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李墨收到顧燦然消息時,兩手落在自己的鍵盤上,噼裏啪啦地敲個不停。

她正在寫主角揭露信徒陰謀的情節,文思泉湧,手下生風,操着鍵盤就和像操控着勇者的利劍一樣,舞得十分歡快。

換做是往常收到別人的消息,例如李長庚等人的,李墨必然會選擇先把這段情節先寫完,再去回複對方的消息。

可當李墨用眼角的餘光看到是顧燦然的消息時,頓時猶豫了起來。

她兩手仍舊放在鍵盤上,心思都落在了手機裏。一邊繼續嘗試着碼字,心中念的卻是顧燦然給她發了什麽。

如此糾結片刻,在李墨第三次扭頭看向自己的手機後,她終究還是抵擋不住誘惑,伸手取過自己的手機,點開顧燦然的消息。

在看到消息的第一瞬間,李墨就知道重點不是「胃疼」,而是「心髒難受」。

心髒難受?那就是心情不愉快吧。

顧燦然今天是去父親家裏吃飯,她依稀記得顧燦然的父親再婚了,所以在父親家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情讓她覺得難過了嗎?

李墨糾結了片刻,直接問了一句:“你怎麽了?遇上什麽不愉快的事了嗎?”

李墨着實是一個善于體察他人情緒的敏銳之人,在被問詢的那一刻,顧燦然的眼淚越發洶湧地落了下來。

她慌忙地擡手抽出紙巾,擦掉了臉上的淚水,連忙回複了李墨的消息:“沒有什麽事……”

李墨直覺不對,拿着手機從電腦旁起身,走向了陽臺:“方便接電話嗎?”

此時此刻的顧燦然,哭得像是花貓一樣,開口就會暴露她脆弱的哭腔。

她其實并不想這件事讓李墨知道,可又想在這時能有個人來安慰她,所以才會選擇發消息。

顧燦然猶豫了片刻,吸了吸鼻子,回複了李墨:“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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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李墨這時候卻并不會那麽體諒人了,她直覺顧燦然不對勁,走到陽臺之後也不管顧燦然說了什麽,直接撥通了她的電話。

手機嗡嗡嗡響起來的那一刻,顧燦然眼中閃過些許慌亂。身體的反應比大腦要來的快,她拿着手機迅速地就挂斷了電話。

挂完之後,她才反應過來,李墨會不會因為這件事生她的氣。

要是生氣了,她該怎麽辦?

李墨自然不會因為這件事而生氣,她只是有些意外。畢竟有的小朋友,明知道她在刷牙還要打過來,現在她主動打過去卻不接,這是什麽道理?

難道這就是得到了想要的東西就不珍惜了嗎?

李墨在藤椅上坐了下來,在徐徐吹拂的夜風之中惬意地靠在椅背上,長眉一挑,又一次點開通話記錄,撥通了顧燦然的電話。

電話鈴聲再一次嗡嗡嗡響起時,顧燦然慌忙地擦掉了眼淚,清了清嗓子,慌張地接通了電話。

電話撥通的那一刻,李墨清朗如高山溪流的嗓音伴随着微涼的夜風,一并傳到了顧燦然的耳中:“首先,我要和你強調兩件事……”

“一,我這個人最讨厭別人挂我電話,電話就是用來最及時快速的找人手段,如果不想和我聯系,為什麽要給我你的電話號碼?”

“二……”

顧燦然心下一沉,立馬慌張地開口:“姐姐……我不是故意的……”

少女往常清亮的聲音夾雜着濃重的鼻音,像是剛剛大哭了一場,透着濃重的委屈。

李墨的腦袋一下就無法思考了,她所謂需要強調的「兩件事」,此時也盡數地被抛在腦後。

深沉的夜風拂過,似乎也讓李墨的聲音變得低沉了起來:“為什麽哭了?”

