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封殺
站在落地窗前,山還沒巴掌大。山腳下坐落幾個攝影基地,對于鐘在禦而言,比自己家還熟悉。
這屋滿足有山有水的基礎風水理論,複式的二層違規摳走三分之一,露出來的地做空中花園,搭了玻璃池,養龍魚和糖果狐。
吳窺江的養魚技術全靠自學,養起來只論心情,想起來時撒把糧換個水,想不起來……就想不起來了。
生存環境艱苦,被迫自力更生,怪糖果狐這玩意色彩鮮豔,晃得人眼分不清。滅口之後,龍魚們機靈似鬼,同心協力毀屍滅跡。
吳窺江至今沒發現他這一池魚少了。他嚴重懷疑自己的省美觀,一池的挨挨擠擠,人家養的美輪美奂,他養的就惡心。
一覺睡到中午,開始處理積攢了幾天的雞毛蒜皮。
市長秘書登門,來過問廣場重建策劃。
吳窺江瞪着人家,連門都不給進,嘴裏盡是瞎話:“等做好了就快遞送到你辦公桌上,貨|到|付款,全|額保|價,注意來電顯示,錯過了不包第二次。”
砰一聲關門,秘書被拍了鼻子。
在電梯裏,倒黴秘書越想越怕,瘋子吳剛才是不是想拿刀砍他?或是動工時把他埋骨廣場、千人踩踏?
吳窺江前腳攆走秘書,後腳周為登門送禮。
這回讓人家進了,迎到專門待客的二樓,正對落地窗外一池魚。
周為以為一來二去,他們熟絡了,熱情撺掇:“老吳啊,你年輕,這個時候不多撈點,四五十還有精力?二三十的拼命創業,還不是為了四五十能趕着娶明星模特生娃。”
吳窺江被這理論逗樂了:“四五十的精子都傻,現在流行做什麽都趁早。”
紅龍魚伺機而發,似迫擊炮,咚地撞上鋼化玻璃壁。
周為的一腔美意,全剩下驚心動魄:“那你趕早生一個,生完趕緊回來,要我說啊,自打你不幹了,咱們這行在全球市場都縮水三成。都過了好幾年,新聞有時效,明星還有一□□歷史,沒誰記得了,早點回來吧,老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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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張口閉口明星,吳窺江閉上眼在想明星都長什麽樣,亦或許長什麽樣才能入眼。
——全是鐘在禦那鼻子眼的。
“我是勸不動你了。”周為走到門口,“廢那個話幹啥呀,那兩個字你都聽膩了,可惜!”
吳窺江“嗯”了聲。
周為意猶未盡地拍了拍吳窺江的肩,“那麽嚴重的事都能走出來,我這輩子就服你一個。”
吳窺江明白:“以後我會和你們合作的,放寬心,行了吧。”
亭亭玉立的雪龍魚攆走紅龍魚,貼壁漂浮,魚尾一擺立馬如穿婚紗,靜靜勾搭屋內的人。
可惜屋內人不愛婚紗愛西裝。
吳窺江還不由自主地春心蕩漾。
百鶴是今兒第三個登門的,像在自己家一般熟悉:“我想了想,那個鐘在禦太魯莽了,是不是不合适。這點是我失職。沒挑好人。”
吳窺江的手機三分鐘內響了三次,他挂斷三次,拉黑三次。對方顯然是有所預料,事先準備了一箱手機,挨個打。
無奈,吳窺江示意百鶴自己先接電話。那頭是家中小弟,剛畢業回國,想跟他實習。
吳窺江從實業退休,轉行金融,賺得算不上多,有閑錢就拿來投資劇組,從來肉包子打狗,算是積德。
他不客氣:“過兩年再來找我。”
那頭逆流而上:“哥,你就帶帶我嘛,把我當助理?保姆?我是你的小呀小跟班。”
吳窺江煩了:“你掂得清楚自己分量?好意思求我?”
