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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蕭可戰戰兢兢來到立政殿,以為皇後一定會追究昨夜之事,但沒有想到是吏部尚書唐臨救了她。唐臨确系長孫無忌一脈,因寬仁為懷、斷囚不冤而被人津津樂道,只因李義府被貶而做了一件荒唐事,他将雍州司士許祎調任江南道巡察使而保護來濟,徐圖東山再起,又調侍禦史張倫為劍南道巡察使,是為普州刺史李義府的頂頭上司,張倫早與李義府與有怨,明眼人一看即知。
因而,皇後大怒,以挾私選授為由,貶唐臨為潮州刺史,唐臨已是花甲之年的老人,一去定是無回。
正是唐臨的這一舉動,讓許敬宗惴惴不安,困獸猶鬥,因早做處置才對。
他正襟危坐,不急不徐道:“皇後,太尉修訂《大唐新禮》,臣與義府借機燒了《國恤》一篇,讓他顏面盡失,所以國舅懷恨在心,借唐臨之手調張倫來報複義府,此人不除,必是禍患。”
“機會難尋,奈何?”皇後把手裏的釵子一擲,很是煩躁。
“正有一個機會。”許敬宗向四周一望,只有蕭尚宮在場,放心大膽的說:“今有李奉節告太子洗馬韋季方、監察禦史李巢結為朋黨謀反,不如照着昔日長孫無忌以房遺愛之手羅織吳王恪的手段,就來個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還讓他有苦說不出。”
“有這樣的事兒?”皇後幾乎是一躍而起,“機會千載難逢,你馬上去辦,此事一定要隐秘,不可走漏一絲風聲。”
許敬宗應承下來,躬身而退,自信滿滿去辦他的大事了。
蕭可怔怔的,一言不發,原來定奪一件謀反案竟是這麽容易,許閣老輕飄飄幾句話,就給那曾經權傾朝野、不可一世的長孫無忌定了謀反大罪,‘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正是種什麽因,得什麽果,上天注定好的一切,有時候就是讓你哭笑不得。
“本宮也乏了,昨晚就沒有歇過來。”懸在心頭之事總算是有了着落,皇後扶着憑幾起身,見蕭可仍在發呆,笑道:“許閣老辦事,你還不放心嗎?長孫無忌這回是死定了,本宮心裏真的痛快,累了,扶本宮回寝殿休息才是正理。”
蕭可忙上前相扶,一手掀了寝殿的珠簾,送她入內。
待皇後睡下,秦楓偷偷鑽進來,扯了蕭可就走,來到幽篁深處敘話,“他又找你的麻煩?都怪我昨夜不當值,聽說你把他刺傷了?以後就要這樣,別怕他。你以為他真的會讓千裏和曦彥回來嗎?怕全是騙你的。”
“騙我又如何?總好過沒有希望。”蕭可淡淡的,眼看着長孫無忌就要倒臺,卻提不起一絲興致。
秦楓不解道:“許閣老剛才對穎姐說得話,我全聽見了,你該高興才是啊!”
蕭可嘆道:“人都不在了,高興有什麽用?”
“他有多好啊?一個個的……。”秦楓張了張嘴,把後面的話咽了回來,清了清嗓子,換了個話題,“那我帶你出去走走?昨日我就跟穎姐備案了,你想去西市?東市?樂游原?大興善寺?淨土寺?報國寺?曲江池?靈感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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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了半天也不見回答,難道她一個也不喜歡?
淨土寺,蕭可看着秦楓,好像許多年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了,偉倫就住在寺後杏林的竹屋裏,二十年前,便同長孫無忌形同水火。他一向不問世事,相當于半個隐士,直到永徽五年,雉奴因改立皇後而登門拜訪長孫家,才被封做了朝散大夫,如果因此受到牽連,才是最為無辜的一個。
“我們去淨……。”
話音未落,蕭可便打消了念頭,誰又不是無辜呢?千裏、曦彥有什麽錯?卻被長孫無忌親手判定了長流之罪,當年是他誘使房遺愛做假口供而害了三郎,此仇不共戴天。人,各有立場,此時就是站在于偉倫背道而馳的立場上。“你帶我去高陽原吧!”她突然改變了主意,今日好不容易出宮,為何不去那裏看一看,五年前在大雪紛飛的夜裏分別,至今不能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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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霧漸漸散開,晨光奪目璀璨。
兩人登上長安城郊的高陽原,秋的美景瞬間眺入眼簾,遠看江水如帶,近看紅葉漫山,層層林木在山岚中翻滾,如海洋,似波濤,時有碑石若隐若現。高崗之上,兩人衣袂飄飄,晨風吹散蕭可的頭發,零亂不堪,極目而望,長安城似一盤棋局鋪在三秦大地,人在局中,卻摸不到結局。
秦楓指着山崗的最高處,“我向慕容将軍打聽過了,就在那裏,你走得動嗎?”
蕭可遙望山崗,距此還有一大段路程,一路荊棘遍步、藤蔓纏繞,寸步難行,多虧秦楓用長劍砍倒那些樹枝蔓絲引路。
日頭漸漸升起,蕭可已是汗流浃背,登在最高處一覽,群山、大地盡心眼底,林風飒飒,林深幽靜,千裏孤墳,無比凄涼。墓茔依山而建,封土呈圓錐形,墓前有土闕、碑石,墓田方九十步,高一丈八尺,墓碑高九盡,螭首龜呋。
“永徽四年四月十五,依國公之禮入葬。”此情此景,秦楓不由得壓低了音調。
蕭可低頭垂淚,又擡目向青天一瞥,雙腿僵硬了一樣,止步不前。
秋風陣陣,冷冷清清,一時緘默無語。
“走啊!”秦楓拽着她,卻如磐石一般不動,再回首時,她淚流滿面,“怎麽不走了,不是想來這裏嗎?”
