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元道二十七年。

大雨傾盆,迷蒙了孩子的視野。杜攸辭是被強征入伍的,他跟随自己的叔叔,見到了那個孱弱的孤兒。

叔叔遞給他美酒和奶酪,火堆邊,他一口一口安安靜靜地吃着,白皙的肌膚,俊秀的容顏,深不可測的眼。

他當時就想提醒叔叔,這個男孩不對勁。

哪有流落在外的孤兒,吃相竟這樣秀氣的?顯然是養尊處優慣了的。

有些人無論多麽落魄,都掩不去一身矜華之氣;而未殊就是這樣的人。

可是杜攸辭已沒有時間了。

就在那一夜,舍盧軍隊趁雨強攻龍首山,長長的山脈上一座接一座烽燧連綿舉火,就連身量未足的小兵杜攸辭也被塞了一把長矛。

叔叔拉着那孩子去了地窖藏好,便去迎戰了。風雨呼啦啦灌入,一片亂糟糟的呼喝聲,刀兵血肉交擊沖撞的聲音就在耳邊一一如現,杜攸辭終究有些害怕起來,他不想打仗,他根本都未受過正經訓練,他如何能将長矛刺入活生生的人的胸膛?!

衆人都往外沖的時候,他卻一直往地下奔逃,直到那地窖門口,倉促地收了步——

地窖門敞開,裏邊竟然有人在說話。

高大魁梧的背影擋住了杜攸辭的視線,那與衆不同的盔甲形制——竟是舍盧人!

舍盧人,怎會在龍首山烽燧的地窖裏?!

但見那舍盧人背對着他,拍了拍一個人的肩,沉聲說道:“不錯,可汗會賞你的。”

一個稚嫩的聲音淡淡地回複:“我知道。”

這毫不謙虛的殘忍腔調激起了杜攸辭的怒意。他當時年紀太小,都不知道武庫被舍盧人發現是怎樣的大疏漏,只是恨那看不見面貌的人将所有漢人守軍視如蝼蟻的傲慢。忽然間那舍盧将領轉過身往外走,吓得他立刻貼牆站立,還好,那人沒有發現他便離開了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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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才回過身來,看見了那個男孩。

對方也看見了他,卻并不驚訝。孤零零地立在亂七八糟堆砌着的炸藥、武器和雜草中間,他的目光冷如玄冰,而冰面之後,卻是深黑的絕望。

厮殺聲轟隆隆摧動着牆壁磚瓦,戰争碾壓過來,兩個男孩在門內與門外,帶着不同的神情對視了一瞬。

而後門裏的男孩開口了:“快過來。”

杜攸辭一怔之間,男孩已往裏走去。他撥開一堆又一堆雜物,将一個小小的洞口指給他看,“從這裏可以出去。”

杜攸辭徹底傻了。

男孩卻并不想與他解釋,只是一味催促他快些。杜攸辭懷疑地問道:“你剛才在跟誰說話?你通敵!”

男孩嘴角微勾,目光上下打量着他。他知道自己現在是副什麽樣子,遍身鮮血塵土,方才奔跑間的懦弱神情還留在臉上,小腿肚子還在發抖。男孩什麽都沒說,卻已經讓他無地自容。

對方終究開口,神容冷峭,“我馬上點燃這些炸藥,你逃不逃?”

杜攸辭面色一變,眼神飄向那成堆的炸藥,又飄回來,男孩的神色天衣無縫,完全看不出任何底細。這時候,他腳邊那個小洞裏卻傳來了焦急的喊聲:“是小杜嗎?”

“魯伯伯?”杜攸辭徹底混亂了,“你在那邊嗎?”

“小杜,快過來!我們從後邊繞過去!”

模模糊糊的風雨聲裏,他最後看了一眼那個男孩。散亂的黑發底下,是一雙永遠沉默的眼睛。

他等了很久,那炸藥卻始終沒有被引爆。

他終于明白自己是被拯救了,被一個通敵的叛徒拯救了。

***

“我刺瞎了自己的雙眼,才得以混入宮來。”杜攸辭慢慢地嘆道,“九坊那邊的确是思量了許久,只是最後這一擊,我都沒能料到。那莫姑娘,是個極有主意的女孩。”

頓了半晌,又道:“西平京此時滿城風雨,你們藏在此處,倒是無人能發現。”

這座熟悉的烽燧之中,他的聲音溫和,伴着輕微的噼啪的火聲,煙霧彼岸,未殊蒼白的臉上神容亦是沉默。

他知道自己害了人的時候,他也是這樣沉默。他知道自己救了人的時候,他也是這樣沉默。

杜攸辭想自己大概從來不曾了解過面前這個救命恩人。

肉香漸漸從火上塗了油的兔肉上散發出來。杜攸辭帶來了酒,一揭蓋,阿苦便竄了上來:“好香,好香!”

