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喪宴
國喪持續二十七天。
《禮記》所言,三日而後殓者,以俟其生也。三日而不生,亦不生矣。所以先帝停靈三日,之後下葬,三位皇女也一同守靈三日。
但是來到鳳栖宮的只有慕容雅歌和慕容清懿兩人。
問及慕容風夏去了哪裏,回答是滴水不漏的“國不可一日無君”。
慕容雅歌和慕容清懿氣得真想直接沖到大鳳凰殿抽慕容風夏的巴掌。可慕容風夏現在可是女帝了,抽她巴掌還得冒着殺頭的危險。
慕容雅歌悔不當初:“早知道以前就不那麽寵她了,她之前身體那麽弱,帶她出去玩兒一趟就能病死她!”
慕容清懿同仇敵忾:“誰知道她當初是不是裝病的!”
“那就應該趁着她年齡小的時候,直接把她推到太液池裏!溺死她!”
“嗯!這個想法不錯!”
于是在兩人的腦海中,曾經年幼的慕容風夏以各種堪比花樣跳水的姿勢入水,死了一遍又一遍。
慕容清懿道:“皇姐,咱倆這樣不好吧,風夏無論怎麽樣,都是咱倆的胞妹。”
“唉……”
兩人同時沉默,她們倆還是胞妹呢,争搶皇位的時候心疼過對方嗎。
可是敵對了那麽多年,服軟的話是一句都說不出來,曾經不說,現在也依舊說不出來。
守靈期間絕食,只能喝水。兩人堅持了一天就要受不住了。
慕容清懿口渴,偷偷地從衣袖裏拿出來了一個梨,直接嘎嘣脆地啃了起來。雪後的梨,最是冰涼而香甜可口。
慕容雅歌看到:“你吃梨也不給我吃!”
“我就一個!”
“我不管!”
“唉。”慕容清懿沒辦法,拿出匕首,将手中的梨分成了兩半。
慕容雅歌伸手,笑得狡黠與開心:“我第一次覺得你對我還是蠻……”
話還沒說完,慕容清懿就把這一半的梨扔到了地上。
慕容雅歌氣得臉立刻綠了,二話不說,直接氣沖沖地跑出了鳳栖宮,也不管給不給先帝守靈的事情了。
留下慕容清懿一個人在原地碎碎念:
“分梨,分離。”
先帝下葬當日,慕容風夏終于出席了。她一襲只有同色暗紋刺繡的白袍,日光照在她身上,無論是臉還是衣袍,都白得能夠反光。
慕容風夏明明年齡幼小,身子也是那麽小一個,站在衆人裏面,卻是最引人注目的,氣場沒有被一人碾壓,即使是她身旁如山一般的糙漢子鎮國大将軍,都擋不住她的鋒芒。
繼位後第一次出席這麽嚴肅的場合,她沒有一點兒慌亂,禮數比禮官還要熟練,好像這樣的事情已經經歷過無數次一樣。
慕容雅歌和慕容清懿默默咋舌,如果是她倆之中的一人倆繼承了皇位,可以做到像慕容風夏這般處變不驚,滴水不漏嗎。
大燕自第三代開始之後皆是女帝,每一任女帝繼任都有着女性獨特的治國理念。
而如今,先帝就這樣正式地結束了自己的統治。她秉行前一任女帝的風格,行事潑辣果斷,似乎做什麽事情都熱熱鬧鬧的,在位期間功過皆有,不見得怎麽愛民如子,但總而言之是個好皇帝。
一個喧嚣的時代結束,另一個喧嚣的時代開始。這個新的時代,由現在的人書寫。
傍晚的時候在大鳳凰殿舉行喪宴,胧月也出席了。這當然是慕容風夏的要求。胧月一條冷冷清清的龍,恨不得在自己住的行宮跟着旻秧宅到底。
慕容風夏破天荒地在宴席期間,封了胧月這一條龍為神女。
慕容清懿面色突變,全朝只有她一人知曉胧月是何等厲害的妖孽角色。想要制止,卻被慕容風夏一個淩厲的眼神卡下了所有的話語。
——這眼神太可怕了!凜冬最冷的風都沒有這麽冷!
但滿堂朝臣則就不清楚胧月是個啥了,他們現在只聽慕容風夏的話。慕容風夏說什麽都是對的。
在他們看來,慕容風夏雖然年齡小,但這幾日朝堂內外,慕容風夏的一言一行獲得無數人的贊賞,更有人直言新君頗有“先帝遺風”,“先帝泉下有知”,“天佑大燕”。所以對于慕容風夏這突然而來的決定,無一人反對,甚至不少人直接認定胧月是先帝與慕容風夏嘴裏的“真龍”,是會給大燕皇朝帶來吉兆的神明了!