換作以往,李墨肯定當做沒聽出對方的哭腔。她是一個情感比較纖細的人,這也就意味在「共情」方面比其他人要強一些。

可她卻沒有在體察了對方的負面情緒後,還能與之共同分擔的能力。

過往的經驗告訴她,如果她想要去分擔別人的難過,那麽必然需要獻祭出一部分的能量來消耗抵抗這種負面情緒。

可李墨其實是個很普通的人,她的「快樂能量」僅僅能夠管好自己不被負面情緒影響,每天過上樂呵呵的日子。

要是分出給別人,那麽她那一天必然會不開心。

或者說會因為想到不開心的事,而情緒低落。

作為一個全職寫手,李墨經歷過很多次這種情緒被撩撥的情況,到了這個年紀,已經學會用這樣的情感回避機制來調節自己的情緒。

畢竟身為一個連載期的作者,輕易被影響心情,是會牽連文章完成度的。

李墨并不想自己的情緒過多的消耗在無關緊要的事情上面,說是冷漠也好,自私也罷,到了現在這個年紀,她已經很少去多管閑事了。

這是一個自我保護的機制,可是這一次她抛下了這種念頭,在顧燦然長久的沉默中,在悠然拂過耳畔的微涼晚風裏,耐着性子開口,又追問了一句:“如果有什麽不開心的事情,你可以和我說說。”

“哭着說也沒關系,我不介意這種小事。”

“你是遇到什麽不好的事情了嗎?”

在無人關心之前,顧燦然一直能夠很好的消化自己的情緒。

可是當比她年長的李墨,傳達了問候時,顧燦然只覺得自己心門像是被撬開一個口子,委屈與憤怒如同決堤的江水,洶湧而下。

豐富的情緒化作了淚水,在顧燦然短暫急促的一聲抽泣之後,狂湧而出。

顧燦然啜泣着抽出紙巾,一邊捂着自己泛疼的眼睛,一邊不斷地擦着淚水,帶着哭腔開口:“這個世界上……怎麽會有……會有這樣的……”

“這樣的大人……”

啊,果然是因為家裏大人的事受委屈了。

這句話一出,李墨大概能明白顧燦然的委屈從何而來了。她聽着女孩小獸般嗚咽的哭聲,情緒也跟着低落了起來。

一絲絲疼痛從心間蔓延,像是蛛絲一般緊緊地勒住了李墨的心髒。

李墨抿唇,浸在黑夜中,感受着這份絕望無助的情緒,好一會才沉穩地開口:“然然……先別哭,把眼淚擦擦,好好和我說可以嗎?”

“因為你現在哭,我也沒辦法做什麽能夠安慰你的事情。”

像是抱抱和摸摸腦袋這種事,她此時也做不了。

那些負面情緒似乎随着淚水一起傾瀉而出,壓在顧燦然心底的東西也稍微松動了起來。

顧燦然擦掉了淚水,帶着哭腔開口:“姐姐……我沒事……我只是……”

李墨接了她的話:“你只是覺得委屈和憤怒?你能和我說說具體是什麽事情嗎?”

“先別哭,我都快聽不清你說什麽了。”

這句話實在是有些不近人情,顧燦然委屈的情緒又上來了:“姐姐怎麽能這樣……不應該說我這麽說你也會不好嗎?”

“姐姐根本不會安慰人。”

可能是最近關系親近了不少,顧燦然也會對着年長者撒嬌了。

李墨及時地糾正了自己的說法:“好,那你別哭,我會心疼。你好好說話,可以嗎?”

“嗯……”顧燦然吸了吸鼻子,握着手機看着眼前的煲仔飯,輕輕咬着唇瓣才開口:“其實,也沒什麽……”

“就是和以前一樣的普通小事……”

顧燦然盡量不帶什麽情緒,把今天的事情敘述了一遍,還把自己那麽多年對父親的怨言一并發了出來:“我爺爺去世的早,我奶奶養大我爸,對他比較溺愛……”

“他永遠就像是一個沒有長大的人一樣,只記得自己的事情,完全不會承擔起父親的責任……”

“年輕的時候,覺得我媽好看,就和我媽結婚。生下我不久之後,被我繼母看上,為了榮華富貴就入贅去了……”

“小時候,每一年過生日,他都不記得,永遠都是我媽給我買的蛋糕。我的家長會,他一次都沒有來參加……”

“奶奶和我說,他只是還不懂事,不知道怎麽做個父親,以後會好的。可是長大以後,也沒有多好……”

