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夏钰明一共打了兩個電話,一個給他爸,一個給他媽,兩個都被人挂斷以後他沒有再打過去。

他把手機丢在一邊放棄了打電話給他爸媽這個愚蠢的念頭以後走到沙發上去,抱着抱枕整個人蜷了起來。

他很喜歡這個姿勢,每次獨處的時候就會這樣坐着,但在家裏他從不這樣,因為父母都覺得這樣的姿勢看起來太不陽光堅強,他們不喜歡。

天光與燈光交錯投射在天花板上的影子柔軟又模糊,他盯着這些影子看了許久,等到大腦徹底放空,心境漸漸平和以後才從沙發上站起來,拿着桃木劍進了自己的房間。

一進去,迎面而來的熱氣讓他僵冷的四肢舒服了不少,但還是覺得冷。

沈漠沒有睡覺,披了件衣服靠在床頭,面無表情地看着他進來。

“早啊。”夏钰明把桃木劍丢到桌子上,關掉了開了一個晚上的燈,“怎麽不睡?”

沈漠脫掉衣服鑽進被窩露出一個頭來,漂亮的黑眼睛在他身上轉了一圈,“你昨天晚上為什麽沒回來?”

“遇上一點小麻煩,我已經解決了。”夏钰明自顧自地脫掉上身的衣服,從衣櫃裏拿出了浴袍。

“小麻煩?”

“嗯,小麻煩。”

沈漠盯着夏钰明,而對方則恍若未手上動作沒停下過,半響他好像是終于認輸一樣開口道,“你昨天沒進來,你本來可以進來的。”

夏钰明不似平日裏健談,毫無意義地發出一個單音節“啊”算是回答。

“你都被鬼追成這樣了為什麽不向我求救。”沈漠面上沒有表情,眼睛卻是毫不掩飾地露出疑惑的情緒來。

夏钰明聽到沈漠這話,眼睛一彎,半真半假地回答道,“我這不是自力更生麽。更何況,我看你這麽愛睡覺又不說自己是什麽妖怪,猜你大概是只豬精……吃了你這麽多同伴,怪不好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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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钰明長得好看,笑起來時是滿滿的青春活力,很多人都被他陽光的笑容感染。

沈漠對于這種僞裝的假象沒有特別偏好,事實上他對人類的興趣不大,可此刻他看到眼前的人心情卻有點微妙,到底是怎麽微妙,他自己也說不上來,“你是這麽想的?”

“是啊。”

人類回答的幹脆,但沈漠知道這不是真話,他背過身用被子蒙過頭頂,煩躁地對人類說,“我喜歡抱着你睡。”

夏钰明看到他這個樣子,今天第一次真心實意地笑了一下,他猶豫了一下伸手隔着被子拍了拍這個危險漂亮的不知名生物,“我錯了。”

“你錯在哪裏?”漂亮的生物窩在被窩裏對着牆問。

“你不像豬精,像一只傲嬌的貓妖。”說完夏钰明的嘴角就忍不住抿了起來。

這下子沈漠轉過頭,臉上沒有表情,看起來也不像是生氣,只是那眼神實在讓人不舒服。

夏钰明舉起手,自然地笑着說,“昨天沒有複習,今天不能再落下了。等下午我複習完,晚上再陪你睡覺好不好。”

沈漠一言不發地轉過身,重新把自己埋入了溫暖的被窩。

夏钰明聳聳肩,抱着衣服轉身去了浴室。

洗完澡出來的時候,他看到他媽給他回了電話,但他沒接到,打回去,他媽立馬挂了。

夏钰明知道他媽或許不方便接電話沒有再打,可還是免不了有些委屈。不過這委屈不多,他自己也知道這種情緒實在自私以及不可理喻,趕緊調整心态,以防到時候被發現。

他等過了半個小時,看時間差不多了才再一次打過去,這次,他媽接起來了。

“喂?”電話的背景音很嘈雜,聽起來他媽在外面。

他之前已經很好的安撫了自己的情緒,聽到他媽的聲音,心裏那點軟弱無用的恐懼又暴露出來,他無措地說,“媽,我在家遇見髒東西了,不是說布置了結界了嗎?”