對面噎了一聲:“哥,跟你一天比跟別人十天都強,雖然我炒股也不行,炒期貨也不行,連攢了二十多年的壓歲錢都賠幹淨了!再不學點真本事,哪天才能走狗屎運。”
“知道是狗屎,還踩?腦袋怎麽長的,挂了。”吳窺江斷章取義,說挂就挂,幹脆關機。他緩了緩,才對百鶴說,“我想把鐘在禦留下來。院裏不是還缺做一三五的人麽,不如問他願不願意。”
百鶴一愣,他們準備多雇幾個,再挑最好的,沒想到吳窺江一錘定音。
美人盯梢,吳窺江有點壓力,略有紳士範兒地翹着二郎腿。想起那天的不回應,他就有點牙酸:“我倒是想他留下來,其實影院裏一直都是你和夏姐負責,我始終不放心,他至少挺勇敢。”
雖然鐘在禦是個能把自己氣出好歹的,也是個沒心沒肝的,百鶴念着吳窺江的好,也就移情。
百鶴說:“我看那小子也是個窮缺錢的,估計巴不得呢。我現在就告訴他,不等他再上班了。”
千年王八萬年龜,百鶴一生悲劇,但看得清、料得準,在看人上,十拿九穩。
吳窺江沉吟,有點含蓄,還像反思,說不上什麽意思。
百鶴知道他是默許,電話響了數聲未通,伴着嘟嘟聲,他說:“剛下夜班,可能在睡覺。”
結果才說完,鐘在禦就接了,一聲“喂”,懶懶的,不是被吵醒,是還沒睡。
百鶴現在把鐘在禦當寶貝,恨不得含在嘴裏:“在禦啊,睡覺呢?”
“沒,手機太卡,按了半天不動。剛才差點重啓了。”
寶貝一開口,變質又欠揍。
百鶴說:“那就換個手機嘛。”
“沒錢。”兩字,簡明扼要,似是也曾被氣得夠嗆。
百鶴心裏明兒清:“那正好,現在有個賺錢的機會擺在你面前,我們缺個全職的,工資當然不是兼職能比的——”
鐘在禦一個字都不多:“不。”
百鶴滿臉複雜。
吳窺江不介意,他反思自己,大抵是難得糊塗。不就是個人麽,又不熟絡,怎麽還揮之不去。“沒關系,也不急缺,不樂意就不樂意。”
鐘在禦心花怒放地挂斷電話。
他心裏美呀,空白的心被美鋪陳開,美得恨不得每根發梢都開出小花,沒想到風水輪流轉,轉到自己身上,還能理直氣壯地拒絕別人了。
鐘在禦飄然不分北,一夜雖無事,但畢竟不是正經睡法,姿勢僵硬,虧得他身體柔軟,才能勉強支撐。他今早還向林森顯擺,這一晚上基本都在睡覺,可閑了。
老實說,他原以為能轉得過來,輕而易舉地習慣白天與夜晚疊加的上班節奏,現在他只想天天呆在家裏守株待兔,逮那鬼祟膽小的唬,靠見義勇為發家致富。
說起林森,他上廁所已經有一會了,足夠掉下去、撈起來、洗刷幹淨,連異味都不留。
鐘在禦靠着牆,漫不經心玩手機,其實眼巴巴地等活。
一早來時袁哥找到他倆,說是今兒肯定有戲,千叮萬囑不要瞎跑。不過一個群演能不能有戲、什麽時候有戲都沒譜,同行最忌提前預定,一人一個眼刀,好端端的活人都能被生生瞪熟。
滿懷期待地等着,耳邊飄來一句嬉笑:“林森在袁哥那哭呢。”
他們從小到大,一塊上學一起打工,挨欺負從不流一滴眼淚,得是多大的委屈!
鐘在禦失了魂,只覺得兩頰如燃燒,上前揪住那人的領子,看着幸災樂禍的臉,恨不得揍上一拳解解氣。可他連軸轉得不剩下幾分力氣,二十四小時沒正兒八經地睡上一覺,他脫力了,無力了,有氣無力地吼:“怎麽回事!他哭什麽!”
