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在風雪的夜晚裏, 雪花撲簌簌地落下, 灰白色的光如同細碎的梨花般鋪在琉璃花窗之上。

如果一切都是為了走向天堂而努力,那麽即使身在地獄, 手帶鐐铐、頭頂血海, 鋪天蓋地的黑暗覆蓋周邊所有, 那麽丞雲眼前也是光亮一片。

他知道希望就在前方, 他腳踩在獨木橋上, 一旦不小心跌落下去,就會被森森白骨紮得鮮血淋漓也沒關系——因為他手裏握着一條繩索,能夠牽引他, 保護他。

房子的頂層有一架鋼琴,李辛坐在鋼琴邊,手指在黑白琴鍵上快速彈動, 流水般的音符跳躍而出, 震蕩于丞雲的耳膜。

這個晚上注定很長,每一分、每一秒, 對于丞雲來說, 都比千金還要重。他欽慕地看着李辛的側臉, 被他握着手,教授給他一首綿長的鋼琴曲。

“我是不是很笨?”

李辛手把手教過三遍,丞雲還是記不住每一個鍵位, 他的心思不在這個上邊,眼前都是李辛皮膚的紋路,溺死于這一片溫柔的海洋之中。

丞雲好像回到了, 之前他們日日相對的數百個日子,他們每天朝夕相對,毫無間隙地擁抱,好像未來還有很長。

“你沒有天分。”李辛故意沉着臉對他說道。

“嫌棄我麽?”丞雲做出了一個難過的表情,戳了戳李辛的臉頰。随即他又露出了一個得意洋洋的表情,“那你退貨也來不及了!”

“婚都結了!”丞雲踩了一下李辛的腳,“你要是不要我,我就去大街上拉橫幅!”

李辛立刻大笑出聲來,用輕微的力氣戳丞雲的腋窩,撓他的癢癢肉。丞雲笑着躲,歪着身子倒在地上,李辛湊過來,繼續毫不留情地“攻擊”他,丞雲笑得都喘不過氣來。

用腳輕踢李辛的小腿。

“好疼……!”李辛吃痛的皺起眉,丞雲立刻就露出了驚慌的表情,趕緊坐起身來,挽起李辛的褲腿,結果又被李辛按住頭,睡衣一下子就套到了丞雲的頭上。

丞雲簡直就像是一只被困住的小動物,怎麽都鑽不出來,鼻腔裏都是李辛身上的味道。

“你好煩!”丞雲又去反攻李辛,在他小腹上就咬了一口,李辛的肌肉立刻縮起來,丞雲直接逃脫,按住李辛又去戳他的腋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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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辛連忙低聲求饒:“我錯了,我錯了!”

丞雲笑起來的時候,露出尖尖的虎牙,兇狠地說:“現在該讓你看看我的厲害!”

結果出師未捷身先死,他剛要騎到李辛身上,就撞到了鋼琴角。

“砰——”

“唔……”丞雲疼得縮脖子,五官都皺了起來,生理性的眼淚沁出來,讓他的眼睛顯得霧蒙蒙的。

李辛趕緊過來給丞雲揉腦袋,着急地問:“疼不疼?”

“痛死了!都怪你!”丞雲向下彎着嘴角,踢了一下李辛的腳腕,話說出來卻是撒嬌,“本來我就傻,現在更傻了!”

丞雲的頭發都被李辛揉亂了,像是一個亂蓬蓬的鳥窩,他兇巴巴地瞪着李辛。

他還要說些什麽,李辛卻直接在他嘴上親了一下。

“啾”的一聲,丞雲就像被施了一個咒語,立刻就乖了下來,傻乎乎地對着李辛笑。

“你犯規,竟然偷襲我?”

“現在好沒好?”李辛捏捏丞雲的臉,湊近他,跟他頂頂鼻子。

“好啦。”丞雲眨了兩下眼睛,瞳孔顯得很圓,軟綿綿地說,“我認輸了呀——”

李辛抱住了他,丞雲忽而嘆了一口氣,抱住李辛:“我跟你在一起真的覺得好幸福,我們要是能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李辛聽見這話,表情竟然一頓,停頓的一幀在丞雲的眼睛裏被無限拉長,他皺起眉,迷惑地看着李辛。

