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秘密

吳佩漢屬毛線的,頭一開就沒玩沒了,扯着百鶴和夏還妃聊天。

鐘在禦過了那陣熱,冷靜下來,假裝鎮定地湊過去,百鶴又急急忙忙地躲,他都沒介意:“姐,牌子上給我加兩個字。老板說了,升我當經理。”

電影院開的這幾年,都是百鶴和夏還妃湊合着過,這次是忙不過來才招人,擔了極大的風險,從來沒有經理一說。百鶴知根知底,嗤笑一聲:“行啊,你與衆不同嘛。”

夏還妃懶得琢磨:“那行,馬上就加,我再申請公費,塞個急單。”

吳佩漢冷不丁嗷了一嗓子。

炸炸咧咧,三更半夜能吓死個鬼,吓得幾人都瞪着他。

吳佩漢從口袋裏摸出一名牌,打眼一瞧就金貴,估摸鑲的都是真金。他怕忘帶,一早就塞在口袋裏,嘟嘟囔囔:“差點忘了。”

他新來的,覺得做什麽都應該,熱切地說:“夏姨,交給我吧,我去定做,正好一起把大家的都換了。就按我這個做,請的是珠寶設計師呢。”

舊名牌是夏還妃大手一揮定下的,不過面前這位是下凡體驗人間疾苦的爺,她沒法計較:“那就交給你了。”

她再一瞧,鐘在禦沒聲了,梗着脖子刷手機,在搜“如何當好經理”以及“如何管理一家電影院”。

鐘在禦不知道怎麽幹經理,挑了幾張大道理洋洋灑灑的收藏,準備慢慢琢磨,同一個夾的都是《論一論吊炸天的演技派》《看了這些你才明白影帝為何是影帝》《看完你會跪地叫爸爸》。關鍵是看完确實想叫爸爸,也一點幫助都沒有。

吳佩漢就一人形立牌,晦暗的燈光一打,特像膚白貌美大長腿的明星,女顧客們興奮不已,認識路都假裝不認識。他也是個單純的,愣是直接把人送到廳裏,還找準座位,就差連瓶蓋也替人家擰了。

雖然外面是夜市,也有擺攤賣水的,鐘在禦在影院裏溜達一圈,決定當經理的第一夜,向吳窺江申請自動販賣機。

才過淩晨,吳窺江出來拿外賣。

鐘在禦想他上次拿三份外賣,主動說:“還有嗎?我來拿吧。”

吳窺江沒拒絕:“還有兩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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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走開,鐘在禦就問百鶴:“他每晚都要點那麽多外賣嗎?每個一口,挨個寵幸?”

百鶴都要縮進牆裏了,不耐煩:“你自己問去。”

鐘在禦可算明白百鶴躲他避他,他嗅嗅自己,也不髒不臭,每天回家都用肥皂把自己洗刷幹淨,嫌棄什麽?

外賣來了,鐘在禦接過來,去敲辦公室的門。

吳窺江讓他進來,又說:“別敲了,下次直接推門進來吧,敲得手疼不疼?”

挺有人情味的。鐘在禦手裏拎的是碗面,此刻他仿佛寒冬臘月一碗熱湯面下肚,“行,以後我送外賣就不敲門,不過其它事還是要敲的。”

吳窺江點頭答應。

又送了一份外賣,鐘在禦覺得自己怎麽像皇帝身邊的大太監呢,嚴格記錄,仔細審查,今兒少喝了杯水多吃了一口菜都得記下。他搖搖腦袋,驅逐這種糟粕思想,又想起來,放映員呢?

難怪工作人員少,他沒見過放映員。他也沒見到百鶴或是夏還妃什麽時候不見了,去放片子。身為經理,有責任認識所有工作人員。

鐘在禦的性格裏有點沖動,想一出是一出,廁所前有兩個多餘的門,一間是雜物間,一間連着樓梯。他拿過一次掃把,現在想起來,另一扇該通向放映機房。

上樓,還有個雙開門,門縫擋不住飯味,伴随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

鐘在禦敲門:“有人嗎?我進來了?”他又問:“沒人的話,有妖嗎?有鬼嗎?麻煩請吱一聲。”

無人應答,鐘在禦推門而進去。

放映機房是個碩大的房間,十二個臺放映機位置各不相同,像星星一樣沒規律。偌大的房間黑洞洞,機器還在運轉,地上有折疊好的睡袋和基礎的生活物品,打開的外賣都未吃完。剛才的那一番動靜,也安息下來。

什麽神秘人,不給看?這電影院,太奇葩了。原本只做晚上,還能以随着夜市的作息來解釋,沒想到多了個避而不見的放映員。

鐘在禦好奇心起,不讓他看,偏偏要看。能躲哪去?沒地方藏身,倒是角落裏有個通風口,有縫隙,果然是松動的。他輕輕松松取下隔離網,腦袋才一探進去,就聽見拐角處傳來動靜。

鐘在禦趕緊爬進去:“你別走,我是經理!”