面目太猙獰,鐘在禦兩只煞白眼珠裏遍布血絲,叫困倦刺激的。
那人被吓着了,哆嗦:“我怎麽知道啊,他哭關我屁事,又不是我惹哭的。”對手瘦弱,他反應過來,哪裏甘願被揪着,怒氣沖沖,“去你媽的,還敢動手了是不是,欠揍了我看!”
戲少人多,群演為争活經常打架。就他們這一小撥兒人,還算安穩。
一個說:“哎呀你幹什麽,你自己去看啊,在這動什麽手?”
鐘在禦二話不說,直接沖到袁哥辦公室,一把推開門:“林森?”
袁哥在這片如魚得水,他一見鐘在禦就牙疼,這小子太魯莽會壞事:“你來幹什麽。”
林森抹着淚,沒有暴雨梨花,哭得我見猶憐,愕然地看着鐘在禦。
不顧拼命打眼色的林森,鐘在禦毫無顧忌:“袁哥,怎麽回事,林森哪裏犯錯了。”
袁哥給他兩人倒了水,又拉來椅子,讓他們坐,低三下四地說:“是這樣的,說起來也是小森的機緣。有位導演,才三十多,跟我說想捧小森。我跟他關系好,了解他的為人,真的特別好,圈內都誇。”
越誇贊越說明私下為人不齒,鐘在禦怒道:“不行。”
袁哥不屑他,只盯着林森看,和顏悅色:“小森,你是聰明人,不要太犟,機遇難得。”他重重地嘆了口氣,像心酸老父對家中的不孝子,“我也是沒辦法,否則得罪了人家,我怎麽留你啊,你說是不是。”
要麽幹,要麽滾,林森一張臉有美人三千色,但他搖頭,不幹!
鐘在禦和他同一戰線:“袁哥,你要趕,就把我也趕走!我們一起的!”
袁哥鐵了心不屑一顧,毫不猶豫地往椅背上一靠,眼神裏有明晃晃的嘲諷:“行啊,你們難兄難弟,都滾吧,以後都他媽的別讓我見到你們!”
走出去,林森憋了一肚子的話,此刻爆發跳腳,敲鐘在禦腦袋:“你傻啊,沒看見我給你打眼色!一哭二鬧三上吊,我才第一招,就讓你給破了!”
他本就打算哭一場鬧一鬧,大不了以死相逼,沒成想鐘在禦這個沒眼力相見的橫插一腳,沒戲了沒戲了,他們都沒戲演了。
得罪了袁哥,這一行都幹不下去。鐘在禦一時沖動,付出代價。他渾身難受,這豈不是他的演藝路要斷了:“對、對不——”
林森就是随口說說:“不關你的事!你別想太多!你再敢說這種話,我就回去答應他去!”
他舍不得看這世上,唯一肯為他兩肋插刀的人如此。
“靠,真是我倒黴,昨晚趕着上工,以為沒人了。那個點幾本沒人,誰能想那麽巧來了一個中年婦女,真是黃臉婆,我估計她肝髒有毛病,點了我。更沒想到她老公帶着兒子來找她,就是那個狗屁導演!”說着,林森沖攝影棚吐口水。
一溜煙小姑娘,就他一個貌美男人,不點他點誰。
林森之前在酒吧賣酒,沒幾天被個老男人看上,堵着要他出臺。林森躲着,當時還缺錢,跑到火車站給人擦鞋,大冬天臉蛋兒都皴了,都沒後悔過。
保安看見地上的口水,舉着警棍就沖過來,嚷嚷着:“做什麽的!哪個棚的,回來,罰款五十!”
