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王爺……”齊菀總算尋到了元幼祺,她斂衽向元幼祺行禮,喚出的那句稱呼則頗有些百轉千回的味道。

可惜,元幼祺現下卻沒心情體會她那顆少女心的萌動。此刻,元幼祺正背着手立在一叢水紅色的花前,怔怔地不知想着些什麽。

咋一聽到聲音,元幼祺恍然回神,撇臉,見是齊菀,俊眉蹙了蹙。不過她自幼被韋賢妃教養得極好,養氣功夫亦有些火候,面對談不上信任的人,她不會将自己的心思寫在臉上,遂欠了欠身,淡道:“齊三姑娘好。”

齊菀聽到這生分的稱呼,眼眸一黯,勉強擠出了一抹笑,讨好道:“王爺尋得這處所在,倒是極清靜雅致的。”

清靜得一般人都不會逛到這裏來。

“清靜雅致嗎?”元幼祺淡淡地應了一句,便不再言語了。

她其實并不是存了何等的閑情逸致游逛到了這裏,她只是,被那水紅色的不知名的花吸引了而已。

那花,不比旁的花嬌豔動人,也沒有婀娜妩媚的身姿;只是那淺淺的粉嫩,像極了前日在雲虛觀中,被自己強行抱在懷中親吻的顧蘅的臉龐。

思及當日那旖旎的情景,以及顧蘅唇上的柔軟觸感……元幼祺忍不住心跳加快了幾分。虧得她一本正經的功夫向來不錯,才不至于在齊菀的面前失态。

元幼祺知道,對于自己的親近,顧蘅并非毫無感覺,更不是其表面上表現出來的那般冰冷。至少,顧蘅她是害羞的。不然,不會在自己親近她的時候,臉頰與脖頸上泛上淺淺的紅雲,一如這不知名的花之顏色。

再一想到今日宴後,便又能見到顧蘅了,元幼祺的一顆心“撲撲撲”地又緊跳了兩下,恨不得此刻便抛了一切,去顧府赴約。

她一徑在這裏憧憬回憶着顧蘅的種種,在齊菀這個局外人看來,她此時的模樣,完全就是在欣賞眼前的花。

齊菀亦是自幼被嬌寵養大的,在章國公府中,她做慣了衆人眼中的焦點與中心,這會兒卻被元幼祺冷落在了一旁,說不難受,是假的。可她一個閨中女子,巴巴兒地跑來尋一個未婚的皇子,于禮法上已經逾矩,還能說什麽呢?

正當她心頭泛苦,哀怨着自己韶華青春在元幼祺的眼中都比不上一叢花的時候,忽的認出了那花,心念一動,忙道:“王爺仔細!莫離得太近了!”

元幼祺正聳着鼻翼輕嗅那花的甜香氣息,聞言頓住了動作,臉擰向齊菀,奇怪道:“有何不妥嗎?”

那雙琥珀色的眸子就這樣盯着自己,尋求着問題的答案。齊菀情知自己并不是被關注的那個,卻也忍不住紅了耳根,強遮着羞意道:“王爺大概不知,這花名叫虞美人。看它的形狀顏色,粉蝶似的,很是可人。其實這種花的莖、葉與花皆有劇毒,誤食會奪人性命。便是那花香,聞得多了,也會頭暈、惡心,難受得緊呢!”

元幼祺聽罷,下意識地擡了擡身體,目光卻仍專注在那水紅色上,莞爾道:“虞美人,這名字倒是有趣。又是有劇毒的,果然美人亦有可怕處,太過親近不得嗎?”

