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洗傷

她低頭看着他的手,一時表情竟是錯愕。

他方才乖順了那麽久、連碰她一下都不敢,這會兒卻又是誰借的膽子?

心裏的憤恨的火越燒越熾,她的眼圈瞬間就紅了,像一只毛發豎起的刺猬:“你放手!”

他凝視着她,眼神濕漉漉的,竟像在讨好她一般,口吻小心翼翼:“你解氣了麽?”

阿苦氣極反笑:“我沒有生氣。”

“如果,”他換了口氣,“如果我說疼,你會怎樣?”

她低頭看着他的手,一時表情竟是錯愕。

他方才乖順了那麽久、連碰她一下都不敢,這會兒卻又是誰借的膽子?

心裏的憤恨的火越燒越熾,她的眼圈瞬間就紅了,像一只毛發豎起的刺猬:“你放手!”

他凝視着她,眼神濕漉漉的,竟像在讨好她一般,口吻小心翼翼:“你解氣了麽?”

阿苦氣極反笑:“我沒有生氣。”

“如果,”他換了口氣,“如果我說疼,你會怎樣?”

她一怔。

如果他方才說疼?

她的目光又漸漸自他的手腕移到他傷痕累累的手臂,而後是肩胛,是胸膛……

她知道這樣的傷有多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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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肩膀已經被利刃刺穿了。

而她卻不知道,自己所恨的,到底是他受了傷,還是他受了傷卻不肯說痛。

他咬了咬牙,忽艱難地站了起來。身子微微一晃,她眉頭微動,卻沒有去攙扶。他仍是抓着她的手,聲音輕輕的,好像一種哀求:“讓我去找吃食,你先歇一歇。”

她的眉頭都聚攏在一起,“我沒有受傷。”

他說:“你想吃什麽?”

她的表情仿佛看着一頭怪物:“你到底想怎樣?”

他低頭凝注着她。那樣的目光,她不敢接。太深,太靜,太哀傷,她怕自己陷進去,便永無出頭之日。

“阿苦。”他說,“我自己并沒有什麽好想的,你知道嗎?”

“什麽意思?”

“你想什麽,我便做什麽。”他說,“從十年前遇見了你,我便是如此的人了。”

阿苦悚然一驚,擡眼,未殊的表情卻漫無變化。

心像是一張紙,被狠狠揉過再松開,已恢複不了原來平整形狀。她看着他,她的心現在就是如此,皺巴巴的一團,痛的痕跡還存留,卻找不到那只罪魁禍首的手。

“太烨四年,我見到你之後,便很想出司天臺去找你。”未殊的目光漸漸沉落下去,像黎明初起時遠方的星光,“可是聖上聽聞司天臺遭竊的事,便加派了人手看住我,尤其是,他派來了無妄。”

“我等了你很久。”一個字、一個字,他說得很艱難,可他終于是說出來了。說出來的一瞬,他非但沒有感到解脫,反而被壓下了無邊的惶懼,“可是,我已經不記得到底有多久——到了最後,我連你是誰都忘了,卻還是記得我在等一個女孩。”

“她說,她還會再來,她會把我的衣服還給我。”未殊慘淡地笑了笑,“我相信她。”

他的話音落後,便是長久的沉默。阿苦沒有再掙脫他,只是往他身前邁了一步,低着頭,聲音遲鈍:“你方才如果說疼,我……我就會告訴你,我也很疼。”

他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

她張開雙臂,八爪魚一般抱住他精瘦的腰身,臉頰貼在他冰涼的胸膛。不知過了多久,他感到胸口一陣濕潤,眼光微黯,伸手輕輕撫過她的發。

這輕渺如無的觸碰竟讓她陡然爆發了。她驟然大哭出聲,跺着腳大罵:“皇帝老兒就是個混賬王八蛋!他利用你,抛棄你,陷害你,而後又來利用你——你也是蠢,你是天字第一號大傻瓜!痛為什麽不說?想抱我為什麽不說?喜歡我為什麽不說?!”

他重重閉了眼,語氣變了:“你真的想聽嗎?你想聽我是如何殺人,如何算計,如何與皇上皇後步步為營的嗎?你縱想聽,你聽得懂嗎?”