蕭可不敢向前走,不敢看清碑石上的刻字,原本有一絲期盼,走近便蕩然無存。
“你怎麽不走了?”秦楓也不敢太過于催促,他孑然一身,方懂情為何物,“先看看,改日帶祭品過來。”
蕭可深深呼吸了幾下,方才止住眼淚,一步一步向前移動着,腳下像墜了大石一樣沉重,駐足在碑石前,觸向冷冰冰的墓碑,尖指在雕字體上劃動着,悲傷仍不能自持。“我不相信,我真的不相信,只聽了別人輕飄飄幾句話,三郎就離開我了嗎?他說過要陪我一生一世的,他一向言而有信,不會扔下我躺在這裏。”
她泣不成聲,秦楓也跟着抹淚,碑石都聳立在這裏,還有什麽不相信的?想勸她,又不知如何開口,不如不勸,哭夠了也就不哭了。
這一等卻是漫長,足足陪她站了一天,水米未進,別說一個弱女子,他這個大男人都是餓得前心貼後背,不得以開了口,“承天門就要關了,我們還是回去吧!你什麽時候想來,我一定奉陪。”
蕭可席地而坐,倚着碑石,仍沉浸在往事的追憶裏,那年前誤入杏園,陰差陽錯成為了蕭澤宣,怎樣相識,如何相愛,生兒育女,琴瑟和諧,曾經的歡笑,曾有的眼淚,別後重逢,陰陽兩隔,一點點、一滴滴、一段段、一頁頁,直到日暮西山,餘霞漫天。
秦楓又足足等了一刻,眼看日頭一直往下掉,伸手拽了拽了她,“天快黑了,英華會找你的。”
提到英華,蕭可似才清醒,抹了抹淚水,看清子此處是蒼茫無盡的高陽之原,而不是暖香四溢的如萱閣,整整一天,石碑都被她捂熱了。
蕭可顫巍巍起身,只覺得頭暈眼花,雙腿發麻,只顧着追憶往事,卻不想日近黃昏。
步下高崗時,忍不住頻頻回眸,碑石時隐時現,漸漸消逝在落日餘晖、煙霭紛紛裏,盡管事隔五年,盡管碑石聳立,她仍不敢相信,将冷冰冰的碑石與生平最愛之人劃上等號,唯盼有一天,在茫茫人海中相逢,一個微笑,一個背影足以。
秦楓執了火把在前引路,還要照顧一路跌跌撞撞、失魂落魄的蕭可,不想撞上一位墳茔,忙對着參拜起來,口中念念有詞,“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在下真的不是故意的,您可千萬別來找我呀!”
秦楓那誠惶誠恐的模樣,終于讓蕭可稍稍扭轉了心緒,這一片本就是長安的主要葬區之一,有座墳墓也不奇怪,借着火光看清了碑文,女醫趙蓉蓉之墓,當時怔了一下。曾聽慕容天峰說過,她自殺了,不想埋葬于此,她的夫君呢?石碑并無立碑者姓名,是董誼将她埋葬于此地?離三郎這麽近?難道是殉情?她是喜歡三郎的嗎?願意追随他到黃泉?
“你認識她?”秦楓明顯是害怕了,瞪大眼睛望着蕭可。
“她原來是府裏的女醫,一向是服侍我的。”一路延誤,想來承天門已經關了,蕭可索性坐下來,就在趙蓉蓉的墳茔前。
“你不是想留在這裏吧!”秦楓恐懼起來,頭皮發麻,昏天黑地的樹林裏,不知藏了多少牛鬼蛇神,萬一有纏人的女鬼跑出來,後果不堪設想。
“怕你就走啊!反正三郎會保護我。”蕭可稍稍擡眸,便能望到高陽原的最高處,打擾了一天,他該好好歇着了,遠處望着就好。
秦楓雖然怕,但不能在她面前認慫,上面還有那位比着呢!于是,執了火把坐下,頻頻向四處張望,生恐有什麽不幹淨的東西突然爬出來。天色越來越暗,樹林裏怪叫聲連連,他口中依然念念有詞,神鬼是不得不敬畏的,側目瞅着她,靜靜坐在那裏,好像什麽都不怕,眼睛一直望着山崗。
屏聲息氣道:“你餓不餓?”
蕭可點頭,“餓,你打只野兔烤給我吃。”
樹林黑壓壓一片,打死他也不敢打野兔,搖了搖頭道:“我們還是餓着吧!明早兒就回長安城去了,想吃什麽沒有。”說罷,又是一陣沉默,她怔怔的,心事重重,沒話找話道:“夜還長呢!我們不能幹坐着,說說話吧!”
半晌,蕭可懶懶回了一句,“說什麽?”
秦楓指了指山崗,“比如說我,說他,說我比他如何?”
“你?”蕭可愣了片刻,然後嗤的一笑,把頭扭了過去。
“咳!這還沒比呢!我怎麽不如他了?”秦楓自是不甘心認輸,剛立起來,便被藤蔓絆了一下,立時摔了個大馬趴,唬得他再也不敢動彈,不敢亂說。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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