“好,我們一定可以。”李辛笑着說道。

丞雲蜷了一下手指。

“我教你跳舞吧。”李辛吻了一下他的額頭道。

牆角有一個古銅色的老式留聲機,李辛走過去,講音樂放了出來。

丞雲看了它一眼,對着李辛點頭說好。

放得是一首激烈的鋼琴曲,如同狂歡之夜,如同狂風暴雨之夜。整間房子立刻被音樂的聲音籠罩住,外面的雪也沒有絲毫要停止的跡象,能夠沒過腳踝的積雪之上,被風卷攜而起的碎雪形成一股股的淡灰色輕煙,就像下面有什麽東西正在燃燒。

純粹的白色宛如片片金色的餘燼。

丞雲将手放在李辛的掌心,他的腰被李辛攔住,跟着音樂的節奏,李辛帶着丞雲向前走,讓他踩着自己的腳。

丞雲仰起頭,看着李辛的臉,注視着這個他最熟悉的人的面部輪廓。眼神若可化為實質,成為一直狼毫細筆,那麽丞雲落筆勾勒李辛之時,非常慢。

“怎麽了?”李辛低下頭問他。

丞雲蜷起指尖,眼珠轉得很鈍,他慢慢搖頭,把額頭抵在李辛的肩窩。

旋轉,轉身,丞雲在背對着剛剛那面牆的時候,突然看見了那扇上了鎖的門——它在丞雲面前,從未開啓過。

鋼琴曲逐漸變得綿長,就似風雪初歇,空氣中帶着雨的濕潤味道。

丞雲的靈魂一下子被抛得很高,他被李辛摟着,距離近到甚至能感受到李辛的心跳的時候,他的動作忽然停住了。

“現在就像我第一次遇見你。”在平靜的聲線之下,丞雲的手微微顫抖:“就像狂風暴雨之後,雨停了下來。”

“我記得那天沒下雨。”李辛低笑了一聲,手上的力道重了一點:“這都忘了。”

丞雲回握住李辛,“我是說感覺,我的雨停了下來。”

李辛看着他,沒再說話。

丞雲的心髒卻砰砰作響,他覺得現在已經有些無法控制自己,那天确實是沒下雨的,李辛的回答沒有任何問題,但是丞雲卻突然覺得,眼前的這個人有一些違和感。

就像一條直線的之中,出現了一點不和諧的彎曲一樣。

——從剛剛,李辛教他談鋼琴時的,那個笑容開始。

那個笑容給丞雲的感覺非常熟悉。

每一天都能看見,熟悉地就像丞雲照鏡子時看見自己的臉。但是卻跟李辛剛剛對他笑的樣子有一些不同,人皮面具覆蓋在臉上一樣。

這個想法讓丞雲驟然不安了起來。

他竭盡全力地告訴自己不要多想,但是卻又控制不住自己,努力地回想着那個似曾相識表情的來源——

然後他就想了起來,那個表情……是屬于“鄭裏”的。

看着他的時候,就像是看着一直落在捕獸夾中的小鳥,帶着一點穩操勝券,帶着一點輕微的掌控感。

——是鄭裏沒錯。

在跳舞的時候,丞雲的記憶回溯,又落到了李辛不辭而別的那一天。

他站在門口,與自己告別,對着他笑着說,“我晚上回來。”

臉上細小的紋路,嘴唇提起的角度,分毫不差,丞雲太熟悉他了,也太愛他了,以至于一閉上眼睛,當時那一幕,就活生生地出現在他的眼前。

複習過無數遍的,心愛的電影,每一幀都必然熟稔于心。

“阿辛……”丞雲停下了動作,仰起頭,瞳孔微微顫抖,“這麽快就四點了啊。”

“是啊,”李辛回過頭,看了一眼時間,表情摻雜着痛苦。

寂寥與無聲在兩個人之間交錯着,身後的鋼琴曲顯得喧鬧一場。明明是三十度的室內,丞雲卻覺得非常冷,好像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他孤身一人,眼前是無邊無際的寒冷,腳下是幾丈深的冰湖。

丞雲慘白着一張臉,将自己的手縮了回來,又一下子被李辛抱住了。

“寶寶,怎麽了?”李辛皺着眉,急促地問他,“你哪裏不舒服麽?”

“沒有——”

身後是一面鏡子。

丞雲餘光透過那面鏡子,都能發現自己身體在輕輕搖晃,臉色非常難看。

“阿辛……”丞雲顫抖着聲音,他試探着,再一次叫出這個名字。

瞎子都能發現他現在不對頭!在鋼絲之上行走,他半邊身子都已經傾斜了出去。

李辛也擔憂異常:“雲雲,你別吓我……我……”

丞雲不說話了。

江文洛走了過來,站在他們身邊,他仰起頭,看着李辛的臉,從他的表情裏,發現不出一點破綻——

他本來以為,在丞雲表現出異常的時候……鄭裏會将他的面具掀開,露出裏面獰笑的臉,将丞雲徹底撕碎,打入無盡的深淵,然而鄭裏沒有。

他在忠誠地,演繹着自己的劇本。

鄭裏甚至把丞雲抱在了懷裏,一下下輕撫他的背,好像在安慰一個受了傷的小孩子。

江文洛忽然想:鄭裏會不會有的時候,是真的想成為“李辛”的呢?