說完這句話以後夏钰明就後悔了,雖然沒有那層意思,但這聽起來太像興師問罪了。

果然,話一出口,他媽就生氣了,“遇上就遇上了,不是給你書教你法術了嗎?你不是小孩子了,怎麽有什麽事情就叫爸媽,還沒斷奶是不是?”

夏钰明深吸一口氣,拍拍自己的腦袋解釋道,“不是的,媽,有東西纏上我了,法術對它不起效果。我沒有……”

上一句有些不耐煩的語氣,到了下一句已經變成了慣常的笑中帶刺,柔中帶着點兒諷刺刻薄,“不起效果那你怎麽還活着?我東西都給你了,你不肯好好練,被纏上了現在來怪我了?夏钰明,你自己說說看好不好笑。”

“怎麽還活着?”夏钰明重複了一遍,他不可置信地問,“你覺得好笑?”

“你覺得不好笑嗎?”邊秀回話回的很利落,語氣裏是居高臨下的嘲諷,仿佛是在宣讀什麽世人皆知的常識。

怎麽……還活着?

要不是買了桃木劍,昨天他或許真的就這樣死了,可這位口口聲聲說什麽只有我對你好只有我會對你付出的人問他怎麽還活着?

那輕描淡寫的活着兩字如同鋼針一樣紮到他的腦子裏,他好不容易平複的理智壓抑的情緒以及努力不去回想的昨夜惡心與恐懼的畫面一下子糾纏在一起湧入腦海,那一瞬,憤怒将他的克制擊垮。

“我能怎麽辦?我還能怎麽辦?法術根本沒效果。”他激動地說道,“我什麽都不知道!我從來都沒有接觸過這種東西……”

“沒效果你還能在這裏好好跟我打電話?你早去死了!說說你每天打幾個小時的坐?”電話那頭的母親像是在用最大的耐心對付一個不可理喻的小孩子,輕聲漫語地問道。

“你那本書上根本沒寫打坐!而且是你一直在說沒事的以後不會見鬼了,只要小心沈漠就好了。”

“書上沒寫打坐你就不打坐了?看看電視劇你百度一下都知道修行不用打坐?夏钰明,你是不是木偶啊?哦,一定要我們推一推你才動一動,你幹嘛不拿着線遞到我們手上讓我們給你捆住了,拉着線教你怎麽動作?

你要真是木偶又好了,你是嗎?我們叫你懷疑沈漠,你懷疑了嗎?你套出什麽東西了嗎?”

“……”夏钰明咬唇,自小培養出來的慣性讓他沒有繼續頂嘴。

“什麽事情都找爸媽,什麽事情都怪別人,你怎麽不想想你自己?永遠都在找借口永遠都在找理由!全世界都是錯的,就你一個人對!”

夏钰明把頭靠在沙發上,他忽然覺得可笑,連沈漠都會在他一夜沒回去睡覺時問他一句,他的媽媽卻在聽到這些以後劈頭就罵,連問都不問。

但關心有用嗎?他既然活着,問了又有什麽用?他難過,他動搖,他尋求支持渴望傾訴,不正是證明了他的無能與懦弱?一個成熟的人,不正是應該泯棄這無用的情緒,只專注于解決之道?

這是他自出生起便開始接受的教育理念,然而這真的對嗎?他覺得不對,又想不出有什麽不對,它的邏輯是那麽通順。

世界是一個忙碌殘酷而危險的叢林,不拼盡全力便難以生存。

客廳白色的燈光足夠亮堂沒有溫度,他的心在叫嚣着這不對,但這真的不對嗎,哪裏不對,如果不對,那什麽又是正确的?