方才她一直沒有說話,這會兒,卻只是恍若無事般笑。

“過來。”未殊淡淡地道,串起了一塊烤好的兔肉。

阿苦斜了他一眼,“我是說酒香。”

“你不能喝酒。”未殊很認真地陳述這個事實,阿苦盯了他半晌,終了,乖乖回到他身邊,就着他的手咬下兔肉。他忙道:“小心燙。”

阿苦一邊嚼着肉,一邊含糊地道:“師父,你當初怎麽知道會下雨的?”

未殊微微一笑,伸手揉了揉她的發,“我本來就是做這個的啊。”

阿苦頓住,但聽師父又道:“你覺得我離譜,那是因為你不懂。天行有常,我若連陰晴雨雪都看不出來,如何能做司天臺的監正?”

她睜着眼睛看他半晌,長長地“哦”了一聲。

她終于認同他的工作是有意義的了?他的心境忽而變得松快,就連剛才杜攸辭叫他恩人他都沒有動容,這時候,那雙深潭樣的眸子裏卻漸漸漾起柔潤的星光。

杜攸辭已經感覺到周圍氣氛的變化,忍不住搖頭苦笑。當年地窖中那個冷峻的男孩,如今是真的變了。

卻聽未殊冷不丁問道:“你的叔叔姓賈?”

“嗯。”杜攸辭靜了片刻,“他……也死在龍首山那一戰。”

未殊道:“我知道。”

那老兵的眼神,他永遠記得。

而後又是長久的沉默。阿苦眼巴巴地看着未殊,未殊卻只是盯着杜攸辭。

杜攸辭終于意識到什麽一般,微微笑道:“天色不晚,我該回去了。你們還缺些什麽,我明日再送來。聖上正滿天下地找你們兩個,千萬不要自投羅網。”

“要衣服!”阿苦當即舉手。

杜攸辭一怔,雖然他雙目已盲,耳根卻仍舊紅了。未殊上身近裸,神色卻頗自然,只是拿手去撥了撥柴火……

半刻後,杜攸辭走了,阿苦還在拼命給未殊燙傷的手指吹着氣。

未殊道:“已經不疼了。”

阿苦便擡頭,發絲掠過他的胸膛。她渾沒注意,只是關切地道:“你吃飽了嗎?”

“……”

阿苦又道:“受了外傷原不該吃這麽油膩,都怪杜醫正,竟然還帶酒來。”

“……”未殊在心裏默默對杜攸辭道:不是我。

阿苦歪着頭看他半晌,道:“師父,其實你挺好看的——我是說,挺周正的,也沒那麽女相嘛……”

……是誰說我女相?

“說完了嗎?”未殊終于開口。

阿苦微微愕然,“呃?”

未殊站起身來。褴褛的白衣披落,幹淨修長的右手伸向了她,她似乎是想了想,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未殊自然而然地拉她起來,一邊滅了篝火,道:“我們去地下休息。”

阿苦臉色微變。他感覺到了,有些好笑似地偏頭:“是我記性差,上回害苦你了。”

杜攸辭當年逃出的那個洞口還在。阿苦捏着鼻子走過一地狼藉,發現那洞口實有半人高,外間的枯草都蔓生進來。未殊牽緊了她,自己當先探身出去,望了望四周,才護着她頭臉讓她走出。

她輕聲道:“你當年……便是靠這個洞,救了我那些叔叔伯伯?”

他不言。

眼前是一條狹窄的草間小徑,兩旁都是齊人高的蘆葦叢,看不見更遠的景物。阿苦跟着未殊撥開雜草一意前行,抿了唇,心底有些忐忑的歡喜。她過去翻牆鑽洞、上蹿下跳都不在話下,可是今次,她卻仿佛變得羞澀而小心了。身邊站了一個男人,被他牽着,被他領着,被他護持着,她不需要開口,甚或也不需要思考,他們就可以走上很遠、很遠。

地勢不斷往下,腳下的泥土也漸變得濕潤。阿苦還正納悶此處何以有大片的水生蘆葦,未殊已停下腳步,“此處如何?”

她舉目四望。

暮霭四合,深秋的風壓下高高的蘆荻,現出不遠處的一條——

瀑布!

阿苦眼前一亮,朝那瀑布奔了幾步,便感覺到撲面的水汽,令人神清氣爽。那瀑布從山崖上披挂下來,濺落水潭,又彙作一條淙淙小河,流經他們身邊。嘩啦啦的水聲直到這時才猝然驚響在她的耳畔,原來這四周竟是一座極深的山谷,四面都是險峻的高山斷崖,谷中除卻流水蘆花,也不過只有幾棵枝幹虬曲的老樹。

阿苦回頭,黃昏的風拂起她的額發,雙眼笑得眯了起來,像兩彎月亮,“我們要住在這裏嗎?”

未殊被這一笑晃了心神,片刻,才怔忡地道:“只要你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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