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任務

“我他媽是踩疼你了?”吳窺江一腳急剎,靠邊停車。

自打上車起,鐘在禦就沒松開過拳頭,扭頭看着窗外。渾身緊繃,一副血海深仇我與你不共戴天的模樣。

吳窺江捏着他下巴,強行擰過來:“我要是用勁,你屁股還能要?”

他又兇起來。下腳時有分寸,扛人塞人都伺候祖宗似的輕,不過話狠了點,手上哪裏舍得。他及時發現,他擔驚受怕,連厲聲說幾句都不成?

又心猿意馬,該不會是踩得他敏感了……開竅了?

再一看,臉都變形了,緊抿着唇,眼底裏還不忘噌噌冒火。

吳窺江今晚是不準備再寵着慣着,他狠心着心,心道千萬別軟化。交警敲了玻璃,示意這裏不能停車。熒光馬甲黃燦燦,他頓時被拔掉了氣門芯。

車內的暖裏透着香甜,鐘在禦暖着嗅着,餓了。車不知駛向哪裏,車水馬龍,每條路都一模一樣。吳窺江像是在打圈開,等不到滿意答案,不會放過他。

鐘在禦通紅了眼眶和鼻子,狠狠一抹,忽的也洩氣。撤下帽子和面罩,揉在手裏,“對不起。”

聲兒不似那個聲兒了,吳窺江被無名的感同身受鬧得糟心,以為是為出格行為道歉。

鐘在禦又說:“我騙了你。”

吳窺江臉色煞白,騙什麽了?

“我早就沒戲演了,一直都沒有,劇本都是我編的。”鐘在禦遲遲開口,如果繼續欺瞞,至少還有一個人看他表演。現在,一個也不剩。

吳窺江臉色如常,“沒關系,我喜歡看。”

沒說出口,他早就知道。演技和謊言一樣拙劣,唯一觀衆淘淘沉醉。他怕再也見不到,“以後演什麽我都給你把關,會越來越好的。”

鐘在禦看着他對自己笑,那樣和暖,他這般幸運,所幸招了吧:“不會再有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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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窺江下意識點了腳剎車,主路不能停,他最喜歡他假裝演戲時的機靈勁,苦口婆心:“機會都是等來的,一好角色百人搶。電視臺APP總共就那麽些,多少電視劇拍了都沒法播出。”

車內開了空調,暖風熏得鐘在禦熱乎,他用帽子扇風,才發現分明是旁邊這位想把他看穿:“我進不去攝影棚啦,袁哥把我和林森都封殺了。”

吳窺江全神貫注那個“哥”字,一張臉又烏青了,不甘地問:“誰?”

“他管我們的,所有人都歸他管。他要誰演,誰才能演,不叫誰演,誰都沒法演。”鐘在禦故意輕描淡寫,“他叫林森去陪導演,那怎麽行——你闖紅燈了!”

吳窺江一時忘了紅綠黃,但他嘴硬:“該扣就扣,我有的是分。”

鐘在禦把他歸結為錢多燒得慌,他比全市的出租車司機都認識路,睜倆圓眼看着路,明明是同影院相反的方向:“你這是去哪?”

“我家就在前面。”吳窺江側頭盯着,目光殷切,“都到樓下了,進去坐坐。”

明明是他抓人上車,離影院更近,反而默不作聲地把車往自家開,撒謊時一本正經,再一次不要臉皮。

鐘在禦揪揪帽子、扯扯面罩,心裏惶惶。十分怕他把房門一關,動手揍自己。平時不是罵吳佩漢,就是對自己動手動腳。

瞧,又動上了。

鐘在禦又慫又蔫,乖乖叫人家揉肩頭。吳窺江手勁大得厲害,鐵掌似的,估計準備在他身上蓋個戳兒。

吳窺江破天荒地沒那些歪心思,他眼裏瞧着路,心思轉了十八個彎地繞回來:“你呢,叫你陪誰了?”

心想這車還真開不成了,老司機都不會開車了!

“誰敢!”鐘在禦翻白眼,特外強中幹,“誰敢找我,老子滅了他!”