結果肩膀進去,也不知是胯骨太大,還是屁股形狀不規則,他卡着了,不上不下,呼天嗆地,沒人理會。裏面也沒了動靜,不知還在不在。

鐘在禦也不怕,大不了困一場電影的時間,他眼一眯也就過去了。

通風口也不髒,指腹沒有灰塵感,看來是條常走的路,鐘在禦摸來摸去,摸到個長繩。他把唯一的光線入口堵住,什麽都看不見,隐約能摸出來是條繩編手鏈,綁着幾枚圓潤光滑的石頭。

褲子顯短,露出細長的腳腕,吳窺江刻意避開肌膚相觸,把鐘在禦拽出來。

冷不丁的,像謀殺和偷襲。鐘在禦一慌:“誰呀!”他開始掙紮,雙腳胡踢亂蹬。

吳窺江沒被這麽冒犯過,雙眉都快擰成連線,渾身起了燥火,他差點就壓抑不住,想把他拆了,吸髓似的吃入腹中。

鐘在禦反應過來,連忙一動不動,被全須全縷地拽出來,發現是吳窺江:“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吳窺江居高臨下:“廢話,你吓得人家給我發消息了。”

這門吳窺江從不上鎖。他知道裏面是個正常人,不怕人瞧,也不怕瞧人。百鶴說他莽撞,現在看來還真有點瞎撞。

秋天不冷,鐘在禦不僅堵了光,還堵了風,自己把自己悶得滿頭汗,臉蛋兒緋紅,也沒被困的自覺,喜滋滋地席地坐,一個勁兒看手鏈。

紅繩白玉珠,繩子幹淨,玉珠剔透,鐘在禦認為自己撿到了寶。

雖然吓到了人,不知者無罪,吳窺江沒來由的替他開脫。他蹲下來看:“應該是顧客落下的,他就愛撿東西。”

他?那一瞬,鐘在禦覺得這間電影院像座孤島,死死守着某個秘密。但他不敢問。

鐘在禦支吾:“有失物回收嗎?”

吳窺江知道他是想要這拙劣的玩意,轉頭沖向通風口:“小百,手串送給他了。”又轉回來,“你收下吧。”

鐘在禦這時才察覺到腳腕疼,看見細長的傷口,抱着腳腕:“剛才掙紮時蹭到地了。”這裏是幕後,不伺候顧客,就怎麽省錢怎麽來,粗糙的水泥地,挨挨蹭蹭的可不得傷。

傷口極淺,流了血,還不夠似的凝了顆赤色血珠。吳窺江握了握手腕。

鐘在禦看着他袖口的鞋印,他踢了老板?腦袋還想不想要了,不好意思:“剛才我是不是踢到你了?對不起。”

“沒事,你也被吓到了。”吳窺江想起剛才那一時片刻,挺虧心,對不住似的,“你等着,我去拿醫藥箱。”

鐘在禦的屁股依舊誠誠懇懇的貼着水泥地:“創可貼就成。”他想起來,“我跟你去吧,你讓那個害羞的出來,我也不是誠心想吓唬他的,有敲門。”

下去,這種場面,就被看到了。吳窺江在他肩膀上一按:“沒關系,不能讓百爺看見你來了。”

鐘在禦覺得那是五根鋼筋,貫穿得他骨頭酥軟,乖巧地坐着:“放電影呢!顧客怎麽辦?”

“又不是給他們開的。”吳窺江霸王似的,一去五分鐘。

回來時,鐘在禦還在看手鏈。醫藥箱用的久了,邊邊角角磨損,紅十字黯淡。

吳窺江蹲下來,傷口裏沾了灰,用棉簽蘸着昏黃的藥水擦着。鐘在禦常穿長褲,一年四季都悶着腿,也就腿最白,那一截腳腕兒細膩緊實。吳窺江擡頭,清秀的小臉對比白玉珠,真假立現。

藥水涼,沁得人癢,仿佛傷口愈合,鐘在禦傻乎乎地低頭,吳窺江趕緊收回視線,聽他問:“這是什麽?”

“碘伏,消毒用的。”吳窺江說。

藥箱裏的紗布,以及其它各種日常所需的藥,都是夏還妃備下的,經常更換,日期都新鮮。

鐘在禦說:“碘伏消毒的啊?”

