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回錦榮殿時,紀太醫已經候着多時,看杜芷書面色紅潤,倒不像抱恙之人。
循例診脈後,紀太醫一邊收拾着藥匣子,一邊說道:“皇後身體恢複得很好,如今已無大礙了。”
“表哥今日心情欠佳?”杜芷書将手腕收回長袖中,看着紀太醫背影,說着。
紀太醫微微一愣,僵硬道:“沒有。”
杜芷書笑了笑,“我與表哥小時候長在一處,表哥素來喜形于色,今日臉拉得老長,明顯心情不暢。”
見紀太醫不說話,杜芷書撐着頭,巧笑道:“我來猜猜表哥的心思。呀!心愛公主出嫁,莫不是表哥癡心公主,難舍佳人另嫁他人?”
話畢,紀太醫卻是黑了臉,似被踩着痛腳了,轉身急忙撇清着:“休要胡說,污了公主名聲!”
難得見到表哥這幅模樣,杜芷書也是一愣,她剛剛不過一句玩笑,想逗個趣罷了,卻歪打正着?杜芷書嘆息,若是之前明了表哥的心思,她或許會幫着斡旋,然而事已至此,有些事知道了就好,不能再說。
“微臣只是擔心那沒長進的弟弟。”紀太醫低下頭,說着。
紀存德?自從上回他假冒伶人入宮後,倒是沒再聽見他的消息,莫不是又惹了禍?提到他杜芷書就難免頭疼,揉了揉額間,道:“他又怎麽了?”
“之前安陽侯替他在戶部謀了個清閑差事,誰知第二日他就跟着戶部侍郎去了山西,原本山西剿匪一直捷報,微臣便也不擔心,可近日又有消息傳來,說江大人不知所蹤,疑是被賊匪所虜,也不知存德而今如何了。”
“竟是去了山西!大姐這一步棋下的好,別看德表哥平日吊兒郎當,其實精明的很,若許了好處,找他辦事兒最佳。”說完,見紀太醫面露憂慮,杜芷書則安慰着:“智表哥放寬心,德表哥滑頭的很,領兵打仗的本事還真沒有,但保命就綽綽有餘。”
“微臣知道之前存德的事情是皇後幫的忙,不過他總沒有教訓,學不好,到了外頭,怕是還指着皇後娘娘會護着。”
杜芷書笑笑:“我倒是多事,幫錯了?”
“微臣不是這個意思,皇後對紀家的照拂,微臣謹記在心,日後必定赴湯蹈火。”
“哦?”杜芷書認真看向紀存智,道:“若我真有事情需要表哥幫忙呢?”
皇後無病無災卻召他前來,他已猜出有事,是以并無詫異,仍舊低着頭,聽着吩咐。
“聽聞有些湯藥有奇效,喝完過後,能讓人脈相流利,圓滑如滾珠。”
紀存智一愣,這是妊娠才有的脈相!看杜芷書表情認真,才慢慢說着:“這話,微臣怎麽都不敢想是從娘娘嘴裏說出。”
杜芷書自嘲道:“在這後宮久了,總會走上這麽一條路,早些準備總比晚了待宰的好。表哥在宮中也好些年,那些所謂善心的嫔妃,有幾個好下場的,二姐,不就是個例子。姑母若不是汲汲營營算計了半輩子,又豈能有今日風光。”
紀太醫看了眼杜芷書,直言不諱,“微臣卻覺得先帝後宮內最大的贏家是蔣貴妃,蔣貴妃驕縱了一生,膝下兒女雙全,卻從不曾有過謀害之心。”
“那是仗着先帝獨寵,是天賜的福氣,本宮與她又豈能一樣。”
“皇後不試試,怎知不一樣?”
越說越沒譜兒,杜芷書不耐與他繼續瞎扯下去,只道:“我是信得過表哥,求表哥幫一個忙,若表哥不肯應下,太醫局裏還有數十位太醫。”
見杜芷書堅決,紀太醫心裏明白,太醫局裏總有會被利誘的太醫,到時候出了事情,皇後危矣!她知,他不會讓她一人涉險。
兩人僵持了好一會兒後,紀太醫才緩緩道:“湯藥微臣确實能調配,卻無法變出個皇子給皇後,後宮禁衛森嚴,即便杜太後再只手遮天,也很難成事。”
“何時說是我吃了,聽聞表哥最近在給宸妃調理氣血不足?”
