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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北芽趴在爹爹懷裏,雙手敲了敲腦袋,心跳的很快,總覺得剛才聽見的聲音是真實的,但又好像是幻覺,總感覺有什麽事情非常重要,卻又怎麽也記不起。可沒關系,記不住也沒關系,反正他這輩子也就這樣半殘廢的過了。

興許等他七老八十,爹爹還是很年輕的樣子,到時候年輕的爹爹抱着一個白頭老人到處走,逢人便說這是他的孩子,估計爹爹的朋友們都要大笑一場。

顧北芽舒舒服服的軟在顧宗主懷裏頭,被水流洗出些別樣的感覺,那種感覺幾乎是直擊後腦,從後背頸椎骨迅速往上爬去的,然後大大方方分散到四肢和皮膚上,讓顧北芽毫無自覺的從喉嚨裏嘆出綿長舒暢的呼吸……

少年的呼吸落在顧宗主的肩頭,簡直就像是少年如蛛網一般黑色的發絲,有生命的纏繞在他身上,激起一片細小的疙瘩。

“芽兒,想什麽呢?”顧宗主一面緩慢的療傷,一面伸手輕撫顧北芽的後背,能感受到顧北芽渾身放松的依賴,這令顧宗主暫且也放下了焦慮,有心情和他今生唯一的孩子做一做交流。

“在想爹爹五十年後還要這樣照顧我,哪兒也不能去,真可憐。”顧北芽睫毛被染上水汽,一粒粒如同星辰的細小水珠凝在上面,被四周懸浮的幾座八角燈籠照耀得閃閃發光,順道又落下一片如同黑色花瓣的陰影在眼睑上,鬓角的兩縷長發彎彎曲曲落于前胸,剛好勾着他雪山上的兩顆嫩梅,像是一出生動的水墨畫。

顧宗主沒想過以後,他只惦記當下,修真人對時間沒有概念,可聽見顧北芽這樣輕描淡寫的說出口,卻還是心中一痛,不願去想:“不會的,我的芽兒,要陪我一同飛升,莫說五六十年,千年萬年,也同爹爹一起。”

“不用了……”

“這件事你不要多說,為父自有定奪。”顧宗主打斷。

“如何定奪?爹,你不要做錯事。我這樣也挺好,起碼還能聽見好聽的樂曲,能嗅香臭,能嘗美食,能感受到爹爹,能摸到……”顧北芽一邊說,雙手一邊從顧宗主的肩頭下落,纖細的手指每一根指頭指腹都去沿着山一樣的側峰感受每一條線和線交彙勾勒出的行狀。他似乎是有病,因為看不見,于是這雙手便生了病,總愛越界去滿足自己的感知,愛同人牽手,愛和人肌膚相貼,并且一刻也不安分,不停的感受感知。

顧宗主對此很是習慣,縱容着顧北芽的一切,獨獨這人現在消極的态度實在可恨:“這不夠,遠遠不夠,好了,到此為止,不要再說。”

顧北芽心知自己根本勸不動顧宗主,手指甲都憤憤抓在顧宗主的背上發脾氣。

顧宗主這等元嬰修士,根本不可能被顧北芽這樣的凡人傷到,莫說被指甲刺入皮膚流血,連稍稍起皮都不可能,偏偏顧宗主對着顧北芽那是一丁點兒修為也不用,刻意讓顧北芽發洩,在他背上孩子氣的抓出十道紅痕。

抓完,顧宗主是一聲不吭,顧北芽卻心疼了,雙手蜷起縮在胸前,又不知如何道歉,像個需要人一直照顧呵護才能生長的紫陽花,太陽曬多了會死,不曬太陽也會死,不澆水會死,水澆多了也會死,既不耐寒又不耐曬,非得盡心伺候才能活。

于是顧宗主到底是先低了頭,說:“放心吧,不會再出現像今日這般的事情了,絕不會。”

顧北芽鼻尖一酸,‘恩’了一聲,忽地又好奇起來,說:“爹爹,你沒有入魔吧?”少年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少許的常識也都是從少城主和爹爹那裏斷斷續續聽來的,他對這個世界既心生向往又抗拒,不知是不是因為自己根本無法真正踏足修仙界才會害怕自己聽得太多,會越發嫉恨那些正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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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宗主笑了笑,背靠泉邊,單手手臂搭在沿上,骨節分明的手微微成拳抵在臉側,歪着頭看顧北芽——顧宗主難得有這麽散漫俊逸的模樣——音色如樂,說:“傻孩子,入魔哪有那麽容易呢?魔道中人因着本身修煉邪法走捷徑,所以縱然是魔道只要稍微克制一些便也和常人無異,可像我們這樣的正途修士,但凡入了魔,都藏不住的,魔氣沖天不說,邪念叢生,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行為,入魔的瞬間,便是千萬城池的覆滅做陪,所謂六親不認,丢失心智、殺人如麻、吞噬同道、是為魔。”

“為父還要養芽兒,怎會舍得離你而去呢?”顧宗主微微笑着,眼底卻深沉無比,仿佛連光都透不進去。

“那師祖所說的,又作何解釋呢?”顧北芽隐約記得師祖那駭人嚴厲的質問聲。

顧宗主之前對着天樞老者都尚且沒有解釋,對着好奇的顧北芽卻很耐心,說:“那是為父無意間捉住的魔修所為。”

“魔修?他長什麽樣子?”