顧燦然越說越生氣,往常清亮柔軟的聲音,也透着一股少年人的犀利勁:“我奶奶家拆遷的時候,他想要我奶奶給她一半的錢,拿去買車。”

“後來被我繼母勸住,那些錢和我媽一起給我換了兩套房,他還覺得這樣對我已經仁至義盡了……”

“他從來沒想過他自己生下了孩子,并且應該盡什麽義務。”

李墨聽顧燦然說了一通,心想這爹的奇葩程度比李紀鑫叔叔還要離譜。

男人嘛,總有那麽一部分覺得自己至死都是少年。家庭和孩子只不過是世俗強加給他們的義務,是他們人生裏的點綴物和裝飾品,怎麽能夠拖累他們實現自我人生價值的腳步呢?

在李墨的成長中,見過許多這樣不負責任的家長。顧燦然并不是她第一個見識過遭受過家庭委屈的孩子,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只不過嘛……

李墨擰着眉頭,将重點落在別的問題上:“你是說,你有兩套房?”

顧燦然愣了一下,眨了眨自己眼睛,挂在纖長睫毛上的淚珠折射出璀璨的動人光芒,略有些詫異地開口:“為什麽你的重點是這個?”

姐姐你不應該和我控訴我父親是個混賬嗎?

李墨輕笑了一聲,懶洋洋地靠在藤椅上,擡頭望着天空那輪蒙上了薄紗的明月,愉悅地開口:“因為房子很重要嘛。”

“有了房子,就擁有自己的家了。”

作為一個過來人,李墨結合自己的經歷給了顧燦然一個忠告:“然然,你還年輕,你還會追求一些你未曾得到過的東西。可是這個世界上,什麽東西都是講究緣的。”

“父母親情需要緣分,友情愛情也需要緣分。有些東西并不是你努力就能得來,還要看對方是個什麽樣的人。”

“你的爸爸,很顯然就是一個眼裏沒有子女的人。我說得可能比較難聽,至少……他沒有你。”

就像是李紀鑫一樣,初中時她大半夜發燒到39度,秦珍讓李紀鑫開車送她去醫院,結果李紀鑫為了應酬和巴結上司,根本沒有回來。

最後還是秦珍敲響了鄰居的門,讓鄰居阿姨開車送她去醫院。

李墨嘆了一口氣,将手伸向天空,似乎要抓住那輪月亮一樣,輕輕回握,微微眯起了眼睛:“很快,你就會明白,每個人來到世界上,都需要自己孤零零地走下去。”

“父母也好,兄弟姐妹也好,愛人也好,都很難長久地陪你走下去,只是豐富你人生的各種角色。”

“人,生來就是孤獨的,也是艱難的。”

“你現在覺得父母不愛是一種艱難,以後就會嘗到另一種艱難。”

“所以放過自己,不去奢求自己得不到的東西,會讓你好過一點。”

像是虛無缥缈的父愛,李墨也追求過。她曾經以為,自己做的足夠好,父親就會對她另眼相待。

可是并不是什麽人都值得這樣的努力,人的一切努力都應該是為了自己。

“然然,你沒做錯什麽,別去想你的問題,為什麽你會得到這樣的對待,而是去想你應該怎麽過得更快樂點。”

“你是一個好孩子,應該過得開心些。”

而不是為了別人的一句「評價」,或者是一句關懷,委屈自己到這個地步。

換做是李墨,如果遇到今天調皮的男孩,說不定會直接把對方抓過來,将他按在沙發上,拿起玩具槍對着他的小屁股一陣“biubiubiubiu……”

顧燦然似乎挺明白了李墨的話,又似乎沒聽明白。她沉默了一會,才緩緩開口:“所以我可能永遠也沒辦法讓我的爸爸重視我了對嗎?”

李墨抿唇,才糾結地開口:“不是,是你爸爸沒有那個福氣,擁有你這麽乖巧聽話的女兒。不過你爸也并非一無是處,最起碼他生下了你,還有一個好媽媽,照顧你的好奶奶……”

“他軟飯吃得好,找的兩個老婆都不錯,還能給你買房。”

“想開點,像你這個年紀的孩子,能有兩套房已經很讓人羨慕了。”

顧燦然被這麽安慰了一番,心情也逐漸好轉。她纖長的睫毛微顫,語氣軟軟的:“兩套房就很讓人羨慕了嗎?”

