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依舊是程殷鐘愛的矮子燒烤,照例點了一堆素的、零星幾串葷菜。李彧沒什麽胃口,只點了幾串青菜做做樣子。
程殷坐在他對面,燒烤還沒端上來,一時間也不知道怎麽開口,只好問了句:“想喝可樂嗎?”
李彧随意,點了點頭。
程殷按下他的肩,“坐會兒,我去買。”
李彧坐在那兒,看到一個用磚頭堆起來的小火塘,老板在小火塘裏把燒烤用的炭燒紅,再放到燒烤架上。
漸入深秋,天氣開始轉涼。
小火塘裏火焰竄的很高,火挺大,在風裏被塑造成千奇百怪各種模樣。
他們坐在路邊,離小火塘很近。不過李彧沒感受到什麽溫度,只默默地看着跳動的火焰。
程殷回來時李彧還是目不轉睛地看着旁邊的火塘,臉上有着一股癡氣,正像初次見面的樣子。
程殷這才注意到,李彧今天的穿着跟平常不太一樣。休閑西裝穿在他身上稍顯成熟,火光映在他眼裏又有一種沉靜的味道,兩者雜糅成讓他覺得陌生的氣質。
也正因此,李彧顯得格外的孤獨。
程殷坐過去,李彧才轉過頭來。程殷認真擦了下拉罐口,才遞給李彧。李彧接過來就打開喝了一口。
程殷不知道要說什麽,也覺得刻意去探尋地問他怎麽了也毫無意義,就只能沉默着。
燒烤上了之後,程殷把串着的香菇一個個撥下來,放在一個幹淨的小盤子裏,推到李彧面前。
李彧就拿起筷子慢慢吃。
吃完了程殷又給他弄別的,年糕、香腸、茄餅……都一一給他弄好。
李彧沉默地吃着,一口一口喝着可樂。
程殷給他弄好了就拿起一串魚排開始吃,吃了沒幾口,聽到啪嗒一聲:李彧的眼淚滴到了桌子上。
哭了呢,程殷嘆了氣,放下魚排使勁兒拿紙搓了搓手,又給李彧遞了一張幹淨的紙巾。
李彧接過去,聲音還是挺平靜,也沒抖,慢慢說:“我媽不要我了。”
程殷沒想到是這麽大的事,心裏咯噔一沉。
“她為什麽不要你?”程殷小心翼翼地問。
李彧吸了吸鼻子,擦了眼淚,“我初二就一個人住了。爸媽離婚後,我跟爸爸一起住了幾個月,接着爸爸去世了。媽媽隔一段時間會跟我一起住一兩個月。後來隔的時間越來越長,一起待的時間越來越短。今年她只來家裏看過我一次。我一直都知道,她肯定會抛下我的,她根本不需要這個兒子。”
李彧頓了頓,喝了口可樂。
“今天我去聽了她的鋼琴演奏會。最後一首曲子,應該是她最後一次以母親之名向我傳達了她的愛了。以後她不會再想起我了,她要開展她一個人的生活了。”
程殷聽得有些雲裏霧裏的,“你是說,你媽要重新組建家庭了?”
“算是吧。”李彧扯了扯嘴角,勉強笑了下,“她追求自己的鋼琴事業,根本對我無暇顧及。”
程殷看着他,蹙着眉問道:“你從初二開始一個人過,她就沒管過你了?”
“她最開始給我生活費。後來,她幾乎不來看我了,只定期給我打錢,我拒絕了。我有爸爸的遺産,自己也有收入。”李彧說,“我不想讓她覺得,我只是一個需要人照顧的拖累她的孩子。”
“但是,”李彧還是哽咽了,“她最終還是不要我了。”
程殷眉毛擰得更緊,“她親口對你說不要你了?”
李彧笑了笑,語氣蒼涼,“她自己不會說出這種鐵石心腸的話的。她要漂亮得體。她的琴聲告訴我,我是她的拖累,我在阻擋她追求音樂的至高境界。她不來看我,不用想到自己有個尚未成年的兒子,就會在鋼琴演奏上日益精進。”李彧幾乎有些咬牙切齒地說道:“她用她的琴聲,告訴我,我在妨礙她,在拖累她。”
李彧又猛地灌下一口可樂,忍不住吼了聲:“可我一直都在避免影響她!”