“嗯,你有扳手。”吳窺江心滿意足,這脾氣誰敢潛規則吶。還想,都眼瞎吧。又想,幸虧都眼瞎。否則他挨個找上門戳瞎。

龌龊都講究個悄麽聲,估計想打他心思的有,挨着影兒了,都叫他的脾氣吓得退避三舍。

提起扳手,鐘在禦臉紅又心虛,不敢說話了。

“挺兇的,你說你怎麽那麽兇呢?我都叫你吓破膽了。”吳窺江就不能好上一時半會,見狀又招惹人家,主要還是吓的,“想過後果沒有?是把別人揍一頓,自己再挨一頓?然後進局子?你找小森林撈你還是我撈你?”

他厚臉皮,等鐘在禦審時度勢,等聽一句“我要你”。

鐘在禦不敢接茬,他沒想過後果,一心想給林森出這口惡氣:“袁哥不放過林森,那晚就是他灌林森的酒,還跟經理打招呼,連工作都丢了。”

吳窺江想他還是閉嘴吧。

安靜到入車庫,下了車,鐘在禦盯着并排的兩輛相同的車。

吳窺江一鍵鎖車,說:“其實一輛是我的,另一輛是我朋友的,現在都是我在開。”

那麽高端的地,鐘在禦不好意思,走路都小步,問話不敢答。

“想什麽呢。”吳窺江在他背後輕輕一推,攆人進電梯。

鐘在禦不自覺地脫口而出:“老是坐你的車,還空着手來你家。”

“你不把你自己帶上了麽?”

“老板,你家還有誰啊,老板娘在嗎?”

吳窺江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龇牙:“就我一個,加你就是倆。”

這口氣,好像又招惹老板生氣了。鐘在禦欲哭無淚,他怎麽盡惹人煩。

一路遲遲,吳窺江推了幾把,最後一把還擔心他磕了門檻。

開放式客廳一眼看到頭,落地窗外燈火璀璨,居高臨下顯盡城市夜景。複式裏沒有亮燈,叫全城的光彩照了個裏通外透。

啪的一聲,開燈,單身男人家裏,見什麽都不足為奇。

鐘在禦:“哇哦!”只覺得這單身男人家裏,怎麽那麽多白紙。

鐘點工早上來,來了也只灑掃除塵,擺的東西一概不敢動。吳窺江臨時起意把人哄來,怎麽都覺得狼藉,下不了腳,連忙收拾,A4紙不分頁胡亂堆在一起。

吧臺上吊了一水兒的高腳杯,似玻璃珠簾,鐘在禦一眼瞄到重點,稀罕:“缤紛廣場……這不是?”

廣場又老又舊,只在電子地圖上标注有“缤紛廣場”。

吳窺江攏了厚厚一沓紙,随意擱在實木餐桌上,幾年的心血,仿佛不值一提:“嗯,重建企劃。做了兩年,我可是上了全城乙方的黑名單。”見鐘在禦還站着,他朝沙發一指,自己去廚房忙活,“別在意,你坐吧。”

灰色布藝的沙發像是才買回來,連個褶皺痕跡也沒有。鐘在禦坐上去,“真要重建了?威明呢?”

“嗯,威明好很多,也是時候了。”

燒上水,吳窺江也過去。

茶幾上有張相框,鐘在禦抱着瞧。三個男人,左右兩個高個穿學士服,當中一個絕色清秀,脖上挂一佳能。

鐘在禦夜夜出入放映機廳,百威明早就對他不設防,他不敢光明正大地瞧正臉,沒少偷窺側臉。

吳窺江走過來,見他入神,伸手在框上點了點:“小百,我念大學時,他念的研究生,比我大三四歲。瞧起來——”

鐘在禦接話:“小七八歲。”

吳窺江要被噎死了,只能怪百威明長娃娃臉。他不甘心,點着自己讓他瞧,“這是我。”

“看出來了,我不瞎。”

吳窺江有點難受,還有點得意,是不是畢業後沒什麽變化?還帶點學會臉?他得意,又指另一邊,“我最好的朋友,一起開工廠做實業買地盤的哥們。我媽窮養我,一毛錢都不給,整整大學四年,我們兩個窮得吃不起飯,是小百給的一口飯吃。小百也沒什麽錢,白天一份工晚上一份工,我們當時都在影院裏幹夜班,晚上沒什麽人,就把放映機廳當辦公室使,最初的創業就在那裏。”

解釋一堆,挑出來重點,四個字,吃不起飯。叫鐘在禦也心疼個一時半會。

沒想到鐘在禦張了張嘴,像魚吐跑,又像能卡鋼镚兒,說:“難怪你對他這麽好。”這種無血緣關系的相依,沒誰比他更能切身體會了,他問,“那他現在呢?”