“我錯了嗎?那好,我錯了,我垃圾,我廢物……”他喃喃道。

“你知道就好,知道了怎麽不知道去改改呢?哦,現在還打電話來怪別人,把責任往別人身上推,你現在是想幹嘛?以退為進?躺在地上做個無賴說我就是廢物就是懶惰就是不努力,爸爸媽媽快喂我吃,是不是這個意思?

你爸一直怎麽跟你說的?不要為失敗找借口,要為成功找方法。”

他沒說話,內心升起一股失望,也不知道是對父母的還是對自己的。

“夏钰明,你要記住,我們不欠你的,是你欠我們的。”

邊秀很平靜地提醒他道,“我們已經老了,以後要靠你的,不是你來靠我們的,我們沒什麽給你靠的,自己争點氣。懂事一點,獨立一點。不要老是想着靠別人。”

他的媽媽在電話另一頭疲憊而失望的話一字一句,如同釘子一樣敲進他的耳朵,“我跟你說了很多次,你就是不聽。我也想不通我到底是哪裏不好,怎麽有你……算了,不說了,說了到時候你又要覺得我們怎麽樣虐待你了。忠言逆耳,就這樣吧,你好自為之。”

忠言逆耳……忠言逆耳。

夏钰明靠在沙發上,他不想動,心裏各種滋味雜陳,濕漉漉的頭發還滴着水,在這冬日裏格外的冷。

他什麽都沒想,也不知道該怎麽想,有些東西想深了,只能讓自己難受而已。可即便是不想,所有的負面的自責的怪人的混雜情緒思想卻依舊充滿胸臆。

他呆坐在那裏,像千百次一樣,努力放空自己,等到這些東西自己漸漸消弭。

哭泣沒有用,害怕沒有用,抱怨沒有用,難過與期望更沒有用。人是物質的,成熟的人該懂得掌控情緒權衡利弊。

有什麽可委屈的呢,有什麽可不滿的呢,他從小豐衣足食,已經比很多人都要幸運很多了。他不該貪心,不該不知足,不該……不該總想着從他人那裏汲取虛幻的溫暖。

坐了一刻鐘,夏钰明如常地頂着一頭濕漉漉的頭發從沙發山站起來到衛生間拿了毛巾蓋在自己的頭上走了出來,準備到房間裏一邊複習一邊擦頭。

從廁所出來的時候,他看到沈漠站在房門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怎麽了?有事?”

“你下次……”他頓了頓像是在尋找措辭,“你下次可以麻煩我,雖然我也沒剩下多少法力,但總比你好點。”

—不要相信別人—

—只有我們才會毫無保留的對你無私奉獻—

—你沒陰陽眼,以後想見也見不到那些東西了—

—我們是為你好,這個世界上除了父母,沒利益關系,別人沒人會對你好—

—你知道你這個所謂的朋友是什麽東西嗎?—

活着是一種孤獨的苦難,每個人都在自己的人生裏單槍匹馬披荊斬棘。

這世上沒有白吃的午餐也沒有無故的善意,陪伴與依靠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幻象。

人長大了,要堅強,不可以軟弱,不可以有多餘的無用的情感,要懂得如何自制。

他朝沈漠莞爾一笑,走過去推他進房間說,“知道了,謝謝你。”

沈漠回頭看了他一眼,什麽都沒說地鑽進了被窩繼續睡覺。

夏钰明微笑地看看這只漂亮懶惰神秘的生物,轉身打算繼續擦頭時發現自己的頭發已經幹了。

“謝謝。”

沈漠沒有回複,夏钰明沒有在意,坐到書桌前打開燈,繼續昨晚未完的複習。

冷冰冰的教科書頁邊緣寫滿了密密麻麻的筆記,夏钰明恍惚中想起偶然看到的聖經裏的一句話:你們當進窄門,因為引到滅亡的門是寬的,路是大的,進去的人也多;但引到生命的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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