紀太醫再次愣住,半晌,帶着些怒意,說着:“你這是要害人性命,恕微臣無能為力,微臣告退。”說完,毫不猶豫轉身離開。
看着紀存智的背影,杜芷書終是沒有再開口挽留,她往後靠在椅背上,閉着眼,一句話不說。
一個人靜了許久,紫瑤進屋時,正巧看見杜芷書閉目倚靠在貴妃椅上,不知是睡是醒。紫瑤蹑手蹑腳靠近,用極為輕微的聲音試探說道:“娘娘,橙香回來了。”
睫毛抖了抖,杜芷書緩緩睜開眼,“她可有察覺你跟着她?”
“應該是沒有,否則她不敢去見尹嬷嬷的。”
杜芷書勾着唇角,道:“竟是尹嬷嬷,看來元妃挺看得起橙香這丫頭。”
尹嬷嬷是元妃的乳娘,聽說是張家老仆,張太後還沒入宮前,她也曾有幸伺候過。莫說是橙香,就是元妃的流華宮裏,一般的宮婢也難和尹嬷嬷說上話兒。
“說了什麽,可有聽清楚?”
紫瑤搖了搖頭:“不敢靠的太近,什麽都聽不見。”
杜芷書坐起身,見紫瑤低垂着頭,不太有精氣神,遂問着:“怎麽?後悔和本宮說了橙香的事情?”
“奴婢不敢,奴婢是杜家買下的丫頭,只知道盡心伺候主子,不敢有所隐瞞。”
杜芷書長嘆一聲:“橙香也是杜家買下的丫鬟,卻與你心思不同。”
當初杜芷書和紫瑤設局揪出了周嬷嬷時,杜芷書繼續追問紫瑤可還有其他發現,見紫瑤面有猶豫,便猜出一二了。紫瑤素來忠心,這錦榮殿裏若還有讓她袒護的人,怕是只有和她一同從杜府入宮,感情頗為深厚的橙香了。只是她怎麽都不敢相信,害二姐的竟真是橙香!即便是秋蟬或是冬绫她都不會意外,橙香畢竟跟了二姐十年啊!
“娘娘,剛才回來的路上遇着了宸妃娘娘,聽聞陛下這幾日一直咳嗽,宸妃每日都會親自熬上一盅雪梨湯送去宣政殿。”
“宸妃一直是有心人。”杜芷書笑說着。
紫瑤卻是繼續道:“後宮裏都是有心人,李昭儀和元妃也都去送過湯藥,卻吃了閉門羹,只有宸妃娘娘進得去見陛下。”
“哦?”杜芷書來了興致,“元妃一直氣量小,本宮倒是好奇,她還能和宸妃交好到什麽時候。”
見杜芷書關切的點和自己的本意不一樣,紫瑤無奈,道:“娘娘!奴婢的意思是,您是不是也該送一盅湯過去關切陛下一番,陛下已經許久不曾來過錦榮殿了。”
确實有些日子了,杜芷書卻搖了搖頭:“本宮身為後宮之首,若連本宮的湯也被退回來,顏面何存?況且這後宮裏不是還有一位無動于衷的主子麽,陛下要怪罪,也不光是咱們。”
紫瑤抿着唇,怒其不争,卻不敢顯露出來,只繼續勸道:“這怎麽是顏面的事情,不過夫妻間的關懷,陛下總會記在心裏頭的,可到了娘娘口中,倒像是任務似的。”
陛下一聲咳嗽,太醫局和禦膳房早就上了心,各種湯藥補藥絕不會少,加上各宮獻殷勤的這麽多,少她一個不少,多她一個還真多,何必上杆子地自讨沒趣。
“娘娘不肯上心,奴婢說再多也無用。不過今日宸妃娘娘的潤喉湯也沒有送進去,杜大将軍和李相正在上書房與陛下議事,此時陛下誰都不見。”
杜芷書思量了一番,吩咐着:“讓李公公去宣政殿候着,待杜将軍出來,就說本宮有請。”
自杜芷書入宮後,杜家這對父女便再沒有見過面,雖杜芷琴在中間充當過信使,可如今乍一見,還很是拘謹。
已近黃昏,相談的時間并不多,待宮門關閉前,杜将軍必須出宮。
“皇後召老臣前來,所謂何事。”