怎麽只有吳窺江在照顧百威明?明明是兩份平等的恩。

“小百救的就是他。”

鐘在禦這麽看着他,是可憐他?既然可憐,吳窺江想,別怪他借機發作,奪下相框,一把抱住,假裝對方好心腸,是對方主動,還要先聲奪人,實打實做一回大尾巴狼:“謝謝。”

恰好水開,不管它。

鐘在禦想他怎麽又要哄老板了。

大尾巴狼怕太過,帶着相框進廚房,那水壺叫得切合時宜,渾不似躲:“小百的精神狀态本來就不好,逢上公司一筆大訂單出了事,賠得七七八八,關門歇業。他沒能承受得住。”

房子大就是這點不好,廚房到客廳的距離,還得扯着點嗓子。

吳窺江擱點這擱點那,忙活好一陣才兌上水,端過來,“我嘛,是百足蟲,凍壞了只爪子,還有九十九只。雖然熬成了只夜貓子,好歹熬到了今天。”

——等到了你。

吳窺江端的是只粗陶杯,滿壁疤痕。他大手大腳,卡着杯壁,熱氣哈着虎口,冰冷的把手沖着人家。

鐘在禦接過來一瞧,傻了眼:“老板,你家用茶杯喝粥吶!”

滿杯全是黃白色西洋參、紅豔豔枸杞與深棕色桂圓,吳窺江只知道燒水泡水,哪裏知道泡多少,又怕不周到,能放多少放多少。

鐘在禦在人家地盤,不得不察言觀色,覺得老板虎着臉也挺俊,但他總不能誇他俊吧?便生拉硬拽扯話頭,自以為是地拉百威明當擋箭牌:“其實威明沒必要,就當養白眼狼了。”

言外之意,誰這輩子還沒遇到過只養不熟的白眼狼啊。

吳窺江突然被打通任督二脈,他理直氣壯地一瞪眼:“他們倆領過證。”

鐘在禦沒聽懂:“證?什麽證?”

吳窺江輕描淡寫:“結婚證。”

鐘在禦如遭雷擊:“結婚證!”

他發現吳窺江眼瞅着他,後知後覺那三個字裏分明夾槍帶棍,是發脾氣了?吳窺江沒召雷劈他,鐘在禦遭熱水燙了手背,他還沒反應,就聽吳窺江倒吸一口冷氣。

“你眼睛是白長的!”

鐘在禦挨罵了,默念老板眼瞎,把他當小弟吳佩漢一般罵,他……他再也不來了!

吳窺江不僅錯認他是吳佩漢,還被滾油燙了腳,搶過杯子,強硬且不由分說地把他往廚房拽,“疼不疼?”

砰一聲,連杯帶內容物,全進了垃圾桶。

“不疼。”鐘在禦搖頭,是真心一點也不疼。結婚證沒什麽,倒是活久見,被這敗家子吓到了。

就着水聲,吳窺江說:“大一時認識的,畢業時在國外領的證。你該不會?”

搓着人家的手,改成停下來,緊緊地攥。他大着手勁捏,像是得不到心滿意足的答案,就把狗爪子捏個粉碎。

林森就是個彎的,鐘在禦懂,趕忙搖頭,傻乎乎地說:“戀愛自由婚姻自由。”

驢頭不對馬嘴,這都什麽跟什麽。吳窺江悻悻地關了水龍頭,甩甩水,抽了紙遞過去,看他低頭專心擦手,假裝沒有看。

他突然發難:“給你個任務。”

鐘在禦不明白,乖乖叫他牽引。

電視機一直在待機狀态,一點通紅,如朱砂痣。吳窺江開了電視,開機就是副凄迷的畫面,他遞過遙控器:“三個小時二十分鐘,未剪輯版。你今晚就別去影院了,留在這把這場電影看完。”

鐘在禦一個機靈。不叫上班叫看電影,哪有這種好事!

果然吳窺江又說:“給我往心裏看,往心裏記。我先去影院,你就留在這,等我回來再考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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