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白賀炜決定賣掉現在住的房子是在父親去随江之後。
為了照顧父親,母親也一起去了随江,只把他一個人留在了靈泉。白賀炜很快就要調動到張州了,并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再回靈泉工作,他覺得實在沒必要留那麽多的房子,父母現在住得這一棟足矣。而另外一個原因,白賀炜在想既然決定開始新的生活了,那麽過去的人和事就不需要在留戀了,尤其是和亡妻一起住過的房子,自從那天酒醉後升起的厭惡,他是越來越不喜歡住了。人總是喜新厭舊的,斷舍離是再好不過的選擇,白賀炜自問不是什麽念舊的人,從決定到找中介也不過就半天的時間。他又用了一整天的時間,也沒找人幫忙,收拾好自己的物品,整整裝了五、六個大號紙箱,雇了個車,一股腦的都搬去了父母家裏。其中最令他為難的是那副巨大的結婚照,木質底板在床箱裏放得已經變形,變賣廢品實在是對亡人太不尊重,最後無奈拉到了墓園,在焚燒池燒掉了,只留下一本相冊當做紀念。其實這幾天,中介總會給他打電話跟他彙報房子的銷售情況,畢竟他家地段好,樓層好,裝修也講究,住得又精心,唯獨價格有些高。但沒用一周,房子竟然有人看中了,這也好,不用操心賣不出去。
他剛在辦公室坐下沒五分鐘,剛才的那群人又被趙月江支了過來,白賀炜揉揉眉心,保持微笑,耐着性子翻來覆去重複剛才已經說過好些遍的話。有時候基層的無奈就體現到此了,原本是上級的命令,他們只是依照執行,可矛盾一出現,最後還是集中到他這裏來,之前在市局就不會有這樣的困擾。
白賀炜送走這幫人已經是一個小時之後,他們罵罵咧咧的說要去找祁峰,白賀炜想,祁峰肯定也特別的郁悶,跟着這位不頂事的局長幹活,好在自己沒把鄭亦調過來。
也難怪他爸說他不夠圓滑,這結論下得真是精準,他越發覺得自己看人太過片面,來了這麽久才發現別人的本質如何。
這會兒功夫,鄭亦又打電話過來,白賀炜接起來,那邊試探性的問他忙不忙,就像昨晚受了多大驚吓一樣。
“不忙,怎麽了?”
“我和李鎮長下鄉呢,我們這邊有幾個老板已經去你那兒上訪了。”
“一個姓甄一個姓賈,還有個姓姜的,來過了,都被我打發走了。”
鄭亦“哦”了一聲,又不說話了。
白賀炜想了想,對他說:“鄭亦,過幾天有空的話,一起吃個飯吧。”
“啊?”鄭亦似乎有些疑問。“為什麽呀?”說完,他又覺得不對,趕緊說:“好啊。”
“不出什麽意外的話,我下個月就要走了。”
聽筒中突然沒有了任何聲音,白賀炜舉着手機等着鄭亦說話,鄭亦就是沒反應。白賀炜不耐煩了,說:“你不想去就算了。”
“不是,不是,就是,就是……有點兒突然。”鄭亦吸了吸鼻子,白賀炜耳朵靈,聽見了。鄭亦說:“我還以為你不走了呢。”
“定下來的事情了。對了,先別跟別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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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嘴巴嚴得緊。”
“到時候我給你打電話。”
“哦。”
白賀炜聽得出,鄭亦的聲音悶悶的,他對自己的那顆再赤城不過的心他再遲鈍再無情也能看得見,他離開了,對兩個人都不是壞事,一是能斷了那家夥的念想,二是讓他們兩個周全。畢竟目前這種情況,實在不是再在一起的好時機。
鄭亦對着手機發了會兒呆,直到李大為喊他,他才回過神來。
“想什麽呢?”
“沒什麽沒什麽。”鄭亦理了理心情,盡量不讓外人看出自己的情緒。
“誰要走?”
