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得失

靜華宮的後殿裏生起了火,阿苦将一把鐵扡子放在火上慢慢炙烤,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跳躍不定的火光,沒有動靜。

皇後還在哭叫,女人和太監來來往往,鮮血、布團、清水,進進出出,嘲哳一團。藥在爐中,爐在火上,沸騰了,一點點地冒出水泡來,小心翼翼地,無法無天地。爐蓋被水汽沖得頂了起來,煙霧四散,有人過來将藥爐提走了,看也沒看她一眼。

她是九坊來的漢人,縱是醫術再高明,也不能近得了皇後的身。

她好像成了一塊多餘的東西。

渾渾噩噩間,只感覺外間的聲息漸漸地歇下去——

沒有人知道那群亂民如何了。

就像一滴水落入了大海,或者一滴水升上了天空,沒有痕跡。雞蛋碰石頭也不過如此。

小葫蘆一向是那麽聰明的人,怎麽會做這樣愚蠢的事呢?本來她與小王爺的婚事到底有希望了,聖上雖然不同意讓她做正妃,但只要磨上一磨,她終可以守得雲開。可現在娘娘小産了,這一遷怒,可是抄家滅族的禍啊!雖則小葫蘆的母親被舍盧人害死了……可真要細算起來,誰家不與舍盧人有幾分仇恨的?莫夫人被害死的時候,小王爺才多點大啊?

難道可以因為對一些人的仇恨,就放棄對另外一些人的愛嗎?

鐵扡子在她手裏發燙,她怔怔低頭,對着那通紅的扡子看了半晌,才猛然醒悟一般将它狠狠一丢。

“燙着了嗎?”

溫和的聲音響起,阿苦突然轉身,撲入了他的懷抱!

剛剛回來的未殊面色猶帶疲憊,卻認真地擁着她,認真地拍着她的肩道:“沒事了,不要怕,我們回去。”

阿苦将自己整個人埋在他的胸前,忽然間,大聲而用力地哭了出來。他聽見她清晰的哭聲,一下子慌了神,想推她的肩卻推不動,她就如個小孩子一樣賴在他的懷裏——“怎的了?不要哭,小葫蘆的事情——我們都在想辦法——”

他的嗓音很澀。

不提小葫蘆還好,這一提,阿苦的心便往深淵裏墜落下去。她抓緊了他的袖子緊張地問:“外間怎樣了?還在打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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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殊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聖上受傷了,現在是昂達在指揮。聖上留了話要活口,所以小葫蘆他們不會有事的。”

阿苦聽得臉色慘白,“我要去看她!你讓我出去!”

未殊本就是來帶她出去的,這會兒也不想攔阻,正跟着阿苦走出幾步,身後忽響起一個冰涼蒼頹的聲音:“今天你們誰也別想出去。”

未殊轉過身,便見到胡皇後被人擡着坐在了殿中央,她神容倦怠地倚着榻,身上的衣物換過了,簇新的錦緞包裹着全身,卻猶散發出血腥的死氣。她的臉色白得像鬼,一雙淺色瞳仁卻愈加冷而陰沉,像狼。

這一刻,她很像她的丈夫。

“我怎麽就相信了你呢?”胡皇後盯着未殊冷笑,“你當年能背叛自己的父母族人,便一輩子是個叛臣賊子的本性,本宮怎麽竟然還相信了你?”

未殊的手心冰涼,阿苦感覺到了,抓握得更緊。她一仰頭,大聲道:“你憑什麽這麽說?我師父從來沒有背叛過誰!”

胡皇後掠了她一眼,仿佛感到很有趣似地,笑得更加開心,“你對他倒是一心一意,可你真的了解他嗎?你知道他殺了多少人?你知道他造了多少業?你知道他把自己的父母親都逼死,你知道他一直認仇作父嗎?”

許久,未殊安靜地開口:“臣并不認聖上為父。臣只認聖上為君。”

胡皇後擡眼。

“臣沒有父親。”未殊又道。

胡皇後的眼中慢慢流露出不可得的哀戚,“你不是說過,你只求一樁婚事?本宮幫了你了,讓你和她在一起,你為什麽還要這樣對本宮,這樣對本宮的孩子?”

未殊慢慢地嘆了口氣。

“拉雅姑姑。”他輕聲說出了幼年時的稱呼,驚得胡皇後一顫,“您答應了我之後,轉頭便動用金衣侍衛來追殺阿苦,對不對?”

胡皇後睜大了眼。

阿苦目瞪口呆,望了望皇後,又望了望師父。接近黎明,宮室裏燈火煌煌反而暗如無邊的夜,寒冷徹骨,就如那龍首山上倉皇逃亡的一夜……

那時,師父與她說,是聖上的人,是聖上不甘心要抓她回去。

師父是何時就看破了,卻不與她說?

