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程殷蹲了一會兒,燒灼的□□退去,內心深處卻才開始承受着被燒灼的痛楚。

李彧的手搭在了他肩上,“怎麽了?”

程殷仰頭看向他,帶着無所适從的迷茫。

似乎是希望與絕望永遠相伴着到來。人只有在絕望之時才無比渴求希望,而一旦與失之交臂,絕望才在此地真正顯現出其深刻來。

程殷盯着李彧的眼睛,妄圖從中看見自己。

會不會李彧也是喜歡他的?

這樣就不算是癡心妄想,而是像他一開始希望的那樣,順理成章地坐享水到渠成的結果。

程殷看着李彧,忽然稚氣一笑,“你幫我買水吧,小彧哥哥。”

李彧眼神極快地晃動了一下,繼而笑着對他說:“你在學小雲嗎?”

“對,”程殷垂下頭,“我突然……有點沒力氣了。”

他幾乎要孤注一擲地說出我喜歡你這句話了。話到嘴邊又變了卦,時機不對,更何況,程殷不知道李彧的心情。

“我背你。”李彧說,緊接着便蹲了下來又伸出一只手遞給他,“上來。”

程殷看了看李彧毫無波瀾的雙眼,這句話李彧說得太自然,也叫程殷懷疑李彧永不會有像他那樣的旖旎情愫。

李彧是個非常單純的人。

這樣的認知讓程殷幾乎陷入困境,這樣的心境他未曾有過,印象中他也并不是這麽婆婆媽媽的人。

但是有一種陌生的敬畏感攀上他心間,程殷困惑地看着自己的腳,覺得自己很陌生。

陌生的肉體,陌生的舉動。

他的靈魂這一刻似乎從肉體上剝離出去了,冷靜地看着自己的一系列的反應。他對李彧伸出的手無動于衷,剛才還想在這只手上輕輕舔舐的念頭早煙消雲散,心空得什麽都留不下,程殷不知道此刻自己想做什麽。

長期以來對李彧的熱烈情感占據着心靈将他填滿,這一刻他覺得自己什麽都沒有了。

不久前還在心底裏感嘆方源永遠學不會愛人的程殷此時極度迷惘。

如果他對李彧的感情到頭來什麽都換不來要怎麽辦?

不會有親吻,不會有愛人之間的一切,若說穿了可能連走在一起都不可以,那他這樣的感情會有什麽樣的意義?

喜歡到底是什麽?

喜歡的終點又是什麽?

如果喜歡的終點是愛,那愛的終點會送他和他所愛的人去到永恒之地嗎?

他對未來油然而生一種巨大的敬畏感。

此時程殷恐懼着未來意味的一切。這一切的終結也許會造成徹頭徹尾的痛苦回憶,也許沒有任何意義。

李彧的手還向他伸着。

程殷顫抖着握上李彧的手,微阖雙眼,哲學的分析對他的心靈毫無用處,這只手現在又重新填滿了他的心靈。

我不在意情感的盡頭是什麽,程殷拽住了心中的繩子這樣想着,只要不去在意結局他就算是戰勝了結局。

“李彧,”程殷看向他的眼睛,“不接受結局是不是也是一種勝利?”

李彧不知道他在想什麽,神情悲怆得讓人感傷。李彧緊握住他的手,把他拉到背上,“反抗就是勝利。”

程殷環上他的脖子,“那我要向終點宣戰。”

李彧背着他到小攤上買了瓶礦泉水,程殷伏在他背上給了錢。

老板古怪地盯着這兩個男孩子。

李彧懶得解釋,程殷更沒有想說話的欲望。

李彧單純察覺到程殷的心緒低迷,他沒什麽安慰人的天賦,也沒什麽開導人的技巧,但是願意陪着他。

小雲跳起來,撲向李彧的腿,“小彧哥哥!我也要我也要。”

程殷從李彧的背上跳下來,“好好好。我來背你。他腿傷了,別讓他背了。”

小雲沒意識到他自己比程殷輕得多這件事,歡歡喜喜地爬上了程殷的背。

下午回家後,李彧在樓下碰見了蘭岚。

李彧當然沒想到會在這裏碰見她,牽着小雲的手就愣在了原地。

程殷疑惑地看他一眼,李彧才慢慢叫了聲“母親”。

蘭岚正準備上樓,看了看程殷和小雲,笑着說:“你同學?”

“嗯,”李彧說,“這是程殷,我同班同學。這是小雲,我們一個小區的孩子。”

蘭岚微微屈身摸了摸小雲的頭,“你好小朋友。”

小雲沖着她笑,“阿姨好,阿姨您真漂亮。”

蘭岚微笑了一下,又看向程殷,程殷趕緊叫了聲“阿姨好。”

蘭岚點點頭,“我都沒見過小彧的朋友。”

蘭岚接着就往上走了,“到家裏來玩兒吧。”

程殷看了眼李彧,覺得情況不太方便,就說:“謝謝阿姨,我們上午一起去爬山的。我現在回家了,不麻煩您了。”

蘭岚笑着說:“我一直以為小彧不太愛出門呢。爬山也挺好的。”

程殷輕輕拍了拍李彧的胳膊,對蘭岚說:“那我先回家了,阿姨再見。”他對着李彧搖了搖手,走了幾步又回頭指了指他的膝蓋,“回去自己處理一下傷口。”

李彧對着他笑,“好,拜拜。”

“小雲你先回家好不好?”李彧又對着小雲說,“劉姨現在應該回來了,我送你回去跟媽媽一起玩兒好吧?”