父女間,如今也被君臣之禮隔開,杜芷書端坐上座,看着下邊站着的父親,心裏難免有些複雜。
“父親坐着吧,這般和女兒說話,倒是折煞女兒了。”
杜德維坐下後,才是擡頭看着女兒,他只得三女,若說長女出世後他待若珍寶,眼前這位幺女他也是寵若明珠的,如今卻愈發生疏。
“聽聞府上新進了兩位姨娘?我這個做女兒的還沒送上賀禮。”
“都是你大姐張羅的,難得她有這個孝心,便随了她去。我也老了,你們一個個離開身邊,如今能有兩個伴兒也好。”
杜芷書捧着茶盞,緩緩道:“何止兩個伴兒,聽說那位蘇姨娘懷了身孕,咱們杜府又要添丁,這麽一樁大喜事,父親竟也不和女兒說一聲。”
杜德維突然沒了聲音,杜芷書卻只是笑笑:“父親這是做什麽,女兒當真為父親高興的。當初是女兒傻氣,咱們杜家能後繼有人,對我也是好事,若這回真是個男孩,父親還是莫讓他上戰場吧。”
在杜芷書眼中,戰場可怕得很,是吞噬一切生命的罪源,趙九禾的離世,她一直不能從中走出來。
“我杜家人一直是戰場上的飛鷹,男兒在戰場上方能彰顯英雄本色,杜家的男兒不上戰場,倒是叫人笑話。”
一句話說得熱血激昂,杜芷書看着這樣憧憬的父親,才知道他有多渴望一個兒子,一個真正繼承衣缽的兒子。父親一生戎馬,晚年卻被困于朝堂,怕是覺着壯志未酬,若她們三姐妹中有一個是男兒身,此時定是替父親征戰山西了,杜家連骁勇的鮮卑鐵甲都不懼,豈會害怕小小賊匪。
多年來,杜芷書從未聽過父親對母親有所怨怪,如今想想,父親只是尊重母親,但遺憾一直有吧。這一刻,杜芷書想着,若蘇姨娘真能誕下男嬰,她或許不會那麽憎恨,也可能,有歡喜。
“若有機會,見見這兩位姨娘吧。”
杜芷書卻是搖頭,回絕得徹底:“怕是沒什麽機會。”
原本覺着女兒軟化了許多,如今聽她這麽說,杜德維只是嘆息了一聲,這個女兒性子倔,有些事情她怕是真要記一輩子了。
“父親剛從陛下那過來,可是有什麽要緊事情?”
很詫異杜芷書會突然過問朝堂的事情,杜德維直接道:“是為了江大人不知所蹤的事情,我與李相都覺得應該另派将帥前去。”
“但陛下不肯?”
杜德維搖頭:“也不是不肯,明日早朝,陛下會肯的。”
“杜家如今本就與陛下關系微妙得很,父親何必這般逼迫陛下,陛下不是個輕易妥協的主,即便明日早朝順了父親心意,啓用父親麾下将領,日後卻免不了要被秋後算賬。父親肯否聽女兒一句,山西之事莫再過問。”
杜德維看着皇後,不吭聲。
“唇亡齒寒,女兒曉得這個道理的,女兒十七年生長在杜家,即便有些事情女兒不解甚至怨憤,卻也無法真正與杜氏隔開,父親可信女兒一回。”
“好。”杜德維只接了這一個字,而後轉開了話題:“你姑母和大姐都很關心你,元妃仗着張太後,聽聞很是嚣張,可卻不見你和你姑母走動。遇事時,記得你姑母怎麽都會護着你的,你身後有整個杜家,不是其他妃嫔比得了的。”
杜芷書忍不住笑出聲:“父親這是告訴女兒,女兒倚仗權勢,可任意驕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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