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鄭裏很快無意識地倒在地上, 丞雲發出一聲尖叫, 他顫抖着雙手,撥通了急救電話。

“阿辛……”丞雲蹲下來, 将手捂在鄭裏的胸口, 血很快将他的雙手打濕, 在鄭裏身上形成了一個小小的血泊。

救護車尖叫着趕來, 很多個穿着白衣服, 帶着口罩的人将丞雲推搡到一邊。

鄭裏的呼吸已經非常微弱了。

醫院的手術室外,丞雲守在外面,茫然地聽着身邊的女人對着一張推出來的, 蒙着頭的病床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地嚎啕。

她的身體向下彎,緊緊地抱着自己的頭,嘴向下咧得非常難看, 眼淚從眼眶中溢出來, 好像怎麽也沒有休止。

身邊的醫生冷漠地摘下口罩,對着家屬說了幾句話, 丞雲聽不真切。

他的耳朵嗡嗡作響, 茫然地想:鄭裏是快死了麽?

丞雲不可控制地想到了他母親去世的時候, 那時候他還很小,被迫向前推動着,去接受母親死亡的事實。起先是近乎麻木的, 因為母親已經病了很長時間,他對這一切早就有心理準備了。

當醫生宣告死亡的時候,丞雲的第一反應是:哦, 她死了,果然如此。

他沒有流眼淚,聽見了身邊大人的竊竊私語:這孩子怎麽那麽冷漠,母子兩個相依為命,真是白疼他一場。

丞雲左耳進右耳出。

出殡是三天後進行的,他盲目地回到冰冷的家裏,先是坐在客廳裏愣了很久的神,就好像母親出了一詞遠門,他們并未永遠地分離。

然後丞雲就餓了。

他摸摸自己的肚子,看見冰箱裏面,還剩了母親前兩天做的炒土豆絲,他在冰箱前面就站了很久。

然後那個閥門終于被打開,他的眼淚流下來,像壞掉的水龍頭,終于感受到了一種名為“痛心疾首”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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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雲意識到:他再也見不到媽媽了。

媽媽不會再出現在這個房間裏,當丞雲被同學欺負的時候,溫柔地摸摸他的頭。

對他軟聲說:小雲不要哭,媽媽愛你。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這個人了。

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沒人能逃脫,那時候丞雲有了這樣一個認知。

在後來漫長的歲月中,丞雲偶爾會想起媽媽,那個溫柔漂亮的女人,他便會又多了一個念頭: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那麽愛他了,他在往後餘生,都将孤身一人,直面死亡與所有悲歡。

後來他就遇見了他的阿辛。

他現在卻以一個丞雲無法接受的方式,倒在他面前,在他到來的前幾分鐘,将刀插進自己的胸口,然後等着丞雲到來。

丞雲現在想:鄭裏就這麽恨我麽?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如果鄭裏被宣告死亡,那麽也一定會将丞雲帶走。

他将背着巨大的負罪感——阿辛、鄭裏的死,都是因為他。

終于,丞雲确認了,鄭裏和他的阿辛,就是同一個人,應該是人格分裂吧。

丞雲的雙手放開,腦海中回蕩着鄭裏的那句話:“我晚上回來。”

