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強大的體系

曙光歷新年未至, 淵流城已經有了幾分歡度新年的氣象。

沈輕澤和顏醉難得從繁重的公務中脫身, 與幾位主官一道,乘坐馬車前往城東集市展銷會,順便沿途看看城裏的變化。

誰知今日的盛況遠超沈輕澤所料,馬車尚未抵達廣場,便堵在路上。一行人只得舍棄車馬, 步行至廣場。

兩人的着裝過于顯眼,甫一出現, 立刻點燃了民衆的熱情。

衆人紛紛圍攏上前,把新鮮蔬菜、自制糕點和各種各樣手工藝品,捧到主祭和城主大人面前, 只為表達感恩和敬愛的心意。

若非肖蒙及時令随行護衛組成人牆隔開興奮的群衆,沈輕澤和顏醉兩人, 恐怕今晚都得被數不盡的禮物淹沒了。

盡管如此, 護持在沈輕澤身邊的金大, 已經被禮物挂成了聖誕樹, 抱了滿懷蔬菜瓜果在原地愁眉苦臉,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洛辛笑眯眯地捧着一包點心,一口一口往嘴裏填, 腮幫子鼓的滿滿當當。

範彌洲落後顏醉一步距離, 饒有興味地觀察着滿街紅燈籠。

滕長青憨直的臉龐洋溢着自豪的笑容, 就連向來不茍言笑的肖蒙, 面對人群的歡聲笑語, 也不由舒展了眉眼。

從明珠城來的塞拉,以及地精獸人兩兄弟,如今已是新成立的科技研發部得力骨幹。

今晚是他們頭一次參加這樣熱鬧的集會,三人跟在沈輕澤身後,好奇地左右四顧。

塞拉曾作為明珠城大煉金師的馬夫,見識過的大場面不少,但唯有今天,自己是作為淵流城唯一的煉金師塞拉現于大庭廣衆,而非一個無人關注的仆人。

被民衆如此尊敬熱切的眼神包圍,對三人而言都是頭一遭,他們呼吸局促,手腳不知道往哪裏擺。

塞拉手忙腳亂地整理着淩亂的卷發,面頰繃得緊緊的,緊張的內心同時被極大的滿足充斥,被人們崇拜尊敬,不是正是他渴望的嗎?

蘭斯兩兄弟則有些擔心自己的獸人身份,會不會引起人們的敵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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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他們身為混血,模樣與人類接近,又緊緊跟在沈輕澤身後,自然而然被民衆視為自己人,偶爾有人發出疑問,也淹沒在人群的歡呼聲中,波瀾不驚地略過了。

前任鹽鐵官伯格死後,他的職務被改成工、農兩部分,分別從生産建設隊中提拔德才兼備人才。

沈輕澤計劃在新年伊始,開展一次年度述職和人才選拔考核,目前手上堪用的高屬性人才,還是太少了。

用探查的技能大海撈針一樣,一個個去尋,效率太低。只有讓淵流城的名號在北地打響,才能源源不斷吸引優秀人才投效。

商品展覽區,訂下了大筆訂單的陸三叔三人,心滿意足地擠出了人海。

陸三叔好不容易尋到小少爺,又被偌大的動靜吸引了注意,幾人紛紛擠到街邊,一堵淵流城兩個掌權者的風采。

尤其是這位新上任的主祭大人,在展銷會上,周圍人們七嘴八舌的議論,被提及最多的就是沈輕澤的名字。

據說,他是傳說中神秘的大夏帝師後裔,有着不可思議的神力,有移山填海,傾倒日月之能。對此,陸三叔嗤之以鼻,誰不知兩個眼睛一個鼻子,還能是神仙不成?

不過,讓商人們記憶中貧窮落後的農礦小城,變成如今繁華模樣,是擺在眼前不可辯駁的事實。

這樣的人物,陸三叔倒是十分的佩服。

他一面盤算着兜裏剩下的金幣,一面酸溜溜地抱怨:若是陸氏在淵流城也有産業就好了。不知道現在來投資,算不算晚。

如今這裏已是商人的天堂,比起明珠城那些華而不實的昂貴奢侈品,這兒的商貨便宜大碗還好用,大家恨不得把展銷會上一塊磚都搬空。

至于那些瞧不上這座小土城,沒來的那些同行,嘿嘿,沒來正好,以後有的是他們後悔的時候。

街道邊,陸鑫小少爺伸長了脖子往外瞅,原以為成就了淵流城如今繁榮盛況的,會是個睿智的年長者,沒想到新任主祭和他身邊的淵流城主,竟都如此年輕,比自己也大不了幾歲。

陸小少爺遠遠望着,兩人在民衆的歡呼聲中并肩同行,一面彼此交談,一面向兩側激動的人們點頭致意,年紀輕輕便有赫赫聲望,一個英朗一個俊美,宛如一對璧人。

他心裏不由生出一絲羨慕,手裏的蜜突然就不甜了。

“三叔。”陸鑫扯扯三叔的袖子,脆生生道,“我想留在淵流城,做一番事業!”