喪宴除了一碗羊肉外皆是齋飯,胧月這條吃人肉的龍覺得不是很滿意。更何況今晚旻秧并沒有來。
旻秧昨天葡萄吃多了,吃得今天都覺得難受。葡萄畢竟是涼性的,吃多了誰都會難受。
天道之人辟谷,但旻秧這個貪吃鬼不怎麽辟谷,沒飯吃的時候她一年都不會吃上一頓飯,但有好吃的東西時,她則是一副“不吃是傻逼”的樣子,不吃到東西吃盡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
對,胧月對這樣的宴席不感興趣,她只想回去照看旻秧。
沒有旻秧在的一分一秒,皆是無趣。
胧月無奈,只好打量着周遭的一切,看看有什麽她能感興趣的事情。
首先是慕容風夏。
慕容風夏看起來蘿莉一個,怕是實際上沒有那麽簡單,但是個怎麽不簡單法,胧月說不上來。就像是一個人看起來是個小女孩,實際上是個老妖婆,慕容風夏給胧月就是這樣突兀而反差的感覺。但慕容風夏的确真的是個小孩子,笑起來的時候那麽天真無邪,無邪到好像擁有這樣笑容的人,永遠都不會老去。
第二是慕容雅歌和慕容清懿兩人了。
慕容清懿還是晉王,慕容雅歌的稱號則是由“皇太女”變為了“皇長女”。兩人雖然一副端莊靜默的樣子坐在一旁,但還不知道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呢,反正肯定是這座宮殿裏心思最亂的人。之前所有人都以為這一任的女帝會在兩人之間選出,沒想到勝者反而是個毛都沒長齊,書也沒看多少的三皇女。真是造化弄人!
第三是這座大鳳凰殿。
大鳳凰殿是大燕皇朝的大朝正殿,帝國的權力中樞,皇帝登基、大典、重要朝會都在此舉行。大燕一切皆以鳳凰為尊,以鳳凰為圖騰。慕容雅歌的鳳凰玉佩、先帝的鳳凰殓衣,還有鳳栖宮和這大鳳凰殿,都是以鳳凰為尊的表現。
胧月想着是不是這鳳凰之氣代替了龍氣,才致大燕歷代皆是女性,并且綿延昌盛的呢。
——那麽既然如此,要她這條龍做什麽。
這麽想着,胧月環視這大鳳凰殿,一擡眼,看到了大鳳凰殿正中央的上空有一個籠子!
呵!這是什麽設計!為何一朝正殿的中心上空,會懸挂着一個籠子!
籠子為金色,像是鎖住金絲雀的鳥籠的放大版,直徑五米的樣子,但是無底。
胧月悄聲詢問她一旁的小宮女,這是什麽籠子,為什麽大家都不覺得這個籠子奇怪,難道只有她一人看到了嗎。
小宮女微笑,一副你這就沒見過世面了吧的樣子,道:“回龍女,此乃鎖妖籠,在我大燕大鳳凰殿已經懸挂幾朝了!從第一任女帝起就開始懸挂了。所以我大燕上至皇親貴族,下至平民百姓,都是知曉這鎖妖籠的。”
鎖妖籠,這名字起得十分直白。胧月這妖孽不禁正襟危坐了起來。
胧月問道:“這鎖妖籠真能鎖住妖孽?”
“當然能了!據說只要有妖孽站在鎖妖籠下,鎖妖籠會立刻降下,将其罩住,永世不得翻身!”小宮女信心滿滿。
說得真是玄乎,胧月:“那這鎖妖籠鎖過妖孽嗎?”
小宮女笑得真誠:“好像沒有。”
胧月:“……”
剛才胧月從其下穿過,并未被鎖。足見這鎖妖籠懸挂于大鳳凰殿多年,如今已經成為了裝飾品,又或者是如今法力逐漸在消散的胧月妖氣不夠。
不知胧月在帝都的期間有沒有幸能見到鎖妖之景。
在正座之上的慕容風夏突然想到了什麽,看向慕容清懿,叫道:“晉王!”
“是!”慕容清懿立刻應道。
“先帝臨走前跟朕提了好幾遍你的婚事,你看什麽時候給你選一位良人!”
“這……”慕容清懿甚是為難。先帝剛走,國喪還未過,何況她根本就不想嫁人。
慕容風夏道:“晉王不要為難。這可是先帝的遺願,本應該在先帝走前就辦了的事!……嗯……要不這樣吧,朕也知道晉王平日裏好武不好文,那麽國喪之期一過,朕就令滿朝青年才俊比武,選出一名武藝最好的,與晉王成親可好!”
“這……”
還不容慕容清懿本人說什麽,滿朝的官員都點頭稱贊。
對呀,雖然婚事是她一個人的,但這事何曾她可以自己做主過。
宴席結束,慕容清懿走到慕容雅歌的身邊,用只有兩個人的聲音道:“皇姐,我想逼宮,你願意跟我一起嗎?”