鄭亦想起白賀炜的囑托,撒謊道:“沒誰。”
李大為沒深究,翻着手機說:“這天氣可真是奇怪,預報說後天溫度能達到四十度,這三伏天也沒這麽熱。”
鄭亦跟着看了眼手機上的天氣預報,不過六月底而已,竟然飚這麽高的溫度,應和道:“是啊,這是要熱死人了。”
李大為望着外面,對鄭亦說:“小鄭啊,這張冰一走,你的事情也差不多就定下來了。”
“嗯?”鄭亦一時沒領會過來。
“挺好的挺好的,多好的機會啊,好幾年沒有過了,領導欣賞你,也是你工作努力的結果。”李大為說,可語氣卻有些傷感。“你在我手下這麽多年,冷不丁的都快是黨委委員了,我這還有點不習慣,以後這材料我都不知道找誰寫。昨天這楊書記還跟我念叨呢,說小鄭這一走,都不知道讓誰幹林業這活了。他從鎮裏研究一圈也沒發現個合适的來,倒是後來說區裏要安排幾個軍轉幹到鄉鎮,就說那不如讓這些當過兵的幹吧,他們能吃苦。”
李大為絮絮叨叨的跟他說着話,鄭亦的情緒也不對了,他抽了根煙來隐藏這種不知從何而來的失落,再想起白賀炜要走的事,傷感更深了一層,竟有些鼻酸了。
在各村跑了一整天,鄭亦情緒還是不太對,回到家沒坐穩,正在廚房做飯的母親就告訴他:“明天鄭孝裏的案子開庭,法院上星期通知的,我想了想,還是告訴你一聲吧。”
如果母親不說,鄭亦都快把這事兒給忘了。不知道這其中是不是吳灼峰起到什麽作用,他都沒想到事情進展會這麽快,按理說,拖個一年半載的也都正常。
“你去嗎?”鄭亦問。
褚紅霞冷哼一聲,“當然去了,我是真挺想看看那家夥接受審判的樣子。”
“那我明天送你過去吧,我就不進去了。”鄭亦有點怕,怕鄭孝裏在法庭上看見他情緒會失控,突然站起來指控他曾經打過他,那可就尴尬了。
“進去看看呗。”
“不去了,和他沒感情。”
“那我也不去了。”褚紅霞說着話,把菜端到桌子上,抽了張紙巾擦了擦手。
正這時,康嘉北給他打來電話,劈頭蓋臉就問:“大傻子,你和鄭孝裏什麽關系?”
鄭亦納悶,“你怎麽知道鄭孝裏?”
康嘉北嘆了口氣,說:“我前段時間接了個法律援助的案子,這被告人叫鄭孝裏,我去看守所會見,談完了案情,他就跟我聊了聊,我問他還有什麽親人不?他就說自己有個兒子叫鄭亦,挺好一孩子,他這麽多年都沒盡過為人父的義務,還說覺得自己對不起他們母子,我托關系去派出所查了查,媽呀,他兒子還真是你。”
“嗯……是。”鄭亦沒否認,心裏卻在想,這太陽是從西邊升起來的嗎?怎麽這個混蛋竟然有這麽大的轉變。
康嘉北笑了笑,說:“他說你還把他打了?”
“是。”
“牛逼呀兄弟,我都沒看出你有這骨氣,敢打自己親爹。”
鄭亦沒吱聲。
“他還說你也進派出所來的,後面也不知道怎麽樣了。倒是他,每天被警察審,最開始還不願意撂,可等被突破了,就什麽都交待了,反倒覺得輕松了。”康嘉北嘆了口氣道:“你說你,有事兒怎麽不跟兄弟說啊,打了他之後,沒給自己添什麽麻煩吧?”
“沒有沒有,正好有朋友幫我解決了。”鄭亦解釋說。
康嘉北有些失望,“你有事都想不到我!”
“這不,這不正好那個朋友趕上了。”鄭亦随口扯了謊。
“鄭亦啊。”康嘉北破天荒的沒管他叫大傻子,聲音似乎還挺嚴肅。
“怎麽了?”
“鄭孝裏跟我說他說明天開庭想看看你和阿姨。”
鄭亦沉吟了一會兒,總覺得鄭孝裏的話不那麽真實,一個游手好閑那麽多年的人,怎麽可能被關了一段時間就有這麽大的轉變?這一定也是虛情假意的,鄭亦內心是不願意去的,于是推脫道:“就算了吧,我單位還有事情。”
康嘉北先是沉默,末了說:“等他判決下來,有可能就去外地服刑了,這麽說吧,他事兒不小,十幾年也是有可能的,你真不看看嗎?”
鄭亦說:“再說吧,我想想。”
第二天,鄭亦到底和李大為請了假,和母親一起去了法院。
法院太過嚴肅的地方,曾經還是他們母子的惡夢,如今制造惡夢的人已經伏法,那麽他們也該面對現實了。
在莊嚴肅穆的法庭上,法官和兩個陪審員坐在審判席上,兩個公訴人和一個辯護人分別坐在兩側,正對着審判席的旁聽席上除了他們母子就再沒別人了。剛進來的時候,褚紅霞看見是康嘉北給鄭孝裏辯護,還瞪了他兩眼。
兩名法警攙着帶有手铐腳鐐的鄭孝裏走進審判庭,一走路就聽見當當啷啷的聲音響着,只見他腦袋被剃了個青皮,穿着橘黃色的馬甲,瘦高的身材更顯單薄。
鄭孝裏看見他們母子之後,情緒似乎有些激動,回過頭看他們,久久不願把視線轉回到審判長那裏,似是有很多話想說,卻礙于目前這種場合,什麽都說不出來。直到法官敲響了法槌,宣布開庭,鄭孝裏才把頭轉回去。
見到這樣的鄭孝裏,鄭亦似乎才相信他是真的有所轉變,畢竟眼睛是不會騙人。可是當他想起鄭孝裏曾經對他們母子犯下的罪行,鄭亦就沒有辦法原諒,相信母親也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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