陸三叔愣了愣,張大嘴,險些吓掉下巴。

※※※

沈輕澤身着那身帝師祭袍,步履從容走在顏醉身側,他生性淡漠,喜好獨處,并不善于應付這樣的場面。

反觀顏醉,從小就在萬衆矚目下長大,一路行來微笑不斷,向兩旁的人們揮手時極其自然,鼓舞人心的話語從他嘴裏說出來,都仿佛格外令人信任和安心。

這座城的人們往昔過得太苦,需要一場熱鬧的慶典,驅散冬日的嚴寒。

“大人!”金大好不容易處理完了那些禮物,趕回沈輕澤身邊報告。

“展區那邊的統計結果出來了,咱們之前積壓的商品全部脫銷!紡織廠、鐵廠、玻璃廠和瓷窯廠都收到了好多訂單,蜂窩煤已經快供應不上了,需求量太大!”

金大一邊傻笑,一邊做出苦惱的表情,擠眉弄眼的樣子十分滑稽。

洛辛那張肉嘟嘟的臉立刻湊上來,搓着手,興奮道:

“主祭大人,今天一天的交易額,恐怖能抵上往年大半年的稅收!您看,明年咱們是不是繼續擴大規模,開墾更多良田,新修更多的工坊?”

範彌洲瞥他一眼,搖搖頭潑了一盆冷水:

“洛主官,我們城主府已經招募不到人手了,為了滿足你們的工坊,連婦女都動員出工,現在的規模已經是極限,再多,我從哪兒變出人手來?”

肖蒙插口道:“不錯,我們衛隊也需要補充兵員。”

幾人陷入了幸福的煩惱,開始為人口的制約發愁。

金大又道:“對了,大人,展區那邊還收到消息,說隔壁的北濟城陸氏商號,想要來我們這兒投資開工坊。”

沈輕澤輕輕“哦”了一聲,深黑的眼露出一點意味深長的神采:“這就吸引到‘外資’了?這些商人倒是很敏銳。”

沈輕澤想了想,颔首:“這事可以談,讓他們出錢,出熟練工,但是外地商人投資的占比,絕不能超過我們本地,管理也必須由我們的人來,年底給他們分紅就行了。”

顏醉偏過頭,微微蹙眉:“他們的熟練工,會不會偷學了我們的技術?”

沈輕澤眸光深邃,在周圍熙攘群衆們的面孔上一掠而過,淡淡道:“還記得那天在夜市上,我給你分析過的話嗎?”

顏醉望着他的側臉輕笑,一挑眉梢:“你一直握着我的手不放,我怎麽會忘?”

沈輕澤抿了抿嘴,直接忽略了他的調侃,繼續道:“那些外地商人,或許是抱着偷學工藝的打算,但是他們只能看見浮在表面的那層東西。”

“表面看,我們有了先進的技術,研發出了水力機械,改良了許多工藝,使生産效率提高。外地商人學去了,他們就一定能和我們一樣嗎?”

顏醉和其他幾個官員靜靜傾聽,若有所思。

沈輕澤:“他們是唯利是圖的商人,為了讓利潤最大化,一定會想方設法削減工人待遇,降低人力成本,或者幹脆使用奴隸。你們想想在明珠城的冶煉工坊見到的情景吧。”

蘭斯和埃爾斯尖耳朵立刻抖了抖,露出不悅的神色。

沈輕澤又道:“像陸氏這樣典型的貴族家族式商人集團,管理者一定是家族子弟,而那些底層的工人和奴隸,永遠都出不了頭,沒有晉升空間。他們的勞動積極性注定是受挫的。”

“再想想原料,他們是做紡織生意的,除了自家田地種植棉麻,另外就是向其他農戶收購。”

“他們沒有我們肥沃的地力,沒有大量廉價的鐵農具,更沒有肥料,農民還要負擔繁重的稅賦,原料産量有限,價格也會更貴。”

幾位官員越聽越心驚,他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透徹的分析。

沈輕澤的預測還未結束:“原料和工人的效率都會影響商品的産量和價格,他們為了攫取利潤,定價一定不會低到哪兒去。可是北濟城和南濟城,又有多少富裕的家庭呢?”

“那裏的民衆常年被沉重的賦稅佃租剝削,填飽肚子已是不易,能有多少錢財去購買商品?注定了市場有限。”

“就算他們掌握了先進的工藝和機械又如何?他們掙了錢,就要向城裏的統治者納稅,掙得少還好,突然掙得多了,保不齊就要被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貴族們盯上。”

“暴利不可怕,可怕的是,暴利還吃獨食。你們想想昔日鐵廠的遭遇吧。難道只有我們淵流城有顏恩這樣的貴族嗎?無論哪個城,都不會少。”

“這些商人未必有我們的權勢和武力保駕護航。他們得利越多,眼紅的人就越多,利潤越大,死得就越快。”

說到這裏,包括顏醉在內的幾個官員,皆是面色凜然,蹙眉不語。

沈輕澤的目光掠過廣場上形形色色的人們,有讨價還價的主婦,有販賣蔬果的農戶,有給兒女購置書本的父母,有提着燈籠手拉手逛街的情侶……

他淡淡道:“我們的工坊背後,是由上到下環環相扣的一整套體系,覺不單單只有幾張圖紙那麽簡單。你們看那些百姓們——”