她這話若是對元承宣說的,元承宣八成會拍着她的肩膀,大喇喇地以過來的人的口吻教導她“老九,美人是那帶刺的玫瑰,漂亮又紮人才更有趣啊!”。

不過,此刻與她對話的卻是個閨閣中的女子,齊菀聽了這話卻又是另一番心思了——

“《周禮》上說‘婦德,婦言,婦容,婦功’,身為女子,若是德行差了,姿容再美麗動人,縱是傾國傾城也算不得好女子。”齊菀繃着臉道。

元幼祺聽着這番正統至極、俨然男子著書強行灌輸給女子的歪理就覺得心裏很不舒服。這分明就是男子想要女子服從、一輩子做牛做馬忍辱負重編出來的說辭。不然,只見什麽“婦德婦容”的,怎不見“夫德夫容”之說?敢情女子就須得照着男子的要求過活,只要按照這要求過活了,便是好女子?

是不是好女子,誰要他人置喙!元幼祺心內不忿道。

若是按照這等說辭,她女扮男裝,哪有半點兒“婦德”“婦容”?還不活該被五馬分屍、淩遲處死啊!

她頓覺同這個齊三姑娘更沒什麽好聊的了。與之聊天,還不如去嚼蠟!

元幼祺于是站直身,淡道:“這處太過幽靜,被蟲蟻叮咬了就麻煩了。”

說着,自顧自往來時路上踱去。

唐喜和那名年輕宦侍自然是緊随着她的,卻把齊菀一人丢在了遠處。

齊菀盯着她俊拔的背影,默然咬唇,當真不知道自己哪句話得罪了這位會稽郡王。

趕巧,之前被齊菀支走的貼身侍女,這會兒竟也尋了來,手中還穩穩地托着一只托盤,上面放着兩盞茶盅。

“見過王爺。”她迎着齊菀而來,并沒忘了向元幼祺施禮。

元幼祺只點了點頭,卻并未停下腳步。

齊菀眼底有強烈的失落劃過,她極想快步追上元幼祺的,卻又忍不住泛上來的少女的矜持。

那侍女是個極有眼色的,見狀,忙道:“新泡的茶,剛下了顏色的,奴婢為王爺和姑娘取了來。二位口渴了嗎?且請飲一杯吧!”

元幼祺覺得無趣,本想一走了之的。可眼下情形,她堂堂郡王,實不好為難一個小丫頭子,遂轉回身來。

唐喜早看清楚了主子的心思,忙殷勤地取過了茶盞,恭敬奉給了元幼祺。

齊菀見她停下來不忍拂了自己貼身侍女的好意,便暗自猜測并不是自己惹了她不高興,心中登時舒緩了許多,也徑自取了另一只茶盞,陪着元幼祺飲起茶來。

那擎着托盤的侍女暗自打量了眼前這兩位,尤其是,看到自家主人臉上遮都遮不住的甜蜜表情的時候,神情頗有幾分複雜。

“多謝了!”元幼祺放下茶盞,向那侍女道。

那名侍女受寵若驚,忙施禮道:“王爺折煞奴婢了!”

齊菀亦放下了茶盞。元幼祺向她的侍女道謝這樁事又幫她尋回了自信,半盞熱茶下肚,熱氣烘蒸上來,齊家人骨血裏的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精氣神便複活了六七成,她于是緊追上元幼祺的腳步,壯了壯膽色,忍着羞意道:“方才在亭中,多謝王爺解圍……”

元幼祺腳步一滞,才明白過來,她所說的“解圍”是自己寒碜三嫂那樁事。

并不是為你解什麽圍,不過是本王心情不好罷了。元幼祺心道。

但這種話,她是斷斷不會向齊菀說起的,只是面上平靜無波,道:“不值什麽。”

然後,就再又沒了言語。

齊菀好不容易鼓起了莫大的勇氣向元幼祺稱謝,意在引出更多的暖心對話來,卻不料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所有的力道皆被卸于無形。

因着長姐齊萱的緣故,她與元幼祺有過幾面之緣。那顆叫做情思的種子,在她初見元幼祺的時候便深深種下了,在後來的幾次見面中生根發芽,大有掙出泥土、生葉開花的架勢。

她對元幼祺越是接觸,越是喜歡,越覺得這位會稽郡王是自己的良配,而自己,無論家世、人品、樣貌,亦是配得上的。

她生性腼腆,卻也流着齊家人肆無忌憚的血液,此刻,面對着自顧自朝前走的元幼祺,那種強烈的情愫再次激勵她趕上前去,近乎沒話找話地問道:“聽說王爺常去雲虛觀,想來,王爺也是好道的吧?”

