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去留

能去哪裏呢?

從馬廄中徑自牽出了兩匹馬,也不問阿苦能不能騎,徑自将她丢上馬背,讓馬兒撒蹄奔去。他騎另一匹,控缰在數十步外遙遙追随。如此飛奔了數十裏之後,終于遠離靜華宮了,秋天冷冷的太陽在龍首山上升起,山林裏落葉舞動,全是腐朽的秋的氣息。不知不覺間,竟然到了他們曾來過的這座廢棄的烽燧。

他拴了馬,抱着阿苦走到那熟悉的水潭邊,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樹下,阿苦睜着眼看他半晌,忽然一骨碌坐起了身。

他轉頭看她,眼裏掠過驚喜的光,“你還好?”

她冷冷淡淡:“不好。”

他低頭看看自己髒污的衣衫,道:“我去洗洗。”頓了頓,又猶疑地道:“你是不是也……?”

阿苦已背轉身去。

他所有的話就此哽在了喉間。

少女青色的背影筆直而冷漠,散亂的長發垂落下來,三千丈都是無情顏色。他低下了頭,看見她的發梢略微浸在了水中,緩慢地飄搖,安靜地撩撥。他将手放在了自己的衣帶上,輕輕地扯脫了它。

傷重的手臂終究一件件褪去了衣物,他一步步地邁進水潭中去。白日裏的山林不似夜晚那般幽深,卻也不似夜晚那般溫柔,鳥雀的聲音、樹葉的聲音、流水的聲音,全都混雜在他的耳中。清澈的水流浸洗着傷口,卻仿佛是無數蟻蟲細細密密鑽入那腐肉間,不斷地齧咬,不斷地啃噬,不斷地往深處蠕動。

身體極難過的時候,不會在意心上的創口。四肢百骸的痛,五髒六腑的癢,似翻江倒海,似拉鋸碾磨,可是他忍住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能忍,就好像他已經這樣忍過了許多許多年,而且他還要這樣一直忍下去。

他拼命清洗自己身上的血跡,因為他知道血是肮髒的東西,阿苦從來都不喜歡。阿苦也不喜歡他殺人,可他畢竟還是殺人了。

雖然他每一次殺人,都只是為了帶她走,而已。

但殺人,畢竟是很重的罪。

也許他,真如拉雅姑姑所說,是個妖孽吧?冷卻所有溫暖,封存所有光明,傷害所有靠近他的人。

直到滿手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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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遍體鱗傷。

他是深冬的積雪,掩埋生命和向往。過去他殺戮,後來他混沌,他無論如何都不是個好人,更不要說好男人。而阿苦卻是那麽快樂光明的女孩,她的笑容就像冬日的晨光,他知道她會融化了他,讓他從此消失于世。

但是,即使如此,即使她會讓他失去自己,他還是想留住她。

明知道她就在身後,可是她不會看他,他也不敢再擁抱她。

他不配。

他沒有轉身,反而往水潭深處走了過去。他不敢面對阿苦的眼神,她一直以來視他為無所不能的仙人,善良溫柔的師父,但他并不是……他既非無所不能,亦絕不善良溫柔,他自己到底是怎樣,他自己想來都覺可怕。

深秋的風拂過,三兩枯葉落在水上,冷,很冷……

“你在做什麽?”一聲倉皇的驚叫,像劃破冰冷天空的雀鳴,“出來,你給我出來!”

他愕然轉頭,便看見阿苦一臉惶急地站在岸上,身子微微前傾似乎想将他從水裏拉出來,神色間仿佛都要哭了:“你的傷口都要爛掉了,你是想惡心誰?再泡水裏,再泡水裏我就不要你了!不是說好了要我對你負責?我沒開口呢你往那邊走什麽走?!你給我回來!”

你給我回來。

恍惚間,竟覺這是一句極其美麗的情話。

他殺了那麽多人、犯了那麽多錯,最後的最後,不就是為了聽她一句挽留?她開口了,他便覺一切都恰到好處,高高的樹伸向高高的天空,鳥兒振翅飛起,秋天将要過去。他的目光漸漸凝注在她的臉,嘴角微微一動,竟似是個微笑。

阿苦古怪地看他半晌,忽然臉紅了,“你洗好了嗎?”

隔着一潭碧水,隔着半林香風,他乖乖回答:“洗好了。”

她嘆口氣,“快出來,我給你上藥。”

“哦。”他點了點頭,聽話地往岸上走。她的臉頓時漲成豬肝色,一跺腳又雙手蒙眼轉過了身:“你沒有衣裳了,怎麽辦?”

他卻在她身後道:“這樣可以嗎?”