他随手指着一對書店前的父子:“我記得此人,他是生産建設隊最初招募來的工匠之一。家裏本是貧戶,只有幾畝薄田,農閑時,男人在外做工,妻子在家中織布,勉強度日。”

“那人在生産建設隊的報酬,足夠養活一家人,不需要再辛辛苦苦伺候種不出幾斤糧的莊稼,把薄田賣了,人就從土地上解放出來。”

“布匹和肉食可以在集市上以低價購得,既不需要妻子日夜織布,也無需散養家禽,他的妻子便有時間去紡織廠做織工,又是一份收入。”

“家庭收入增加,生活成本在降低,他們便有額外的錢財,去集市上購買其他商品,生病的時候有錢看醫生,孩子到了學齡,有錢購買紙筆書籍,供其念書。”

幾位主官面上有光,自豪地笑了笑:“咱們城裏的日子是越來越好了。”

沈輕澤悠悠道:“你再往深處想想,像這樣的家庭還有許許多多,正是他們在集市上的消費,使得我們工坊的産品源源不斷地賣出去。”

“工坊的效益越來越好,提供的崗位更多,報酬也越多,便能帶動更多人致富。”

洛辛身為財務官,這一席話有如醍醐灌頂,許多曾經似懂非懂的經濟現象終于有了解釋:

“原來,不依靠挖礦賣礦,不依靠增加稅收,我們自己就能使自己富裕起來……”

沈輕澤望着遠處聚在一起竊竊私語的外地商人們:

“他們不懂得支撐在背後運轉的體系,不改變社會環境,只盯着我們的技術和工藝,便是讓他們學去了又如何?”

他唇邊泛起一絲薄涼的笑:“他們永遠也無法與我們競争!”

他的神情帶着一種高高在上的憐憫,幾人看着,突然感覺到一陣毛骨竦然的寒意。

有些東西,遠看時有種霧裏看花的朦胧美,一旦走近了,又發覺出深淵般的恐怖來。

幾人當了十多年的官員,卻仿佛第一次認識這座城市。

東拼西湊的零件被沈輕澤湊成了嚴絲合縫的齒輪,裝上了淵流城這家小馬車,卻不知将來,會開往何方呢?

顏醉從沉思裏回過神,盯着沈輕澤看了片刻,突然一甩手腕,馬鞭如同靈巧的細蛇纏上了對方手臂。

他幽幽道:“幸好先遇上你的人是我……”

沈輕澤拽了拽鞭子,無奈地瞥他一眼:“好了,時間也不早了,城主府今天準備了年底的小聚餐,大家一起回去吃個團圓飯吧。”

※※※

城主府,天花板懸挂的鐵藝紅燭将宴會廳照得亮如白晝。

今晚并非是貴族間的晚宴,只是一頓普通的家常宴。

正廳一張大圓桌,一側坐着城主府幾位主要官員,另一側則是顏醉和沈輕澤,以及周圍親近之人。

坐着輪椅的顏老夫人和李老爹被侍從扶上主座。

李老爹頭一次出席在這樣的場合,又是榮幸又是緊張,斟滿了美酒的玻璃酒杯,李老爹兩只手小心翼翼端着,小口小口抿,生怕砸破了,給沈輕澤丢臉。

顏奶奶察覺到他的局促,面容和藹地與之拉着家常,撿些小輩的趣事說笑,漸漸的,李老爹竟也放開了些,話匣子一開,立刻滔滔不絕起來。

宴席上都是熟悉之人,去了繁文缛節,洛辛和金大慣會插科打诨,大家在桌上有說有笑,談天說地,幾杯小酒下肚,氣氛越發融洽,歡聲笑語不斷。

沈輕澤平時滴酒不沾,今晚難得心情愉快,應個景,也稍稍喝了幾口。

他身側坐着的顏醉,一晚上不知喝了多少,明豔的臉龐若覆雲霞,一只手支着臉頰,挑着熏熏然的眼尾,深深把他望着。

沈輕澤實在無法忽視這股灼熱的視線,不自覺扯了扯衣領——帝師祭袍扣得過于嚴實了。

倏忽,顏醉湊到他耳邊,溫柔的呼吸拂過耳垂,帶起一小片暖融癢意:“我有新年禮物要送給你。”

沈輕澤一愣,只見一只布袋遞到自己面前,他将之打開——裏頭裝着兩只灰白色的毛線手套。

編織者明顯是個初學者,針腳極其粗糙,好幾處都織錯了。

沈輕澤拎在手上看,啼笑皆非地發現,兩只手套在角落裏歪歪扭扭的繡了一個“醉”和一個“澤”字。

顏醉倚在高背椅上,歪着腦袋看他,伸出一只腳,輕輕踢了踢沈輕澤的小腿,拖着長長的尾音:“主祭大人,本城主的新年禮物呢?”

沈輕澤摩挲着柔軟的手套,默默揣進自己懷裏,掩唇輕咳一聲,壓低聲音道:“你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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