他想他永遠也得不到答案了。

江文洛設身處地的想,如果這種情況發生,那麽他會配合着梁耀文的劇本,将這出戲演到他生命的終結,他會選擇蒙上自己的眼睛,捂住自己的耳朵,堕入無邊美夢。

淩晨四點半。

丞雲安靜了下來,他好像被“李辛”蒙騙了過去,被他牽着手,乖乖地坐在床上。

李辛半跪下來,為丞雲脫掉了拖鞋,再給他蓋好了被子。

然後他自己才躺到了丞雲的身邊,将人摟入懷中。

丞雲掙了一下,推桑着李辛的胸膛,李辛的唇落在他的額頭上,丞雲便看着他的臉,便乖順了下來。

“晚安。”丞雲的聲音空空蕩蕩。

“明天見。”李辛溫柔地說道。

江文洛走進了卧室之中,聽見了兩道交纏在一起的綿長的呼吸聲。

在淩晨六點的時候,他看見丞雲慢悠悠地睜開了眼睛,看着李辛的臉。

“阿辛……”丞雲做出了一個口型,李辛已經陷入安睡。

冬天的天總是亮得很晚,外面的光線與深夜之時,沒有一點不同,大雪将所有聲音吞沒,甚至沒有車行過。這個角落之中,整個世界都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江文洛跟着丞雲出門,見他赤腳走到了地下室,打開門,走進了金籠子裏面——

他竟然從墊子下面,摸出了一個小小的銀鑰匙!

丞雲站到那扇上了鎖的門前,茫然地擡起頭,手握在把手上顫抖不止。

他的身體好像僵住了,很長時間都沒有動一下。

江文洛站在他身後,眼神透過這扇門。

“咔噠”一聲輕響,丞雲做出了決定,他将門緩緩推開——

竟然……看見裏面放了很多很多畫。

房間左右泾渭分明,一半黑一半白,右面的是那副李辛的畫。

而左面——赫然是穿着女裝的丞雲。

他坐在籠子裏面發抖,畏懼地看着前方;他躺在毯子上,将身體縮得很小。

還有他穿着旗袍,惶恐地坐在會館黑暗的包廂裏,紅色的旗袍鮮紅似血,充滿着令人心驚的,脆弱的美感。

全都是他。

這些畫是按照一定順序擺放的。

右面是幼鳥得以振翅而起,羽毛潔白如新雪;是鮮豔的玫瑰,從幹瘦的枯枝般奇跡地綻放出來;是一個被人精心制作的瓷器。

而左面的……則是飛鳥被扼翅,是花瓣被踩碎,瓷器被無情摧毀!

整個過程,近乎流暢完美,天堂與地獄銜接,畫風毫無停頓。

丞雲像失了魂一樣走進去,低低地笑出聲來,他擡起手,撫摸着李辛畫給自己的畫,表情看起來柔軟異常。而他在回頭望向右側的畫的時候,柔軟又消失殆盡了,變為了很深的茫然。

最後他面無表情,在房間裏面站了很久。

眼淚流了出來,丞雲擡起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所以,李辛說,“以後不用再畫了”,因為“李辛”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這一切,都是來自于鄭裏的,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

一個小時之後,丞雲呼出一口氣,忽然笑了一聲。

他這時突然想起,他在他媽媽離世之前痛苦不已的時候,他媽媽摸着他的頭對他說,“雲雲,以後會有人代替我愛你,媽媽只能陪伴你走到這裏。”

“你要等待着,我的雲雲這麽好,一定會的。”

“可能過程會有一點難,但是一定不要放棄。”

丞雲記得,當時自己好像相信了他媽媽的話,一直在滿懷期待。

“沒有啊,”丞雲擦了一下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媽媽……真的、真的沒有啊。”

“沒有人……真的愛我。”

可惜,沒人能給他回應了。

丞雲最後又去卧室外看了一眼熟睡的鄭裏,閉上眼睛,緩緩走向了廚房裏。

——刀架上,放着一把嶄新的水果刀。

作者有話要說:  再推一下基友存稿文

《他哭起來的樣子很好看》by肚皮三層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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