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琳琅

皇帝晏铄披了一領玄黑大氅,戎裝箭袖,英氣勃發的臉龐上有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他只掠了無妄一眼,目光便停留在那瑟瑟發抖的小姑娘身上。

不是她錢阿苦不硬氣啊,她實在是第一次見到大昌朝的皇帝陛下,而且皇帝陛下身後還有漫山遍野的軍隊!她能不低頭,能不發抖嗎!

皇帝低垂眼睑,靜靜地開口了:“你為何在這裏?”

他是問無妄。阿苦反應過來——聖上自然是認識無妄的。

無妄頭疼地回答:“回皇上,小的奉仙人的意思出來采藥……”

似乎“藥”是個很敏感的字眼,令皇帝的眸光危險地一動,“禦藥房的藥不夠嗎?”

“不是不是……”無妄慌亂道,“皇上要不先進城去?”

皇帝好像沒有聽見,下巴指了指阿苦,“這是誰?”

“回皇上,這是仙人的徒兒,姓錢……”

“我要她自己說。”

阿苦将心一橫,擡起了臉,“我叫錢阿苦,我自己出來玩,不關我師父的事。”

她這一擡臉,直将無妄吓得魂飛魄散。祖宗啊,可不能這樣直勾勾盯着天子看的啊!

然而皇帝卻并不嫌她失禮似的,端詳她半晌,忽然笑了。

“你們冷不冷?昂達,去給他們找兩匹馬。”他勒缰,馬兒在雪中低頭蹬着蹄,發出嘶嘶的聲音,白氣撲在空中,肅穆得詭異,“帶回宮去。”

南方的漢人本就騷動不斷,今年秋旱,更是鬧得數道不寧。然而再怨憤的烏合之衆終究也只是烏合之衆,何況他們還吃不飽飯;皇帝禦駕親征将叛黨掃蕩一番,身上連一點擦傷都沒有便勝了個徹底。他将收拾戰場建藩置府的工作交給部下,自己當先趕在年前回來,乾元殿裏開了大宴慶賀皇帝凱旋,衮衮諸公依次從北鳳闕端着步子邁進前殿,司禮官扯着嗓子奏喊官階:

“司天臺主簿趙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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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人性子淡泊,從不參加這種皇室禦宴,司天臺過來的最高官便是趙主簿了。司禮官是照着名帖念的,可是走在趙主簿前邊那個白衣人是誰?

夜重更深,乾元殿裏,衆人喝得一片狼藉。舍盧人禮制不謹,宴席間酒水與唾沫同流,呼喝共贊禮比響。皇帝自己也喝得醉醺醺了,依在璎妃的懷裏,沐陽公主在他身邊撒嬌:“父皇,泠兒就要那匹馬!”

皇帝笑道:“朕的姑娘就是有血性,比不得那些文文弱弱的漢人女子。只要你能馴服它,盡管拿去!”

晏泠高興極了,“謝謝父皇!父皇長命百歲!”

司天臺的趙主簿上來給皇帝敬酒。說了幾句場面話,皇帝微微笑道:“你們署裏那尊神,還真是請不動的了?”

趙主簿賠笑道:“聖上說哪裏話,仙人是身子有些不适應……”

一旁璎妃好奇地插了嘴:“他不是仙人嗎,仙人還會生病?”

皇帝淡淡看了她一眼,眼神深冷,驚得她一窒。晏泠拉了拉母親,表情有些黯淡。

這時,一個小宦官戰戰兢兢從側殿摸索着過來,對皇帝身後陪侍的古公公附耳說了幾句話,古公公眉毛微擰,低聲道:“邊兒去!”

這一聲卻被皇帝聽見了。晏铄側着頭問:“怎的了?”

古公公心裏暗暗叫苦,伏低身子壓低聲音道:“回陛下,是仙人,往琳琅殿去要人了……”

皇帝沉默片時,忽然将酒盞往案上一擱,徑自站了起來,離席而去。

琳琅殿在乾元殿西,雖靠近天子寝宮,卻因傳言鬧鬼而久無人居。皇帝回來時事務繁多,便随意指了琳琅殿安置阿苦二人,要待大宴過了再來細審。

誰知道司天臺的消息這樣靈通。

夜色昏昏,風雪一陣緊似一陣,皇帝風塵仆仆地趕過去,古公公都跟不上他的步伐。這個四十七歲的異族天子,身形矯健,目光冷銳,好似永遠都不會老去,十餘年來毫不放松地監視着他一手創立的王朝。古公公早已知道這個舍盧人是天命所歸,他與皇上的第一次見面,或許比皇上自己以為的還要早得多。

