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重返東中

從五中到東中要坐近三十分鐘的公交車。晚上翻來覆去地失眠，還沒到七點又被沈澄從床上拔起來，洛雲川宛若行屍走肉一般，神智在乳白的雨霧中泡軟了。清晨的公交車不是上班族就是起早買菜的老年人，沈澄和洛雲川幹脆就一直站着，不和老人搶座位。

車程比較長，閑着也沒事，沈澄用洛雲川的手機翻看匿名帖，想再找出點兒有用的痕跡。經過一個大型購物站時，上車的人數登時翻了兩三倍，本就不怎麽大的公交車空氣變得稀薄起來。

人一旦多起來，公交車上的設備就沒有夠用的時候。座位就算了，不必奢求，連吊環都成了稀缺物，腦袋頂上全是手，一雙雙腳像幾何拼圖拼圖橫七豎八卡嵌在一起。

随着人數增多，在有限空間內，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自然不得不縮減。沈澄原本單手扶着椅背，後來只能拽住頭頂上的吊環，再後來，他與洛雲川肩膀貼着肩膀。洛雲川眨眨惺忪睡眼，他往後退了兩步，在自己與座椅之間強行開辟出一小塊空間。

如此擁擠的地方怎麽能存在一塊無人的區域，當然不允許！于是沈澄立刻被擠進了洛雲川和座椅之間。

泛着瞌睡的人終于找到了枕頭，洛雲川替沈澄隔絕擁擠的人群，然後極具獨占性的，将自己的下巴枕在沈澄肩膀上，美滋滋地打了個哈欠。這般悠閑舒坦，瞧得人好不豔羨。

“小竹竿兒，你周末不回家？”說話時，洛雲川呼出的熱氣拂過沈澄脖頸，癢熱過後餘下微涼。

“太遠了，回去麻煩。”沈澄的視線停留在其中一張照片上，他的眼睛亮了一下，把這張照片保存下來單獨放大。

“那你周末豈不是一個人待在宿舍？”洛雲川好奇道：“你都不想你爸媽？”

“我爸媽都不在家。”注意力都放在照片，沈澄只是随口回道。照片裏洛雲川站在一個公告欄前，公告欄上有七夕主題的黑板報。公告欄旁栽了一株樹，樹影在地上拖出長長的尾巴：“你還記得這是哪一天嗎？”

懶洋洋掃了一眼，洛雲川的眉心被苦思冥想推往額心，然而哪怕他想破了腦袋也愛莫能助。最終，憋出一句：“好像是初二。”

“上午還是下午？具體哪一天？”

“……記不清了。”

懊惱的聲音濕糯糯響在耳畔，沈澄騰出一只手拍了拍擱在肩膀上的腦袋：“沒事兒，沒有什麽太大影響。”還有其他辦法确定下來日期。沈澄問道：“公告欄的黑板報是幾天一換？”

這個洛雲川倒很清楚，公告欄是他常去的熱門地點，有事沒事就在那邊兒打發時間：“一般是每周星期五定期換的。”

“前年的七夕是周幾來着……”沈澄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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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竹竿兒，咱們去東中就能找出那混蛋？”

“不一定，只是也許能找到一些線索。”沈澄道：“對你的初中生活知之甚多，還跟着你一起到了五中，不太可能是你的初中老師，大概是你得罪了哪個學生自己卻不知道。”

“哈？那為什麽不直接當面找我，彎彎繞繞搞出這麽多事情，他自己不嫌麻煩嗎？”

“……誰知道呢。”

大概只要看你陷入長久痛苦，便能使他感到發自內心的快樂。

過了商業區、繁華地段，車上人數開始走下坡路。乘客們重新擁有了個人領域，沈澄垂眼看照片，陷入自己的思緒中，對外界的變化毫無所覺。洛雲川也不提醒他，也樂得繼續枕着沈澄的肩膀，盡管他早已沒了睡意。

又過了一站，上來一個穿西裝的男人，胳膊夾着公文包，一邊打電話一邊抽煙。開車的司機讓他把煙熄了，他胡亂點點頭，在沈澄旁邊的空位坐下，卻只顧着大聲通話，兩指間夾的煙慢悠悠吐着氣。

沈澄面前坐着的是個老太太，聞到煙味回頭一看，見後面坐的是個一臉兇相的彪形大漢，訓誡的話又咽回喉嚨，氣呼呼地打開車窗。

那縷煙氣勾勾纏纏飄到沈澄面前，正在看照片的人下意識捂住了鼻子。洛雲川皺起眉頭，他原本半趴在沈澄背後，此時直起身子，二話不說直接上手奪過那根煙。

指間一空，男人擡起眼，正看到一頭白毛，在太陽光下晃得人眼睛疼。

“大叔，你差不多一點得了。”将煙蒂扔在地上一腳踩滅，洛雲川身子前傾，俯視座位上的男人，冷笑道：“你學校老師沒有教過你，公交車上抽煙很不道德嘛。”