鐘在禦趕緊拉着林森跑。
林森邊跑邊笑,跑得岔氣,趕緊拉着他擺手,示意跑不動了。大喘兩口氣,林森又道歉,覺得自己連累了他,他知道鐘在禦有多喜歡演戲,哪怕知道自己拙劣,也日日拼着。
鐘在禦不介意:“沒關系,你要是敢瞞着我回去,我就不認你了。”
夢沒了是小,只要他在惦記,總有辦法,家中事大。他現在只想時光倒流,回到他拒絕百鶴之前。
林森去店裏上工,鐘在禦騎車回家,現在他就是一團漿糊,琢磨着缺了個經濟來源,接下來該如何維持巨額的醫藥開支。
漿糊傻乎乎地騎,回家前,沒忘記去菜市場買魚和倆蘋果。
“太爺,奶奶呢?”鐘在禦一進門,太爺爺在客廳裏撐着老年人代步器,一步三顫,再抖三抖,哆哆嗦嗦地挪。
他抱着太爺爺親了一口,撒了個單方面的嬌。多年的老年癡呆,而今還懂得吃喝拉撒,活着就是為了替人省心。
太爺爺上輩子一定救過錦鯉,癡呆流浪,抱着年幼的自己,就這都能被奶奶收養。現在奶奶患了抑郁症,家裏的勞動力成了自己,他也能靠兩肩膀撐起這個家。
兩室一廳的老房,兩間卧室都小。略大的那間,擺兩張單人床,太爺爺和奶奶住一間,相互照應。
鐘在禦推開門,奶奶坐在床邊,不過他天生少點伶俐,笨嘴拙舌,只能甜甜地喊:“奶奶,我可想死你了。”
奶奶瞅孫子一眼,扭過頭。最近都不大理人。
鐘在禦無師自通,上網搜抑郁病人家屬心得,知道有事沒事要哄,只要在家,就變着法兒的糖衣炮彈。
可惜鐘在禦像是蹒跚學步的孩子,特笨拙:“奶奶你今天真美,我買了魚,熬魚湯喝啊。還有蘋果呢,你帶太爺洗洗手,我去削皮。”
剖腹、刮鱗,料理好魚下鍋。奶奶還是樂意吃的,帶着太爺爺,站在鐘在禦身後,就等着吃。
“去我買小蔥害怕一根人家不賣,結果直接給我了,也不要錢。”鐘在禦聞着手指,魚腥味在指甲縫和指紋裏藏了個結結實實,他在水流下反複搓着,“早知道就先削了。”
真是的,連這點也做不好。
洗幹淨蘋果,削好,兩個老人家一人一個,奶奶牽着太爺爺回房。
鐘在禦嘴裏叼着果皮,掀開鍋蓋檢查魚湯,熱浪濃白,和着沒滲入的蔥姜辛辣,在睫毛上挂了顆水珠。
吃完蘋果皮,鐘在禦乖乖在沙發上躺着,手機定時,每隔十分鐘響一次。他眯起眼,沙發裏的每根彈簧都戳着後脊,怎麽都比椅子舒服。
一只不大的魚,成品是三碗湯,伺候好太爺爺和奶奶,鐘在禦端着最後一碗上樓,敲林家大門。
林森家裏還有母親和弟弟,弟弟在念小學,林母是環衛工人,重病纏身。兩家相互照顧,漸漸習慣。
鐘在禦遞出湯碗:“阿姨,我剛熬的魚湯,你嘗嘗鮮不鮮。”
至于攝影棚那事,讓林森自己說吧。
做菜鐘在禦只會幾道,奶奶手把手教的,但奶奶的手藝,是真的好。林母接過碗,怕他走,抓着他的衣服要他進來,親切又急:“你哥昨晚帶了點橘子,今早想給你家送,敲門你奶奶又不願意開門。”
奶奶犯病誰都不理,不給人開門是常事,林母不介意。
鐘在禦揣了一兜砂糖橘回去,自己留了倆,其餘擱在飯桌上。回到卧室,床不堪一擊,坐上個人搖搖晃晃,躺上去“咯吱咯吱”,被子再囫囵一卷,整個動作激起床板響出了驚濤拍岸。
作者有話要說: 兩大戲精終于要走到一起了。
吳窺江日記:我真是受歡迎,閑在家裏一天,四個人登門。一心只想小倒黴蛋兒,不知他怎樣,聽電話裏嚣張跋扈,應該挺好,我甚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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