而現在就是晚上。

鄭裏的手術結束了,那個人被推出了手術室,燈同時關閉,丞雲趕緊迎上去,看着醫生的臉。

“偏了一寸。”醫生這樣說道。

因為送院及時,鄭裏保住了命。

——謝天謝地,丞雲當時只有這一個想法。

酒店頂層之中,燈光昏暗,裝潢豪華。

水晶燈發散出粼粼光影,似水面之上的點點光紋,繁華着錦裏,女人們腳踏着細腳伶仃的高跟鞋,身着繁複禮服長裙,仿佛一只高瘦的圓規。

他們端着酒杯,“叮”的發出脆響。

“鄭總,好久不見。”女人臉上帶着溫柔的笑意。

鄭裏身邊站着個纖細“女人”,他穿着一身米色旗袍,開叉在大腿中央,長發微微挽起,有幾縷發絲垂在臉色,即使塗着豔色的口紅,憔悴的面色仍然掩蓋不住。

明明是很熱的室內,他頸間還帶着一條絲巾,面部線條比女人的稍顯淩厲,下颚骨與他的頸部勾勒出了一道利落的折線。

“您身體如何?”面對着鄭裏的冷漠,女人毫不在意。

鄭裏扯動了一下面皮,勉強點了個頭,臉上沒多少血色,沉郁地好似冬日數月來的積雪。

然而在他轉頭之時,積雪頃刻之間融化,化為了春日的細細涓流。

“雲雲,去吃點東西吧?”他溫柔地轉過頭,眼神絲絲縷縷地纏繞在身邊人的身上。

身邊人對他的反應置若罔聞,眼睛直直地望向窗下上了凍的江面。

長橋有連成片的霓虹。

前來搭讪的女人瞳孔微微一縮,像是看見了什麽不可思議的東西,好奇地往這名穿着旗袍人的身上望去。

“這位是——?”她禮貌地做着問詢,考究的眼神在這人身上就像探照燈一般,想要掏出他的內裏看清楚。

“我愛人。”鄭裏竟然說道。

長桌末尾放着一疊疊華美的點心,丞雲将手從鄭裏臂間抽回,慢慢走向那一邊,表情麻木地将一塊點心夾起來,放進嘴巴裏。

“真是小孩心性。”鄭裏搖搖頭,無可奈何地說道,他很快尾随而去。

這個房間之中不算吵鬧,只有來來往往的交談,與酒杯碰撞的聲響,雖然不至于落針可聞,可是要是出現了什麽突兀的聲音,卻還是能被身邊人發現。

女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她在那個奇怪的“女人”身上,聽見“嗡嗡”的聲響。

就像是口袋中的手機在震動。

據說鄭裏是突然生了急病,他消失了整整一個月,再回來的時候,身邊便多了一個人。

女人搖搖頭,也不敢多看,轉頭投向了另外一個的懷抱之中。

“雲雲——”

在丞雲張開嘴,将蛋糕上的小櫻桃咬在口中的時候,他的腰便被抱住了,鄭裏離他為非常近。這個位置已經近乎遠離了喧嚣,那種“嗡嗡”的聲音更加明顯,響徹在兩個人之間,觸碰到的位置。

丞雲的手一下子抓住桌子,他的腿似乎有點軟,只有這樣才能勉強站立。

“鄭裏!”丞雲轉過身,憎恨地看着鄭裏。

“這麽不聽話,可是要吃苦頭的。”

鄭裏攬住丞雲纖細的腰,在桌子的遮擋下,他的手緩緩往下移,丞雲一下子就閉上了眼睛,似乎在忍受什麽巨大的痛苦,他緊緊咬着牙。

但是他卻什麽都沒說。

身邊有人走過去,好奇地看着他們,只覺得鄭裏懷中人的神态有些奇怪,但是當真算得上“漂亮”,是一種難得一見的,雄雌模辯的氣質,他眼睛裏面含着一層淡淡的水光,将他的眼神顯得幹幹淨淨——

他跟鄭裏相熟,想要走過去說幾句話,卻看見了鄭裏森然的眼神。

然而下一刻,鄭裏低下頭,表情有變得纏綿:“雲雲,你說……“他吻了吻丞雲的耳垂,“你要是當衆在這裏發/情,你的阿辛會怎麽想?”

丞雲眼睛裏的水光更盛,“你答應我的,我陪你來,你就讓阿辛今晚出來。”

“是啊,我的寶貝。”鄭裏在這個危險的距離之中,敲了敲丞雲的腰,“晚上,他就出來了。”

丞雲悶悶地點了下頭。

順從地被鄭裏領到窗簾附近的牆角。

這裏開了一點窗戶,窗簾被吹起來,外面的風雪卷攜而入。

鄭裏竟然帶着丞雲,鑽到了窗簾下面,與雲鬓衣香的外面僅僅一布之隔。他們借着微風的遮擋,丞雲被鄭裏推到了窗臺旁邊。這窗簾甚至有些透光,他們這邊黑,裏面那邊亮,丞雲都能看見人影從一米之外的地方走過去——

如果他們動作大了,那邊人一定能看見這邊的異常,好奇地走過來,掀開落地窗簾看一看,那麽他們将對丞雲現在的樣子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長旗袍被撩了上去,露出兩條修長的腿,腿間有一條細線……

丞雲屈辱不已,他抓緊了雙手,按耐住狠狠給鄭裏一拳的沖動。垂着眼簾,他看着鄭裏的臉,自己反複洗腦——這個跟自己湊近的人是他的阿辛。

在顫抖之中,丞雲拽着鄭裏的衣服,咬咬着下唇擡起身體,他透過光影,“鄭裏,你答應我的,一定要做到,不然我就真的殺了你!”他兇狠地說道。

鄭裏低低的笑起來,他輕柔的聲音飄進:“好啊,那我等着——”