其他桌的人都看向李彧,李彧眼睛發紅,抓着可樂的手不住地顫抖着。
程殷立馬站起來抓住他的手,另一只手從兜裏掏出一百塊錢放在桌上,回頭叫了聲:“老板結賬,錢放這兒了不用找。”
程殷拉着李彧快步走開,李彧的手還在顫抖,程殷又摟上他的肩膀。
李彧掙紮開來,晃晃蕩蕩地走了幾步,到對面漆黑的巷子裏,李彧一拳砸向牆壁。
程殷吼了聲:“李彧!”又趕緊撲過去拉住他。
李彧看着他,又猛地掉了眼淚,他迅速拿手背擦了一下,但是眼淚成串地掉下來,止不住。
程殷心如刀割,輕輕拍着他的背,慢慢叫了聲“秀才”。
李彧靠着牆壁滑下來,坐到了地上,像是脫力了一樣,無聲地哭了半天。
程殷只好也蹲下來,沉默地看着地,偶爾給他遞一張紙巾。
好一會兒過去李彧才又開始說話,“程殷,我沒有朋友,我特別孤獨。我父親不在了,母親不要我了,沒人喜歡我。其實我一直覺得孤獨是一種正常的情緒。可是,真的好難受啊。”
程殷摟了摟他,他知道的,孤獨很痛苦。
“真的,我不覺得自己慘,也沒覺得自己有哪點特別不好,為什麽沒人喜歡我?”李彧有些迷茫地看着前方,“為什麽?”
程殷給他問懵了,“你怎麽會覺得沒有人喜歡你?”
李彧看着程殷不解的眼光,莫名覺得有些好笑,他嘆了口氣,“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李彧像是在思索着什麽,他聲音帶着缥缈的虛幻感,輕輕的被吐了出來:“我一直覺得自己挺和氣的,可是從沒有人願意主動接近我,除了你。總覺得,不管在哪兒都格格不入,沒有人主動問起我,沒有人跟我有過深層次的溝通。我無法向任何人訴說我突然之間的想法,我所有的情感都是不被人在意的。”
程殷皺着眉,“你為什麽認為自己是被忽視的?”
李彧輕笑了一聲,“每次開家長會,只有我一個人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給自己開,為什麽老師從來不會過問一句?”
李彧無意識地用手指敲擊着地面,仿佛在數數一般,他漫不經心地回憶着:“初三畢業,班主任對着班上幾個成天打游戲的男生說教了半天,苦口婆心地勸他們上了高中好好學習改邪歸正,連最惹人厭天天打架的同學都被他摸着頭好生勸誡了一番,唯獨連一句話都沒對我說過。高一分班,班級組織聚會,沒有人問起我為什麽沒去。我那天拉肚子了。我媽也記不得我,同學對我沒什麽好感。就算我拼命讀書成績好得比第二名多出幾十分,也沒人記得我。”
李彧看了眼程殷,“我哪有那麽厲害。哪有那麽輕易地就能回回考第一?語文課文背到吐,閱讀理解題做了不知道多少,好幾次考試我都碰上原題了。數學和物理,家裏的卷子多得沒地方放了。我很厭倦,也很累。”
李彧用力地抿了下嘴唇,“可是為什麽老師不記得我?為什麽我媽還是不喜歡我?”
李彧看着程殷,咬着牙接着說:“程殷,我之前就說過我很虛僞。真的很抱歉。”
程殷困惑地看向他的眼睛。
李彧艱難地把心裏的話吐了出來:“我這次語文不考,不全是因為你。我想知道,老師會怎麽對待我?我真的深深地渴望着,他會摸着我的頭,關切地問我出了什麽事,是不是心情不好。”李彧眼淚又湧了出來,“可是楊老師,嚴厲地批評了我,指責我為什麽不拿考試當回事,為什麽不拿自己當回事。”
李彧發狠地吼了句:“我多想拿自己當回事!可沒人拿我當回事啊!”
李彧猛烈地喘了幾口氣,程殷愣在了原地,他不知道李彧心裏這麽痛苦這麽無助,他甚至都沒問過他。
程殷幾乎憤怒了,李彧那麽委屈那麽誠摯地渴望得到關注,為什麽沒人在意他?