“你以前都用酒精?不嫌疼?”

“不,用天然無公害的。”

吳窺江收拾藥水瓶,扣上蓋,沒等來下半句,眉毛一挑。

鐘在禦大大咧咧地笑:“口水啊!”

吳窺江把他扶起來:“行了,晾晾幹,不要貼創可貼。”他心情舒暢,就是嘴上不客氣,時刻都想逗他玩,“裏面有口水,促進傷口愈合的。”

“我去。”鐘在禦鬼使神差,一個勁兒地抖傻機靈,“是你的嗎?”

吳窺江後悔:“不是!”他反身關門,鄭重地叮囑,“不要跟任何人說你來過。他就是不樂于見人,像個小孩,就是這樣而已,不過技術挺好,放映員中百裏挑一。”

奶奶一般情況下是視而不見,有時候也會躲起來,鐘在禦有心得。又不能徹底閉鎖,又擔心誤傷,都是小心翼翼地摸索,步步蹚水踩雷。

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可橫觀縱觀,又都沒什麽大不了的,日子不好相與,人也得過且過。

他拍拍胸脯,保證:“你放心吧,不就是怕人嗎,有什麽大不了的。我什麽都不問,什麽都不說。”

吳窺江給了他一個欣慰的笑。百鶴一貫口嫌體正直,嘴上說鐘在禦沖動,也沒真地趕人。

到夜宵時間,有個人西裝革履,氣質卓越地來送日料,擠滿了餐桌,微波爐都頭頂了盤北極貝。

吳佩漢做東,他熱乎乎地招攬大家,“我去喊我哥。”

夏還妃看着十指上的戒指,明顯不是前天那一撥:“今夜大爺可夠忙的,以前都是一晚上才見一次。”

沒事的時候,吳窺江來送點吃的,不是在辦公室裏落地生根待一會,就是在放映機廳。若是沒看見他人,就是不知何時走了。

夏還妃還指望鐘在禦說些什麽,就見他瞪着百鶴,鮮少的露出真刀真槍的怒火。

百鶴和鐘在禦面對面,拼命朝後仰着,老骨頭都快被他自己掰折了。

鐘在禦才當上經理,新官上任三把火,百鶴一而再再而三,實在是惱火:“你躲我什麽!我哪裏惹着你了!”

百鶴怒氣沖沖:“你丫陽氣太重,沖着我了!”

瞧瞧都什麽話。

鐘在禦氣勢全漏幹淨,臊得慌,看看百鶴又看看夏還妃,啞口無言。

夏還妃笑得直不起腰:“他年齡大,重度骨質疏松,看你活力四射的,受不了。”

百鶴鄙視他:“十七十八,陽|精勃發。等你過了年齡,我看你還怎麽沖。”

不是修煉就是陽氣,現代化主義飛速發展的今天,滿口迷信的老頭可不常見。

等吳窺江進來,挨着鐘在禦坐在。更衣室從沒有擠過那麽多人,狹窄天地一時熱鬧,張羅了一桌好菜,如開聯歡會。鐘在禦挨蹭着人,分神地想怎麽不用休息室呢?那天看起來挺敞亮的。

吳佩漢孤單地獨坐一邊,他雙手合十,掌心裏夾着筷子,咳了一聲,喚來所有人的目光,特有面子:“那個……今天感謝大家的慷慨相助,我是新來的——”

鐘在禦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空蕩蕩的胃裏已經在火燒火燎,那是胃液在起義獨立,結果還要聽飯前感言。

所幸吳窺江也聽不下去,板着一張臉,本就是一張生冷的臉,結果更可怕:“食不言寝不語。”

吳佩漢不懂看臉色,有點不滿:“哥,還沒開動呢。”

吳窺江以自己為理,因而理極歪:“從現在開始,到睡覺前,都不要說話。”

吳佩漢終于通了七竅,低下頭:“那我不說了。”

早晨換好衣服,下班各找各媽。百鶴走在最後,準備鎖門,就看見一貫早走的吳窺江還沒走,他遲疑一下:“大爺?”

吳窺江他對鐘在禦說:“你住的遠,我開車送你回去。”

鐘在禦一愣:“我騎車了。”

吳窺江不容拒絕:“放後備箱,我有話要跟你說。”

吳佩漢最沒眼力見,不放過任何能通大哥親近的機會,湊過來:“哥,你捎我一個!”

吳窺江不願理他:“你沒長手還是沒有車?”

有手有車的鐘在禦把自行車搬起來,放在後備箱,山地車不重,就是塊頭大,後備箱蓋不上,一路都張着嘴。

有手有車的吳佩漢噘着嘴,進了自家蘭博基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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