不大一會,失蹤的兩個人就有從角落裏出來了,丞雲的頭發稍顯淩亂,臉頰上緋紅一片,他看起來狀态不太好,呼吸非常急促。

“他身體不好。”鄭裏笑着對衆人解釋:“今天我們就先回了,咱們下次再見。”

——鄭裏跟丞雲約定的時間是每天淩晨之後,直到淩晨五點,他讓李辛的人格出現。

車窗外邊有數條路燈,橙色的光打在側邊,照亮的丞雲的臉頰。

作為讓李辛出現——而不是徹底消亡——的代價,是丞雲跟鄭裏簽訂了一條協議。他在沒有第三個人在的時候,不能穿衣服。

因此光線毫無遮擋,順着丞雲的脖頸直接明晃晃地照到下邊。

他的身上有兩個環,中間連到了一起,固定在他的脖頸上。

車停到江邊一座別墅之前,周圍一片死寂,沒有半點聲響。蓬松的雪将一切喧鬧的音階吞沒進去,別墅就矗立在山縫之間,猶如一座鬼城。

“這座別墅,據說是一個神父的故居。”鄭裏轉過頭,對蜷着腿的丞雲說道。

丞雲沒看他一眼,直接赤腳走進雪裏。

鏈子的另一頭被鄭裏握在手中,他穿着皮靴,慢慢悠悠地前行,似乎走了一會,才想到丞雲就在自己身後,在寒冬臘月之中不好前行,才轉過了身來,眼神鼓勵地看着丞雲。

每一步,都冰涼刺骨。

丞雲幾乎被凍到失去意識,他咬着牙,估算着時間,距離李辛出現,應該還有兩個小時了!

他好像被打了一劑強心針,赤紅着雙腳,小跑回到了別墅之中。

“雲雲真厲害!”鄭裏大笑起來,“叩”的一聲将房門關進,熱氣迎面而來,丞雲打了個顫,就被鄭裏手中的一襲軟毯包裹住了。他只露出了巴掌大的一張臉,自行跪在地上,麻木地被鄭裏牽着行走。

“好乖……“鄭裏滿意地蹲下來,拍了拍丞雲的臉,親昵地說道,”今天……就讓你的阿辛多出來十分鐘吧。”

戲耍一般的話,卻換來了丞雲狂喜的神情,他的眼睛立刻彎起來,裏面出現了很亮的星星。

“好了,回家啦。”鄭裏站起來,彎腰揉了揉丞雲的頭。

鄭裏慢吞吞地走到地下室,推開門,裏面黑暗異常,他望向丞雲的眼神似乎有些不舍,但是卻做出了寵愛的樣子,捧着丞雲的臉親吻了一下,才打開了房門。

——裏面赫然是一只巨大的金籠子。

正好能夠容納一個人。

“回去咯。”鄭裏低沉着聲音,對着喜悅之情未減的丞雲說道:“等着你的阿辛來接你吧,要是明天還這麽乖,他就還可以多出現十分鐘——”

“看你的表現了。”

丞雲很乖地連連點頭,自己主動往籠子裏面湊過去了。

鄭裏“咔”的一聲将門落鎖。

午夜是十一點五十分。

黑壓壓的地下室中,沒有窗戶,也沒有一點光亮,沒一點聲響——除了挂在牆上的時鐘。

“滴答——”

“滴答——”