不,師父到底有什麽事是肯與她說的?!

“娘娘的這個胎兒,本是另一條性命。”未殊微微嘆息,“是娘娘殺掉的那個李繼忠的性命啊。”

胡皇後驚恐地睜大了眼,忽然,虛弱的身軀從榻上一點點滑了下去,瑟縮着不斷往後爬,滿臉恐怖地望着他——

“你——你這個妖孽!我當初真是瞎了眼——阿穆爾也是瞎了眼!大歷有那麽多孩子,他怎麽就把你抱了出來?!“

手心裏的那只小手漸漸地離開了。未殊轉過頭,阿苦臉上的淚痕都已幹涸,剩下一雙空洞的眼,像失了神的小貓。他心頭一緊,低聲問:“阿苦?怎的了,阿苦?”

阿苦愣愣地擡起頭,“你……你為什麽要害死娘娘的孩子?”

未殊一怔,“我沒有……”

阿苦卻搖了搖頭,止住他未出口的話,“你讓我想想,師父,你讓我想想。”她擡起頭吸了吸鼻子,宮殿頂上分割為四百二十八塊琉璃平棋,遍塗彩繪,當破曉的日光照入,燦爛得令人暈眩。這樣金碧輝煌的地方啊,不知背後有多少痛苦和肮髒?

未殊看着她,目光裏微弱的光芒如螢火竄動,最後卻只能歸于一片黑暗的虛無。

她沒有指責他,沒有嘲諷他,沒有潑天潑地地罵他。她自己仿佛也很困惑,可就是這份困惑,令他全身心地發抖。

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多麽卑劣。

他是大歷皇帝的孩子,他逼死了自己的父親。他被老兵好意容留,他引來大軍殺死了善良的陌生人。他由阿穆爾夫婦一手養大,他害死了皇後腹中的胎兒。

他做的所有事,似乎都是背叛、背叛和背叛。

是啊……還是大家說的對。

他應該去死。所有的死者都是無辜的,而生者都是罪惡滔天。

他應該去死,他怎麽不去死?

“——小心!”他突然抱住阿苦,那根掉在地上的燒紅的鐵扡子此刻重重地紮在了他的背上!

白衣立刻被燙得翻卷撕裂,肌膚在空氣中灼燒的聲音嘶嘶可辨。不知何時站了起來的胡皇後一手拿着那根鐵扡,桀桀怪笑道:“你不是會算命?你倒算算,你自己能活到幾時?!”

昂達尼剌一步步走了出來,面色隐忍:“仙人,對不住了。”

金衣侍衛将他們團團圍住。未殊這才想起什麽一般,轉頭看着胡皇後:“原來是這樣……拉雅姑姑。”

胡皇後冷笑道:“你害死了我的孩子,理應償命。”

未殊卻搖了搖頭,“且不說我并未害死您的孩子,您原來早就将金衣侍衛收為己用,不知這件事情,聖上知道嗎?”

胡皇後臉色一白,語氣反而放得輕柔:“我與他是多年的夫妻,他的東西就是我的東西。”

“但他兒子的東西,卻不是您的東西。”未殊很平靜。

“你——你放肆!”胡皇後尖聲道,“都給我上!”

未殊一矮身一把奪過了胡皇後手中的鐵扡,又是一聲尖叫。他将阿苦護在身後,已經冷卻的鐵扡對抗金衣侍衛的利劍不知何時即會斷裂,他匆忙對阿苦道:“你先走。”

阿苦兩手抱着腦袋看師父與十餘侍衛糾鬥,她已經傻了,她什麽都聽不見,只看見那鐵扡上鮮血潑濺,一個個金衣侍衛倒下了,昂達尼剌那明晃晃的劍尖刺入了師父的肩胛,透骨而出,鮮血滴在了她的綠羅裙。

而師父也将鐵扡刺入了昂達的胸膛。

“死于刀兵。”他面無表情地靠近昂達,在他耳邊低聲說道。

然後纖白的五指收緊,他拔出了鐵扡。

這一刻的未殊,涼薄唇角竟微微勾起,眼神底裏泛出了冷光。

阿苦呆呆地看着他。

她好像根本不認識他。

“撲通”一聲,昂達尼剌的高大身軀重重倒了下去。未殊回過頭,胡皇後已經瘋癫,拼命地大喊大叫,外面卻再無人進來。阿苦就站在他的身後,毫發無傷。

他松了口氣,走過來,漫不經心地道:“我們走吧。”

阿苦好像根本沒有聽見。

他想抱她,卻發現自己遍身是血,無奈地笑了一下,将鐵扡扔掉,手在衣上使勁擦了擦,去握住了她的。

她的手冷得像冰,她任他牽着,像個無知覺的布偶娃娃。

也許是這裏血太多了。他皺了皺眉,索性将她打橫抱起,越窗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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