李彧悲傷地看了眼沉默的程殷,心知程殷也會厭惡他的虛僞,索性全說了出來,“我就是這樣虛僞。這又不是高考,我語文交白卷又怎麽樣。可是我沒敢那麽對你說,我多惡心啊,我跟你說,從來沒交過白卷,我覺得很爽。不是的,不是的。我很在意成績,很在意別人的看法的。”
李彧滿心絕望,靠着牆頭仰着頭看向天空,“程殷,我真的很想跟你做朋友。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想讓你對我有好感,想讓你覺得我真是你口中的秀才。”
李彧立起身來,背對着程殷,輕聲說:“但是我不是。我是一個虛僞的、讓人讨厭的人。”
程殷沒動。
李彧擦了擦又湧出的眼淚,“對不起,你回家吧。”李彧慢慢往回走。
一下子所有的惶急所有的無助都遠了,李彧突然冷靜下來,不如回家寫套卷子吧。
猛地被人從背後摟住,李彧一怔,程殷趴在他背上無奈地說:“你就這點小心思,還好意思說自己虛僞呢。”
李彧轉過頭去看程殷,程殷卻蒙住了他的眼睛,程殷貼着他耳朵說道:“李彧,你就只能做個秀才。世界上肮髒不堪的事情和人的确很多,跟你都沒什麽關系。你說你的那點虛僞,根本不算虛僞。我也不是小孩子,不會因為這麽點微不足道的事情就跟你翻臉。你今晚有些偏激了。”程殷心裏嘆了口氣,老子喜歡死你了,這都算什麽事,根本不值得我生氣。
程殷緊緊地摟住他,聲音竭盡溫柔,“你上次問我楊老師會不會打電話叫家長,是想知道你媽媽會不會在意對不對?”
李彧此時腦子又亂了,心裏只有程殷低沉的嗓音在回蕩,他只能順着程殷的話思考,聞言點了點頭。
程殷的頭蹭了蹭他的後頸,慢慢說:“那我們就等等,看看你媽會有什麽反應。”
李彧正要開口反駁他,程殷又接着說:“別出聲,聽我說。”
程殷松了松覆在他眼睛上的手掌,讓他舒服一些,又開口道:“我不太懂音樂,我也不相信你說你母親在曲子裏告訴了你她不要你了。她既然沒有開口說,你先別那麽想。”
“還有,”程殷放開他,捏住他的手臂讓他轉了一圈面向自己,程殷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你憑什麽以為沒人喜歡你?”
程殷指了指自己,“我、方源、佳慧、秦琅、小雲、班上很多同學還有我爸媽,我們都很喜歡你。”
程殷皺起眉,嚴肅地說:“李彧,你別活在你自己那個可憐兮兮的世界裏。活在自己的世界裏的人,很多時候都是在無病呻吟。你并沒有真正地認識你自己,你有時把自己看得太大,有時又把自己看得太小。你敏感、你自卑而且你還蠢。別他媽像個小女生一樣傷春悲秋,顧影自憐。李彧,你是個男人,你是個很優秀的人。”
程殷實在舍不得再說他了,只又摟住他,重重地說了句:“李彧,正視你自己。”
李彧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從沒有人跟他說過這樣的話,從沒有人這樣溫柔而有力地擁抱過他,叫他正視自己。
過了半天,程殷用下巴磕了下他的肩膀,聲音軟得像只小綿羊,“秀才,我今晚去你家睡吧?太晚了回家我該挨罵了。”
李彧閉上眼,回抱了程殷,“好。”
這一晚李彧心路浮沉坎坷,剛陷入絕望如窮途末路,忽而又柳暗花明了,上上下下的階梯弄得他身心俱疲。
程殷的擁抱和真摯讓他感動又不知如何對待,最後這句故意放低姿态的請求終于讓他心安了。
李彧來不及細想程殷的種種行為,來不及分析他們這樣的擁抱是不是已經超出朋友的界限了,他跟程殷緊緊相擁了。
這份厚實的感覺使李彧沉靜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李彧沒這麽脆弱啦。只是內心單純,心路浮沉,有些難過了。沒見到程殷,他大概也是發洩不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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