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亥時過半，人間的街道上早已空無一人，習慣于亥時息的人們早已回到了自己的安樂窩。

莫居獨自在商洛城晃蕩了半個時辰，魂力即将透支的他沒有辦法再支撐着找下去了。

他走到了一條河邊，但這裏并沒有他初來時的木屋，也引起不了他最初的興奮。

莫居能聽到耳邊風吹葉舞的“沙沙”聲，能聞到白日凋落花瓣遺留的清香，能看到月光照映下泛着粼粼銀光的河面。

本該是美好的夏夜之景，在他看來卻成了對他的諷刺。

好端端的人間之旅反倒是成了他的一條不歸路。

因為魂力消耗而疲憊的身體仿佛有千斤重，畫卷也幾次差點跌落，無奈之下他只好将其背于身後。

又在河堤旁徘徊了片刻，莫居終于還是支撐不住了，虛倚着一棵樹跌坐在地上。

意識開始有些混亂。

距離鬼門關關閉還有半個時辰之久，但他已完全沒了掙紮的力氣。他将頭埋進膝蓋，喉中擠出一絲嗚咽，如一頭走投無路的小獸。

他本以為聽到關于柳易生前的那些消息已是此次人間之旅最糟心的事情了，沒想到居然還有更甚者。

不過這樣也好，他就不用再想着該如何去面對柳易，也不用擔心自己舍不得步入輪回了，因為他已經沒有機會了。

只可惜這畫卷始終不能送到柳易手中。

莫居感覺不到風，卻還是被夜晚的寒意所籠罩。他抱着膝蓋，将自己團成一個球，在幽暗的月光下顯得格外孤單弱小。

就好像他已經被一切抛棄了，整個世界沒有一絲一毫的光亮，只餘下一片昏暗和形單影只的自己蜷縮在角落裏。

當柳易找到莫居時，看到的就是這幅場景。他的心下一揪，下意識呼喊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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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居！”

清冷的聲音中夾雜着着急。

聽到這聲呼喊的莫居渾身一僵，不可置信地擡起頭，正撞進不遠處柳易滿是擔憂的黑眸。

柳易的身影在月色下被拉長，卻又好似一束光，闖入莫居再次陷入黑暗的世界。

視線逐漸模糊，那道身影越靠越近，莫居卻沒有心思去聽他在說什麽。

“柳易……”随着一聲低喃，莫居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豆大的淚珠如斷線的珠子般不斷滾落。

為什麽……為什麽還要來找他？

莫居想出聲質問，卻已泣不成聲。他不停地想把眼淚擦幹，但無濟于事。

與此同時，他仿佛又聽見了一聲幽幽的嘆息。緊接着就感覺到身前的留意蹲下身來，輕輕抱住了他。

莫居愣住了，甚至忘記了抹眼淚，任由一滴淚珠落下，沾濕柳易的衣裳。

“沒事了，我在呢。”

溫柔的語調撥動了莫居一直以來緊繃的弦，之前僞裝的冷靜在這一刻徹底崩塌，所有的委屈和難過一股腦地湧了上來。

他終于不再壓抑自己，如同個孩子般在柳易懷中失聲痛哭。

柳易耐心地抱着他，一手撫上他的發梢，無聲地表示安慰。

——

過去了好半會兒的功夫，莫居總算是哭夠了。

他哽咽着想用衣袖擦掉滿臉的淚痕。

“用這個吧。”柳易已經松開了他，拿出一塊手帕遞過去。

莫居輕輕接過，道了一聲謝，嗓音沙啞。

發洩了一通情緒他差不多也清醒了，接着擦臉的空擋遮住自己的臉，完全不敢去想方才丢人丢到家的自己。

居然當着柳易的面嚎啕大哭……

想想就好羞恥！

現在要有個地縫，莫居估計能馬上鑽進去。

都怪柳易突然表現得那麽溫柔。

想到這裏，他的神色又變得有些落寞。

許是見莫居把頭埋在手帕裏太久，柳易擡手輕拍了一下他的腦袋，道：“沒事了，回去吧。”

發梢處傳來一陣輕柔的感覺，莫居又愣了愣，随後才擡起頭看向柳易。

月光正好傾灑在柳易的身上，給他鍍上了銀邊，更顯柔和。

恍惚間莫居似乎還看到了他眸底的絲絲笑意。

所以這到底算什麽呢？

他突然開始迷茫起來。

柳易他有摯愛之人，為什麽又要對他展現出柔和的一面呢？明明就不可能給他想要的，又為什麽……還要給他希望呢。

可是莫居不能否認，他還是貪戀起了這一絲的溫暖。

但是他不敢放縱自己，他是很愛柳易，可他更不想插足別人的愛情。

莫居穩了穩心神，緩緩站起身退開一步，保持着一個最适合的距離。

他輕吐一口氣，扯起唇角，淺笑道：“多謝鬼差大人此次相救。”