若說之前對齊菀,元幼祺很有些礙着七哥的面子不得不理,卻又理無可理的意味,那麽,當她聽到齊菀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她身為大魏皇子的敏銳便迅即地占據了上風。她首先想到的是:齊菀為什麽問這個?

其實,她更擔心的是,齊菀問出這個問題來,是不是會對顧蘅不利。

她愛煞了顧蘅,只要是與顧蘅有關的,便忍不住聯想,卻渾然沒有意識到,顧蘅的內心與心機,遠非此刻的她,可以想象。

再說齊菀,面對元幼祺本就戰兢兢的,這會兒對方卻停住了腳步,神情複雜地瞧着自己,且不回答自己的問題。齊菀被瞧得越發心虛,越發覺得自己問了個蠢問題。

“其實……其實我們齊家人也……崇道的,”齊菀磕絆道,“小姑姑……嗯,我的小姑姑還曾為坤道呢……”

元幼祺實在對齊菀的什麽“小姑姑”沒什麽興趣,不過這位齊三姑娘磕磕巴巴的,似乎是被自己的這張冷臉吓到了。

想到若是吓壞了這位齊三姑娘,惹了齊萱不高興,怕是七哥的面子上也不好過,元幼祺于是神色緩了緩,唇角勾了勾,勾出了一抹淡笑,狀似感興趣道:“這事,倒是挺新鮮的。”

大魏世家之中,崇道者數不勝數,但能以貴介之身奉入道門的,卻少而又少。

終于有了感興趣的話題了!齊菀大舒了一口氣,也顧不得家中長輩叮囑過的忌諱,只把自己所知盡數向元幼祺吐出——

“我的那位小姑姑,喚作齊映月……嗯,應該是叫這個名字的。據說她天賦極高,連名氣響當當的華存真人都誇過她‘天賦秉異’呢!”

元幼祺本沒興趣聽這齊家的什麽故事的,見齊菀熱滿滿地講個不停,也不好打斷她,耐着性子應和道:“确是神奇。”

齊菀更有了談興,又絮絮道:“據說我這位小姑姑,不止道學修養極深,更精研醫道,還曾入宮陪伴後宮的貴人呢!”

“只可惜,”齊菀遺憾道,“她年紀輕輕便駕鶴西去了。聽我父親說,自她逝後,祖父祖母傷痛欲絕,曾祖母更是從那之後一病不起,纏.綿病榻十餘年……”

她說得傷心,聲音亦漸漸低了下去。

難怪,聽七哥說,章國公府的太夫人卧病許多年,章國公齊浩然延醫問藥吊住老人家的性命,卻最終也不得不面對老母親故去的事實。元幼祺暗想。

只是,這件事,卻很是奇怪——

她長了十六歲,朝中宮中褚人的掌故,每一次她入宮,韋賢妃都要不厭其煩地向她敘說,像是生恐她不知道某個人的某件往事便會吃了虧似的。

元幼祺曾經一度很奇怪母妃這樣做的目的。後來随着年齡的增長,她也漸漸習慣了母妃如此。

然而,關于齊映月的事,母妃卻從來未提過。

元幼祺說不上哪裏怪異。

二人正敘聊間,元承平的一名親信宦侍遠遠地趕了來,匆匆向元幼祺行禮道:“九爺,可尋到您了!我家王爺請您到前面入席呢!”

元幼祺神情一震,道:“太子到了?”

那宦侍回道:“小人并未見到太子殿下。”

元幼祺暗自皺眉,心道太子若來,排場、聲勢之大,阖府都該知道的。卻為什麽……莫非太子有事,來不了了?

她哪裏想得到,一場驚.變,就在不遠處等着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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