“唔……他築基晚,瞧上去大約四十多歲,短發,身着破衣爛衫,雙手枯如樹枝,佝偻背部,背部凹凸不平如龜背隆起。”

“咦?”

顧宗主摸了摸顧北芽的頭發,學着北芽的聲音‘咦’了一聲,說:“咦?原來是吞了千年靈龜的魔修,他們融合得不徹底,所以身體上就顯現出一些不同尋常的特征,這種特征無法抹去,所以顯得十分醜陋。”

“爹爹有靈獸嗎?”顧北芽只知道爹爹的武器是一把折扇,只不過那是武器,顧北芽縱然喜歡也不能随便觸碰,會被割傷,顧宗主為了滿足愛子的願望,特意打造了一把一模一樣的折扇并點化其獲得化形能力,誰知道剛送給顧北芽便一刀兩斷于師祖手下。

顧宗主想了想,說:“曾有過坐騎,是一只彩翅八哥,可變大變小讓人站在背上,只是成日學舌,叽叽喳喳,太吵了,便又退還給了鏡山門的獸園。”

顧北芽聽聞此言,真真切切的向往着那種在鏡山門做弟子的生活,仿佛能和爹爹在同一個地方求仙是多麽特別的事情,他從前因着顧宗主對他的保證,總以為自己一定會好起來,會同少城主一樣,等到了年歲便拜入山門,從此成為修真之路上的渺渺一粟,所以從不掩飾自己對那些仙法、秘籍、秘境、傳承的好奇,如今再聽到這些故事,顧北芽便多想了幾分,不知是該一如往常保持那熱情,纏着爹爹再多說些,還是應該不再聽下去,堅決杜絕爹爹想要為了他而遍尋‘解藥’的想法。

顧北芽的苦悶糾結不會影響到顧宗主,顧宗主很明白少年心裏都想什麽,所以輕松地說:“明日爹爹便領你上山去求師祖成全,如若那便宜得來的人蛹不能用,總還有其他路,芽兒什麽都不必想,只需告訴爹爹你要或者不要。”

“比如,宵夜碳烤羊肉串,芽兒要不要?”碳烤羊肉串這個詞在外面可聽不到,乃某位貪嘴的顧姓少年某天夜裏翻來覆去的睡不着,被爹爹打了兩下屁股後,才抱着爹爹的手說想要吃的東西。

顧北芽對食物的迷戀不遜于對萬物觸感的癡迷,他既是看不見,便拼命用其他感官來讓自己感受活着的快樂,探索未知。

舌尖此前能感受到的味道少之又少,原因很是無奈,全因修道之人并不重口腹之欲,靈草有品級的靈肉雖說好吃,卻又是顧北芽無福消受的,所以顧北芽成天不是吃這個粥就是那個餅,不是這個馍馍就是那個蒸魚,味道清淡少鹽,嘴裏能淡出鳥來。

于是兩歲起,顧北芽就會使喚對自己予取予求的爹爹,操着一口奶聲奶氣的甜甜聲音,一口一個‘要火鍋’‘要糖糖’‘要烤腸’‘要果凍’。

完全不知道果凍等物是什麽,又無法從奶娃娃顧北芽嘴裏問出個子醜寅卯,顧宗主着實費了不少心思遍尋人間美食并親自下廚,才讓從來不哭、懂事乖巧的顧北芽露出屬于小孩子的滿足笑臉。

“……”聽到爹爹的提意,顧北芽幾乎都能想到那曼妙的油脂在炭火上滋滋作響的聲音,澆在羊肉上的粗鹽是從深海新鮮提取出來最好的粗鹽,醬料更是一絕,一口下去,入口即化,綿密柔軟的口感夾雜着一絲絲肥肉烤到焦香的酥脆,簡直瞬間就要顧北芽唇齒生津,“要。”他抗拒不了。

“比如,明早現磨豆漿要不要?”

“要。”顧北芽仰着臉蛋微笑。

“新身體,要不要?”

顧北芽一時沒反應過來,順着之前的話說:“要。”

“好,只要你要,就一定有!”元嬰期修士從不信口開河,他捏着顧北芽的手,親了親顧北芽溫軟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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