只是緊跟着起來的柳易看得出來，莫居的笑是刻意僞裝出來的。

他藏在廣袖中的手指微動，還是淡淡地說：“無事。回去吧。”

說完便率先離開。

莫居回了個鼻音，錯開半步跟在他的身後。

柳易不愛多言，莫居心底又藏着自己的心事，一時間兩人都沒有開口，維持着一份詭異的靜默。

柳易一直領着莫居回到了他最初看到的那個小木屋旁，才回頭問道：“你先前是迷路了？”

莫居從回過神來，腼腆一笑，不太好意思地說：“那個，其實我是不知道該怎麽回地府。”

柳易沉默了一會兒，道：“是我大意了，抱歉。”

莫居沒想到柳易會把過錯攬到自己身上，連忙擺擺手，說：“不怪大人的，是我自己笨。”

柳易也沒在這個話題上糾結，指着木屋旁的一處問：“能看見那個入口嗎？”

莫居順着柳易所指看過去，果然見到一個混沌的橢圓入口。他點點頭，回複：“能看見。”

“嗯。”柳易收回了手，開始解釋，“你來人間時出現在何處，何處便會有一個回地府的通道。商洛城的通道一般都在此。”

“好的。”莫居再一次點頭，示意他自己知道了。

柳易也不再多說，擡腳進了那個入口，莫居緊随其後。

又是一陣眩暈感過去，莫居順利地回到了地府。然而他還沒徹底緩過來呢，突然被一個身影撲了個滿懷。

“莫居兒！你可算是回來了！”

這無比激動的身影正是今年特意沒有前往人間的溫棠。

莫居先是身子一僵，随後才緩緩放松下來，抱歉地說：“對不起，害你擔心了。”

溫棠只抱了一下便松開了，咧嘴笑道：“沒事沒事，回來了就好。”

這般說完，他瞥了眼一旁幾步遠的柳易，壓低了聲音對莫居說：“現在距離子時不到兩刻鐘，但還有些鬼魂沒來得及趕回來，你可願意再拖延一下柳……鬼差？”

正好莫居還打算着找時間将畫卷送給柳易，想了想便點點頭。

溫棠一笑，又大聲地和莫居扯了幾句，這才放他走。

莫居在心底暗自輕吐出一口氣，挂着淺笑走到柳易面前，試探性地問：“大人，我有個東西想給你，可以耽誤你一些時間嗎？”

“何物？”柳易眸底閃過一抹好奇，只是語氣依舊平淡。

莫居的目光微閃，一手不自在地撓了撓後頸，問：“可以……回小木屋以後再說嗎？”

說話間，莫居還特意瞥了眼溫棠。

而柳易當即便明白了莫居的意圖，也深深地看了一眼溫棠後回複：“随你。”

這一次莫居沒有表現得和往年一樣雀躍，笑了笑便又一次移開視線，等着柳易先走。

把畫卷送出去之後，便去找孟婆大人入輪回吧。

莫居暗暗下定決心，就怕自己會舍不得。

柳易的小木屋離鬼門關也不遠，沒幾步路便抵達了。

柳易推開門，讓莫居先進去。

莫居輕道了聲謝，剛走進木屋便聞到了滿室的酒香。

因為莫居本也就比較腼腆，真要他和柳易尬聊來拖延時間的話那估計是完全行不通的，所以他總是喜歡問柳易讨要一些酒，然後引柳易喝酒，喝得越多越好。

三年前起柳易便習慣了每年先自己備好些酒在小木屋裏。

只是莫居想不到今年他居然依舊保留了這個習慣。

“坐吧。”

柳易與微愣的莫居擦肩而過時，丢下了兩個字。

他連忙回神，走到桌子前坐下，順便把背在身後的畫卷取了下來。

“鬼差大人，就是這個。”莫居将畫卷遞給柳易，手心泛起絲絲薄汗。

說實話，莫居其實也沒有把握柳易會不會怪他擅自帶畫卷回地府。

等柳易接過畫卷以後，莫居就立馬收回了手搭在膝蓋上，看似乖巧端坐，實際上只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緊張。

他緊緊關注着柳易的神色，倘若柳易微微皺個眉，他或許都能立馬道歉。

只見柳易輕輕地展開了畫卷，開到一半時動作忽然停滞，露出微訝的神情。

“你……去了莫府？”

他顯得很吃驚，但眸間并沒有莫居最怕看見的負面情緒。

莫居稍松了口氣，點點頭，說：“去年大人飲酒後偶然提到的，我便擅作主張将它帶回來了。還望大人勿怪。”

柳易的神色又變得有些複雜，問：“你今年去人間，便是為了這個？”

莫居摸不準柳易的态度，還是輕輕地點頭，雙手緊攥着膝上的布料。這一次他倒是低着頭，不敢于柳易對視。

小木屋突然被靜默所籠罩，好半晌後才被柳易打破。

“謝謝你，莫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