慕容雅歌神情突變,滿臉皆是不可置信。這大逆不道之話,被其他人知道,不管你身份如何,都是要殺頭的!
“哈哈哈哈……”慕容清懿笑了起來,“開玩笑的!”
——當然是開玩笑的,如果與你合謀的話,皇位到底算是誰的?
胧月回到宮殿的時候,旻秧還躺在床上翹着二郎腿發呆。
胧月悄悄地湊過去,蹲在床沿,一直盯着旻秧。
旻秧這呆發得簡直旁若無人,根本就沒有注意到胧月回來了,雙眼無聚焦,望着房梁,自成一派星河燦爛。
胧月趁着旻秧還是沒有回過神來,猛地一個向下,與旻秧頭頂着頭,進入了旻秧的腦海。
她倒是要看看旻秧的腦子裏裝的都是些什麽!
一進入旻秧的腦海,胧月就震驚了——這還真是一片星河,星河不燦爛,星河很晃眼!每一顆星辰都亮如日月,背景卻依舊是烏漆墨黑。
這個時候胧月聽到了一個小女孩的哭聲。
胧月向後扭頭,果不其然看到了縮小年幼版的旻秧在這片星河下用袖子擦着臉哭泣。
胧月擔憂地大步走近旻秧,卻看到一個人直接将旻秧抱在了懷裏。
那人安慰着哭泣的旻秧,擦着旻小臉上的淚水,輕柔地拍着旻秧的背:“乖,不哭了,不哭了。”
旻秧還是哭:“父親……不要我了……”
“父親不要你,師父還要你呀!”
“……師父總有一天也會不要我的……誰都會離開我的……就我一個人……”
一旁的胧月聽到這話莫名地心疼,甚至比她之前中了旻秧一箭還要疼。
那人繼續安慰旻秧:“哎呦你個小屁孩怎麽這樣說自己呢!”
旻秧哭哭啼啼,話語磕磕巴巴:“不是我說的……母親這麽說的……”
“母親?”
“母親……不是我的母親……”
這話什麽意思?
胧月繼續走近,還想繼續聽,還想聽得更清楚。
這個時候,發呆的旻秧回過了神。
旻秧回過了神,看到了離自己這麽近的胧月,也是一愣:“你……你是胧月?”
胧月離開旻秧的臉,坐在床邊:“是呀,你都不認識我了嗎?”
“你臉離我那麽近,臉那麽大,誰能認出來,你媽都認不出來。”
胧月:“……”
說話這麽沖,感覺旻秧心情不太好。
旻秧眼睛還是睜那麽大,似是還未從剛才的呆中緩和過來。
胧月當做在旻秧的腦海裏什麽都沒有看見,問道:“你剛才想什麽想的這麽出神呢?”
“沒什麽。”
“沒什麽就是有什麽。”
“就是……”旻秧還是說出,“就是我想抄書了。”
“哈?”你師父的洗腦功底真是一流啊,離開她老人家的視線範圍,都能硬逼着你好學。
“你給我拿本書吧,随便一本就行。”
“《春宮圖》?”
旻秧:“……”
胧月笑着:“你放心,我怎麽會讓你看那種東西,有我在,你還需要看那種東西嗎?你只需要躺下來乖乖地……”
旻秧羞紅了臉,打斷了胧月,說開了別的事情:“啊呸!……你從喪宴回來,吃到好吃的了嗎?”
胧月:“沒,幸好你沒去。除了一道羊肉,其他的都是素菜。”
旻秧挑眉:“你這麽愛吃肉?不喜歡吃羊肉,那你喜歡吃什麽肉?”
——人肉!
“嗯嗯嗯……随便什麽肉都行,羊肉我也很喜歡啊……”胧月含含糊糊地岔開這個話題,趕忙拿出來了一盒點心,直接打開,端到了旻秧面前。
這盒點心很精致,都是按照花朵的樣子做的。五顏六色,層層漸變,氣味香甜,任何一個女孩子看到了都把持不住的。
旻秧笑道:“這是你偷來的?”
胧月點頭,道:“禦膳房。”
旻秧糾結道:“這麽好看,我舍不得吃。”
胧月一副天上的星星我都願意為你摘取的表情,拍着胸脯打包票:“你盡管放心吃!你吃完了,我明天再給你去偷,直到你吃膩為止。”
“哈哈哈哈……你怎麽這麽壞!——不過,我喜歡!”旻秧笑着,拿起一塊點心,像只倉鼠一般啃了起來。
胧月看着旻秧,心裏卻還想着腦海裏的那個“小旻秧”。
——“誰都會離開我的……就我一個人……”
為什麽不管旻秧做什麽都能戳中她的軟肋,甚至旻秧什麽都不做,她就覺得她的心軟軟的。
唉,她該拿旻秧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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