她狐疑地回轉身來,便看見他撕下一部分稍微幹淨些的白衣圍住了下身,很是委屈地望着她。他的長發濕漉漉披散下來,晨光熹微,在他白皙胸膛上滾動的每一顆水珠都清晰可見。

這一次,她沒有再回避。只是咬緊了唇,鬼使神差般往前走,一直走到他下巴底下,擡頭,正對上他的胸膛。

她曾經想過,她如果能是流經他身軀的一滴水珠,該有多好。

可恨的是,時至今日,在知道了他的一切之後,她竟然還是這樣無恥地希望着。

水珠裏混雜了鮮血的味道,令她感到些微暈眩。她不敢碰他,他更不敢碰她,兩人就這樣僵持着,太陽攀着光禿禿的樹枝懶洋洋打了個哈欠。

在這樣的地方,被這樣的日光所照耀着,好像之前發生的所有血腥都無所謂了。

他的喉結微微一動,她眼前一眩,連忙低下頭,自懷中掏出一個小小包裹,走到他的背後去。乍一看到他的傷口,她便倒吸一口涼氣。

他微側首:“無事的,養幾日便好。”

她沒有說話,只拿下巴指了指水潭邊的一塊大石。他走過去坐下,片刻,便感覺到一只柔嫩的手敷着香滑的藥膏在他肩胛上游移。

他的喉頭一緊。傷口在此時突然如火如荼地發作起來,疼痛,伴随着暧昧的汗水,滲進他的經脈血液中去。她的手很軟,她的動作很輕,可是她的呼吸卻很燙,傾吐在他的脊背,一陣麻,一陣癢,像火中漸漸燒焦的薪柴,跳躍出壓抑的火星子。

痛的更痛,不痛的也痛起來。

阿苦将他肩上傷口敷好,面無表情地道:“我去找些藥草,你不要動。”

未殊巴巴地望着她,點了點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了。

阿苦在山林裏亂走了大半天,找來一些止血的藥,心裏是不痛快的,也就不想回去。重重疊疊的幹枯的枝桠上面,是慘淡的天,風日蕭涼,世事蕭涼。

不知道小葫蘆怎樣了。

她是不是已經死了?

想到一個“死”字,她驀地打了個寒戰。

小葫蘆禦前行刺,會牽連多少人?小王爺?莫先生?還有……還有我娘,她也會出事嗎?

不管怎樣,托師父的福,我竟然也見過那麽多的死人了。

阿苦将藥草連着泥土兜進裙擺,百無聊賴地想。

回到那一汪水潭邊,師父還保持着一個時辰前的僵硬坐姿,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她忍不住撲哧一笑,暈生雙頰,未殊便呆住了。

“來生火吧。”她低聲催促。他連忙跟過來,看她将柴火攏作一堆,拿火刀火石劈了兩下,沒燃,伸手道:“我來吧。”

阿苦很自然地交給了他,仿佛還如從前一樣全心全意地信賴他。他眼簾微掩,修長的手指間火芒一閃,剎那丢入柴堆。阿苦知道他頗有些在外的經驗,轉過頭不再看他,自去藥囊裏挑挑揀揀,又歪着腦袋想了想,目光落在了未殊身邊的那根鐵扡上。

那鐵扡上的鮮血已經凝固,可阿苦看見了它,還是忍不住朝一旁幹嘔起來。

未殊吓了一跳,想問她怎麽了,深邃的眸光凝了她半晌,卻終究沒有發話。

在她的眼中,自己與那一根血肉淋漓的鐵扡子,有什麽差別?

阿苦終于臉色慘白地轉回頭,将那鐵扡往水中去搗了搗,在枯草地上擦了擦,便串起一些草藥在火上炙烤。只烤了半刻,便又取下來,将草木碎渣小心兜住了,低着頭道:“背過去。”

未殊看不見她的表情,道:“你可以先休息……”

“背過去。”

他轉過身。她将滾燙的草藥毫不溫柔地拍在他背上的傷口,刺啦一聲,他的肌膚立刻開裂。他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疼不疼?”他聽見她沒有溫度的聲音。

是從何時起,他的溫暖的阿苦竟然失去了溫度?

“……不疼。”

“哦。”她說,又是惡狠狠地一拍。

原本白皙乃至于蒼白的背部肌膚已經紅了大片,肩胛傷口周圍更是慘不忍睹。草藥的慘綠和燙傷的鮮紅拌在一處,竟讓阿苦感到痛快。

她便用這樣淩虐般的方式給他上藥。将草藥往他的傷口裏戳,可是他竟然咬牙不□□,她便覺得憤恨,便戳得更加用力。她都看見他後頸上的汗水了,他不痛嗎?他的身體這麽硬氣,他的心也是鐵石做的嗎?

一把草藥塗完,她并不管他的傷口被她糟蹋成了什麽樣,拍拍手便站起來,“我去尋吃的。”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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