李墨眨了眨眼,提高了音量,理所當然地說:“當然啦!你要知道,我都快三十歲了,卻一套房都沒有!”

為了強調自己有多沒用,李墨還補充了一句:“不要說一百平了,連個五十平的小公寓我都沒有。”

顧燦然噗呲一聲,這回是真的破涕為笑了。她擡手擦了擦眼淚,伸手拿起了筷子,開始夾了一筷子涼掉了的煲仔飯,輕聲和李墨說:“那姐姐來做我的姐姐吧……”

“我給姐姐一套房,姐姐來做我的姐姐好不好?”

她也想要這麽樣的一個姐姐。能夠安慰她,鼓勵她,好好對待她的姐姐。

沒有錢沒關系,什麽都沒有也沒關系,能對她好就行了。

她實在是太羨慕李長庚了,所有人都在愛着她,珍惜着她,好好地寵着她。

或許,她并不是喜歡李墨,她想要的只是這樣的一份關愛而已。

顧燦然吃着涼掉的煲仔飯,開玩笑一樣和李墨說:“我有錢,可以給姐姐生活費,姐姐也不用做什麽,就像是平常對長庚一樣對我就好了。”

“姐姐來做我的家人,我一定會比現在還要開心的。”

李墨微微蹙眉,心情十分微妙。在這一刻,她忽然明白顧燦然是個多麽缺愛的孩子了。

她沉吟了片刻,語重心長地說:“顧燦然啊……你這樣不行的……”

“我只是給你打個電話,問候一下你,你就想讓我做你家人。那你以後談戀愛,遇上別人對你好,你是不是會全心全意付出一切?”

“你這樣子,很容易被人騙的。”

如果不是遇上她,而是任何一個和她同等年齡的「大叔」,只怕早就人財兩空了。

這妥妥就是被宰的小肥羊啊!

顧燦然笑了起來,帶着哭腔軟軟地撒嬌:“那姐姐會騙我嗎?”

李墨沉吟片刻,開口說:“不會,我的良心不允許。”

顧燦然彎起眉眼,笑着和李墨說:“那不就好了。那姐姐也放心,我不會被別人騙的。”

“就算要騙,我也只會被姐姐這麽好的人騙。”

又一次收到好人卡,李墨不知道應該說什麽好。她歪着腦袋想了想,由衷地勸告了一句:“我覺得,你還是不要被任何人騙。”

“姐姐可以用真心來換,財産沒了就沒了。”

“可以被騙感情,但不能被騙錢。”

沒錯,作為一個窮鬼,誰要騙李墨的錢,那就是要她的命。

顧燦然捏住了筷子,忍不住笑了起來。她纖細的肩膀微顫,咬着唇忍笑了片刻,才繼續說:“好,我知道了。”

“可以騙姐姐的錢,但不能騙姐姐的感情。”

她收斂了笑容,深吸了一口氣,有些羞怯地開口:“所以下一次見面,姐姐能抱抱我嗎?”

“小時候被人欺負了,我就希望有人能抱抱我安慰我。我真心希望姐姐是我的姐姐,所以姐姐能抱抱我嗎?”

姐姐?

這稱呼在此時聽來,十分的奇怪。

李墨糾結了片刻,才點了點頭,說:“可以……”

“但是要收費,抱一次十塊錢!”

畢竟當年輕人的情感撫慰機器,可是很耗費自己的情緒的。

沒有金錢做補償,這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李墨才不要做。

十塊錢啊……

顧燦然咬着筷子想了想,迅速給李墨轉了一千塊過去:“那我要抱一百次。”

置身于深邃晚風中的李墨,低頭看着這醒目的一千塊紅包,心底只有一個念頭:顧燦然,果然很容易就會被人騙錢。

還有,她真的好有錢!這就是傳說中的小富婆嗎?

李墨覺得自己開始仇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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