她愣住,眼裏還凝着晃蕩的水珠,“可是我……我只關心你……”

他突然封住了她的唇。

她睜大眼睛,她不甘,她拼命地打他,他一手便将她兩只手都反剪在胸前,她想驚呼,一開口便被他趁虛而入。他閉着眼睛,牙齒微微發顫地去勾勒她嘴唇的形狀,柔軟而芳香,如初春的花蕊,如美酒和仙霧。她想等他舌頭探入時将他咬上一口,卻在發現他緊閉雙眼下的水光的一刻失了所有與他對抗的心神。

“我現在什麽都沒有了,”他在她唇舌間微微喘息,“阿苦,你想聽的話,我也只有一堆不值錢的故事,還可講給你聽……”

“不……”她搖頭,倉皇的淚水劃過臉頰落在舌尖,兩人同時嘗到了那鹹澀的味道,心魂都是輕微一震,“我不要聽了,師父,我相信你……”

他突然間吻得更重更狂熱。好像她的一句相信,便傾塌了他的所有過去,又重建了他的整片天空。他的表情變得迷醉而溫柔,她的淚水卻一直沒有停歇。

“哭什麽,傻丫頭?”他柔聲,雙手捧起她的臉,薄唇一分分吻過她的淚水,最後停留在她脆弱的眼睑。她感覺到他溫熱的呼吸,令她眼瞳酸澀,“我方才說得不對,我重新說一遍。我想抱你,我想親你,我也想你抱我、親我。阿苦,我喜歡你。”

她的眼睫在他的唇下發顫。

“我不是一個好人,阿苦,你也看到了,你也罵過了。”他的聲音輕輕淺淺,仿佛是漂浮着的,她睜開了眼,看入他深深的眼眸,“可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而已。”

她的聲音幹啞:“……那,皇後的孩子,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平靜地回答:“她本就沒有懷娠。”

她靜了片刻,終于,認輸一般環住他的頸項,仰着頭道:“我相信你。你再怎麽離譜,我也相信你。”

他竟失笑,“離譜?你一直覺得我很離譜?”

“是啊。”她嘟囔着嘴,雙眸澄澈,“看星星啊,擺稻草啊,紮小人啊……其實都蠻離譜的,我一直不敢跟你說。”

他水色的嘴唇微張,片刻,僵硬地擠出幾個字:“我不紮小人。”

她無可無不可地聳聳肩。

他呆呆看她半晌,突然又笑了。

她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師父?”

“阿苦,”他笑着拉住了她的手,“你真是克我。”

她想回嘴,可是笑着的師父真是太好看了,她多溜了幾眼,便被他牽着走了。于是她也就忘記了自己原本想說什麽,便這樣被他抓在手心裏往那烽燧走去。

片刻前還是冷漠而遙遠的山林,忽然間都披上了金色的霞彩。原來僅僅是和師父說話,就能夠打發掉一整天的時光。想到也許從今以後每天都能和師父說話,她便覺得人生都成了一匹溫柔的、任她搓揉的美麗綢緞。

***

未殊是帶着阿苦從烽燧後方繞過去的,卻聽見前方傳來說話聲,心中一凜,即刻拉着阿苦躲在城堞後。

那個聲音似遠似近地飄來,卻是很熟悉的溫和清淡:“賈叔,他們托我來看你們。”

“是杜——”阿苦話未說完,已被未殊掩住了口。

但聽那聲音頓了頓又道:“舍盧皇帝大約已沒有幾天好過,皇後也瘋了。幾個孩子還在诏獄,我盡力去救。我沒有料到他們會出這樣的招數,确實……很勇敢。”

杜攸辭站起身,鞋履輕輕蹭了蹭平坦的草地,仿佛他很清楚哪裏埋着死去的人,“我現在只是擔心……我與你們說了多少遍,你們不相信我。”他忽然變得有些急躁,“救了你們的那個孩子不是我,是他!我只希望他已經逃出去了,不然我一輩子不能心安……我雖然眼瞎了,但我分得清善惡!待小王爺登基,他承諾了會讓漢人和舍盧人平等,讓所有人都能考舉入仕……會太平的,賈叔。會太平的。”

另一個人——不,兩個人的呼吸聲出現在近前。杜攸辭一怔,手已抓住了袖中的劍,那輕輕的嘆息已響起:“原來你也是。”

沉默許久之後,杜攸辭道:“我是。”

“怪不得你不遺餘力讓我想起過去。”未殊苦笑,“你也想拉我入夥嗎,杜大人?”

杜攸辭卻搖搖頭,“不,我只希望你看清楚自己是誰。”

“是個叛徒。”

“不是。”杜攸辭道,“是個善人。”

未殊只是訝異,連更多的情緒都沒有了,“我以為你了解我。”

“我自然了解你。”杜攸辭空空的眼眸裏卻似含着悲憫,“十年前,我也在龍首山的這片軍營之中。你救了我們,你記不記得?”

“怎麽可能。”未殊好笑地道,“我明明殺了你們。我把可汗的軍隊引了過來,那地窖裏——”

“那地窖裏藏了炸藥,不錯。”杜攸辭輕聲道,“可是,那一天,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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