這個舍盧人曾經高視闊步地走在大歷人的宮闱之中,毫不羞赧、毫不瑟縮、毫不退讓。如今,他也是以這樣的姿态走在他自己的宮闱之中。

未殊已經站在琳琅殿中,一襲白衣,襯得他容色蒼白。皇帝邁步而入,他連眼神都未嘗一動,只欠了欠身:“陛下。”

皇帝停在殿中。古公公連忙指使着小宦官擺好禦座暖爐,點起一盞盞燈火來,才将将驅去這殿中的寒氣。皇帝卻并沒有就座的意思,只是盯着幾步遠外的未殊,沉聲道:“數月不見,連禮數都不知道了?”

未殊沒有猶豫很久便雙膝跪地,三叩首。龍鳳紋地磚冰涼沁骨,他磕頭磕得很響,幾乎令古公公膽顫。

皇帝冷哼一聲,這才往前走去,一掀衣擺坐了下來。宮婢端上茶水,他揮了揮手,古公公便領着下人都退下了。

“你是為那丫頭來的?”

未殊靜靜答:“是。”

皇帝忽然笑了,“你知道她是誰嗎?”

未殊抿唇不語。

“她很像朕早夭的妹妹。”皇帝唇邊的笑意加深,皺紋也刻了進去,“朕看着很合眼緣。”

沉默。

皇帝家族龐大,兄弟姊妹衆多,誰知道他說的是哪一個。然而不管哪一個,都是借口罷了。

皇帝不喜歡這種沉默。臨民十三年,他已經習慣了漢人皇帝對待臣子的方式,他說一句話,底下的人就是再難堪也得應承一下的。只有未殊,這個被他養大的未殊,敢這樣撂他在沉默裏。

真是個養不熟的狼崽子。

未殊突然又叩下頭去。

他雙手伏地,未加束冠的長發披落下來,遮住了他的表情,“小徒頑劣,沖撞聖駕,陛下雅量寬宏,必不致降罪頑童,請陛下開恩放人,臣一定對她嚴加管教。”

皇帝一笑,“這樣緊張作甚?朕也不會吃人,這丫頭顯然還有舍盧血統,又不是随意可殺的漢人。”

未殊不知該如何言語了。方才的一番場面話已經讓他絞盡腦汁,此刻他那貼着地面的手掌已經沁出了冷汗。

皇帝笑得更加森冷,好像已經掌控了一切。

他輕拍手,阿苦和無妄便被人押了上來。

“師父!”見到未殊,阿苦驚呼一聲。前者跪着的身軀一僵,旋即擡起頭來看着她。

她換了一身衣裳,是淡綠的宮裝,臂上挽着藕色披帛,俏生生宛如戲裏的小丫鬟,柔曼可人,正睜圓了雙眼關切地望向他。

她似乎……确實沒有挨什麽苦頭。

“看好了沒有?”一邊皇帝淡淡道。

未殊驀地一凜回神,“請陛下開恩……讓臣帶她回司天臺!”

“我看這丫頭頗通藥理,倒不必去司天臺學習了。”皇帝懶擡眼皮,“年後讓她在太醫署跟着杜攸辭,你看如何?”

阿苦一直聽得懵懵懂懂,這一句卻很明白,出聲道:“可我得住在司天臺呀!”

“放肆!”古公公霍然變色。

皇帝卻笑了,似乎很縱容她的放肆,“那你便住在司天臺,白日到太醫署學習,如何?”情态幾乎可算是溫柔的了。

未殊慢慢地直起身來,看了一眼阿苦。她的臉上寫滿了“我不樂意我要說話”,可是無妄拼命拉住了她。不錯,皇帝已經讓步,她或他都不應再得寸進尺,而應該謝主隆恩了。

“謝陛下恩典。”他慢慢道。

未殊帶着阿苦和無妄離去,那三人的身影就像一個大人帶着兩個犯錯的孩子回家。皇帝靜了許久,直到手上的茶碗都涼透了,才将它放在桌上,道:“你認出來了嗎?”

古公公愕然:“認什麽,皇上?”

皇帝的聲音冷冷清清地響在空曠的殿宇裏:“你是從前朝過來的,你見過她的。”

古公公一聽,卻吓得屁滾尿流地跪了下去:“皇上,奴才可是忠心耿耿的,奴才可不知道什麽前朝本朝的!”

皇帝看他一個勁磕頭的瘋癫樣,嘴角勾起一個嘲諷的笑,卻也不想再與他說這個話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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