時鐘發出了輕微的聲響。

丞雲蜷縮着身體,坐在籠子裏面,眼睛下意識看着時鐘的方向,即使他什麽東西都看不清楚。

丞雲有一些怕黑,他膽子很小,現在完全封閉的,他獨自一人的室內,丞雲便有些害怕了。

即使房間裏面很暖,還有一些悶,可是丞雲仍然發起抖來。

但是即使如此,丞雲卻越來越開心,他甚至站起身來,手搭在門鎖的位置,希冀地等待着李辛的到來——李辛會救他出去。

之前就是這樣的。

當鄭裏剛剛出院的時候,丞雲就直接被他帶到了這個別墅裏面,被他關到了籠子裏。

逼他做一些……他不想做的事,然後再把他扔在這個房間裏面。

丞雲自己一個人無助又害怕,他絕望到了極點,他一度想着,要是李辛真的徹底消失,他往後餘生都無法再見到這個人的話,那麽他就也去死好了。

然而在他又怕又餓的時候,門外的腳步聲去而複返,丞雲顫抖着,打算迎接着新一輪的折磨的時候,燈被打開的那一刻,他卻看到了李辛。

李辛看起來有些疲勞,他難過地看着丞雲。

丞雲頃刻愣住,李辛就把他放了出來,抱住他,在地下室呆了好一會。

然而在他們兩個還沒接吻一個吻的半個小時之後,“鄭裏”就又回來了,無情地将丞雲從失而複得的天堂,打入了求而不得的地獄。

經過好多天的努力,丞雲才将時間延長到了五個小時——

“踏。”

“踏。”

門外的腳步聲響起,這是李辛走路的頻率!

在倒數過零的時候,李辛果然又出現了!丞雲立刻開心地站了起來,開心地喊:“阿辛!”

趿拉拖鞋的聲音越來越快,在突然傾瀉下來的光裏,李辛走到了門口。

“丞雲……”丞雲看見李辛出現在門口,他臉上的傻笑都擋不住了,趕緊把手往外邊伸去。

李辛則站在外面,跟他交握着手,兩個人十指緊扣。

“寶寶。”李辛輕聲叫。

“快放我出去!鑰匙就在門邊呢!”丞雲急切地說。

鑰匙捅/進鎖眼裏面,發出一聲輕微的動靜,丞雲牽着給他托着鎖,兩個人牽在一起的手卻還是舍不得分開,被丞雲像小孩子一樣地晃來晃去。

門開了,李辛立刻将丞雲抱住,丞雲露出了明顯的欣喜與依賴的樣子,把臉在李辛肩窩蹭了蹭。

“我都等你好久啦!你好慢!”丞雲小聲對着李辛撒嬌。

“他又把你關起來了。”李辛的手安撫一般地攏着丞雲的頭發,“我……”

他還要說什麽,卻被丞雲堵住了嘴,丞雲踮起一點腳,吻蜻蜓點水地落在丞雲的唇上,動作輕地就像擔心驚走一只蝴蝶。

“辛苦了。”丞雲笑起來,戳了戳李辛的臉頰,“你帶我出去吧。”

他高高地揚起脖頸,把手放在李辛的手心之中,跟他一起往外面走去。

“你看,今天也是好大的雪啊。”

二樓有一面落地窗,能夠清晰地看見外面鵝毛般的雪花,撲簌簌地落在窗戶上。房間裏面沒開燈,可是還是有雪發出來的灰蒙蒙的光,房間裏十分暖和。

丞雲坐在地毯上,李辛就坐在他身後,環抱着他。

“對不起,讓你受了好多苦。”李辛嘆了一口氣,摸了摸丞雲的頭發。

丞雲一下下啄吻他,抱着李辛的腰頸,就像一只思念主人的貓咪。他只覺得怎麽都親不夠,想要更多一點,跟李辛摩擦着鼻尖,丞雲的眼睛裏面帶着很深的堅定不移,“阿辛……”

“我們要努力堅持下去,都不要放棄——”丞雲說道,“我們要加油,才能戰勝那只惡魔。”

“我也看了一點書,說你只要每天出來的時間越來越長,就能成為主人格的。”

“到時候,我們就也把鄭裏那個王八蛋關進籠子裏面,讓他在陰暗的角落裏面,看着咱倆快快樂樂的生活——”

李辛摟着他,閉上眼睛嘆了一口氣,“你相信我,我也是……後來才知道鄭裏的存在的,從你那陣子……”

“噓——”他想要解釋,丞雲卻止住了他的話頭,對着他笑着說道:“我相信的你呀,你不會騙我的對不對?”

得到了李辛的肯定之後,丞雲就捏了下李辛的耳垂,“我們的時間真的很少,我們今天……就來做點開心的事情吧。”

丞雲看起來真的特別幸福,好像忘記了所有煩惱,李辛還在,就還有希望。

丞雲如此堅信着。

一室暧昧如驚鳥般四散而起,片片羽毛飄然落地。

——江文洛坐在樓梯間,環抱着自己的膝蓋,

眼睛望向一樓角落處,某一個上着鎖的房間,竟然緩緩閉上了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預判失誤,明天這部分才能完成掉。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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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

楓岚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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