雖然是個學生，但洛雲川嚣張慣了，加之身高腿長，端出架勢來，還真有幾分唬人。那男人視線在洛雲川的白毛上轉了一圈兒，不知從哪兒推斷出這少年恐怕是個硬茬，縱然一臉氣憤，倒很顧全大局地一聲不吭，只把臉轉向車窗，擺出一副不與無知少年一般見識的姿态。

煙味兒徹底消散了，白發少年彎腰用面巾紙撿起地上的煙蒂，扔進了垃圾桶。

“呀，你這個白毛小混混，品性倒不錯嘛！”之前敢怒不敢言的老太太笑道。

洛雲川：“……”這位老太你到底是想誇我還是罵我呦。

“他不是小混混，奶奶。”一系列動靜打斷了沈澄的思路，他的視線從手機移開，他直視老太太，認真地回道：“他是我同學。”

東中的全名是東區十一中學。在帝都，東區素有富人區之稱，故而，為了凸顯地位，比起十一中，更多人強調的是東區字眼兒。

如果五中的氣派有一部分來源于名望加成，那東中的氣派就實打實是金錢堆砌出來的。

東中沒有門禁，周末校園空蕩蕩的，只剩下一個巨大的殼子。兩個人也沒什麽心情欣賞校園，徑直去了公告欄的位置。

走近了仔細分辨，照片裏的樹是櫻花樹，公告欄是木制的，很有幾分文藝氣息，此時黑板報上畫的是教師節主題，為即将到來的的教師節預熱。

公告欄前橫着一副雙人椅，黑鐵卷花貼邊兒，加之櫻花落雨紛紛，很有幾分羅曼蒂克的氣息。

洛雲川是不知道來東中能找到什麽線索，也沒見沈澄有什麽大動作。沈澄擡頭看了看太陽，目光在公告欄和櫻花樹間逡巡一圈，往公告欄前的長椅上一坐，盯着地上的樹影不知在想些什麽。

少年人的時光總是舒坦倦怠的，盡管大多人往往身在福中不知福。兩個人并肩坐在長椅上，看櫻花樹影寥寥随風獨舞。

這裏人煙稀少，有時候落花鋪滿椅面，又可趁興枕花而眠，連夢都輕盈起來，也難怪洛雲川喜歡來這裏打發時間。

“小竹竿兒周末有什麽打算呀。”

“看書，學習。”

光是想象一下這種生活，洛雲川就無聊到犯困：“就不打算出去走走嗎？”

“會去我姐姐那兒。”這周周末沈蘭輪值，要下午五點半才下班。

“親姐姐嗎？”

“嗯。”提到自己姐姐，向來神情寡淡的人竟流露出淺淺的溫柔。宛若夜空的深藍被塗改成淺藍，深沉的夜變成鋪着陽光的海。

“真好啊……”洛雲川看着那抹溫柔，道：“想見見那個大姐姐呢。”

“嗯，有機會介紹你認識。”

“我以前超喜歡這裏的。”但這卻是第一次和另一個人一起待在這裏。哪怕不說話，都覺得是非常奢侈的享受。想着，洛雲川忽然很開心，低聲笑了起來。

那笑聲被櫻花雨打濕，沁出一絲淺粉色的甜蜜。

“笑什麽？”沈澄不明所以。

“只是突然覺得，如果能早三年遇見沈澄就好了。”可是，這樣一想，那此時此刻的自己豈不是比三年前的自己幸運多了。

這條長椅可坐三個人，洛雲川目光看向身旁的那個空位，仿佛看見了兩、三年前獨自坐在這裏打發時光的白發少年。

于是突然又變得不甘願了。洛雲川道：“還是不了。”那個我不夠好，沈澄還是遇見現在的我比較好。

身旁人自說自話，方才還在笑，這會兒又板起臉不知在跟誰較勁兒。沈澄微微搖頭，無可奈何道：“盡說傻話。”

在長椅上消磨了兩個多小時，洛雲川竟一點也不覺膩煩，他甚至沒想過玩兒手機或者掌上游戲機。每一分每一秒仿佛都是獨一無二的，洛雲川一分一秒也不想打發。

到近十點時，沈澄站起身，走到櫻花樹和公告欄之間。

以公告欄的面向、欄面法線為參照物，此時樹影方向和照片中的樹影近似成直角。太陽東升西落，找準了方位，眼前所見的樹影朝向是西北，那麽照片裏的樹影則是朝向東北方位，時間該是下午，可能是一點到三點之間。

光憑照片判斷照相機的位置很難，但想要同時滿足公告欄面向、樹影朝向，還要清晰拍下洛雲川的臉，并且照片明顯是大角度俯拍，這附近能滿足所有條件的拍攝地點只有兩個。沈澄現在能想出的辦法，也只有先盡可能地趨近于那個人，從一團黑影中慢慢描出一個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