,陳平都是個很幹練的官員嘛,面對扶蘇時也是恰到好處的謙卑,完全看不出縱橫捭阖的氣度。
這其實才是正常的,因為現在畢竟不是亂世。
這倒是讓荷華想明白了一個問題。
就像三國裏面評價曹操的那句話,“亂世之枭雄,治世之能臣”,在不同的大環境下,每個人的選擇和成就都是不同的。也許陳平還是可以憑借自己的能力身居高位,也許他會就這麽做個小官吏,勞碌一生。但不管怎樣,都絕不會是歷史上記載的那個樣子。
于是,用歷史來評價這個人,從某種角度來說,其實是有欠妥當的。
也許是因為荷華關注陳平的時間太長了,而陳平又恰好站在扶蘇身邊的緣故,到了下午,扶蘇見過了雲中的官員,定好了明日去長城實地考察,閑下來時,忍不住把荷華抓過來問,“那個陳平有問題?”
“沒有。”荷華将今日自己的感悟告訴扶蘇,引來他一陣大笑。
荷華不忿,“有什麽好笑的?難道我說得不對?”
“沒有。”扶蘇笑過了之後,滿目溫柔的看向她,“我只是忽然發現,荷華你要操心的事,真是太多了。”頓了頓,他又補充,“而且都是與我有關,我很歡喜。”
荷華聞言,也忍不住笑了。
雙目對視,眼中皆是對彼此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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