小雲大眼睛看了眼蘭岚,對李彧點點頭。

“您先上去吧。”李彧對着蘭岚說,“我先送小雲回家,他們跟我們不在同一棟。”

蘭岚點頭,自己先上去了。

等李彧走回家門口,又有點猶豫不決,不太想拿鑰匙開門,總覺得沒什麽勁兒。

演奏會之後蘭岚也沒聯系過他,今天突然過來李彧不怎麽高興,反而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站了半天李彧才進去,換了鞋進去泡了壺紅茶。

其實他從來就沒怎麽享受過母愛,蘭岚對他從沒有多寵愛過,也不怎麽關注。

李教授對他關心得無微不至,蘭岚偶爾還會怪李教授太過溺寵他。

他們夫妻的感情是從李教授的熱烈追求開始的,最後卻因為蘭岚的一意孤行而一拍兩散了。

李教授對妻子的愛和妻子對他的愛并不對等。

離婚後蘭岚走得冷靜,李教授消沉得讓人痛心。但是父子兩人從不怪她,一脈相承地對她懷有愛意。

有時候李彧都忍不住問自己,為什麽不恨她?她冷漠得讓人震驚,可無論是不被妻子深愛的丈夫還是不被母親疼愛的兒子,這兩人從不恨她。

離婚時她什麽都不要,收拾好行李就走。鑰匙全放在桌上,安安靜靜體體面面地自己就離開了。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沒露過面。

是直到李教授去世後,她才有些意識到不應該使兒子成為孤兒,才接受了一把這間房子的鑰匙。

後來她發覺早慧的兒子不需要她給予的指導就能夠生活下去,學習認真努力,思想積極健康。于是她天性中冷淡的氣質又複蘇了,她并不喜歡這個家庭,她一點點淡出去。

她為李彧請來保姆照顧他的飲食起居,自己便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做自己的事情。

偶爾來看看這個兒子,發現他成長得正直優秀,于是又滿意地離開了。

并不是所有的母親都有着照顧人的天性,至少蘭岚不是。家庭并不是她心目中最重要的,甚至可有可無。

李彧上了高中便告訴她不需要保姆,自己能夠獨立生活,她也毫不懷疑地便讓未成年的孩子自己生活了。

“小彧,”蘭岚叫了聲他。

李彧坐到她旁邊的沙發上,看向她。

“我要出國了。我的老師推薦我去美國的音樂院校任教。”蘭岚說。

李彧在沙發上挪了挪位置,又舔了舔嘴唇,站起來說:“我先去倒杯茶過來。”

把杯子放在蘭岚面前,李彧端起自己的喝了一小口,“所以是已經決定了?”

“對。”蘭岚笑了下,“在那邊工作,氛圍會比國內好很多,更有助于我的事業。”

蘭岚看向他,“小彧,我是希望你高考完也申請美國的大學的。你很優秀。”

李彧此時頭腦無比清晰,也沒有覺得對目前的狀況不能忍受。他甚至有點驚訝地發現,上次發洩了訴說了一通後,現在的心境竟會如此不同。

李彧搖頭,“我對大學的規劃并沒有出國這一項。祝您一路順風,到時候我可能不會去送您。”

蘭岚攥着杯子,看了他半天。

李彧從容地接受了她的注視,沒有再開口。

蘭岚嘆口氣,把杯子放到茶幾上,慢慢說:“我的确對你沒有盡到母親的責任。最開始,我是不打算要孩子的。最後有了你,一直也沒怎麽關心過你。”

李彧點頭,聲音平緩道:“我知道。你熱愛的只是音樂。”

蘭岚看向他,臉色幾乎有些窘迫,“對。這一點我無可辯駁。”蘭岚低下頭,“李彧,我很抱歉,我無法說我深愛我的兒子。”

李彧看着她因垂下頭顯露出的後頸上散落着幾根頭發,其中已經有一根白發了。

其實認清事實後也覺得沒有什麽了。他無法獲得母愛,一直也沒有得到過。也無從談起眷念二字,只是看着別人的溫暖有些羨慕。

想得到的是母親的疼愛,而不是蘭岚的。也沒這麽具體,是愛就行,對象其實沒那麽重要。

李彧輕輕按了按她的肩膀,“沒關系。母親和兒子只是兩種身份而已。本質上我們都是獨立的人,沒有非要誰必須得愛誰的道理的。親緣關系并不一定意味着要像通常人們做的那樣來維持。你對我沒有母愛,也改變不了你是我母親的事實。但是你對我沒有任何責任的,不用在意。”

蘭岚似乎有些吃驚,畢竟作為一個成年人要接受未成年的兒子的安慰和道理是不容易的。

蘭岚承認自己的冷漠和寡情。但是要李彧從容地接受這個事實,并且內心深處毫不在意,她也覺得過分。

良心的譴責讓她此時有些擡不起頭來,她也真正意識到這個沒有她的母愛陪伴着成長的兒子,順其自然地對她也沒有感情了。

蘭岚只能艱難地不斷道歉:“我很抱歉。”

此時李彧成熟地接受了一切,但他心底的些許怨氣還是在最後稍稍洩露了,李彧說:“爸爸替你把缺失的愛都補給我了。”

這句話對蘭岚當然是懲罰。

蘭岚僵直了身體,想到故去的曾對她百般包容的前夫,內心也是痛苦的吧。

李彧站起來,誠摯地對她說:“願汝之樂繹如之。母親。”

這句話說出後,一切結局已經不言自明。

蘭岚無法遏制地哭了。

“願汝之樂繹如之。”正是李教授寫給她的話。李教授對她一往情深,縱然熱烈追求,也發乎情止乎禮,從不逾越。蘭岚對音樂的執着向來為李教授所欣賞。

在李彧還趴在李教授膝頭上聽他講故事的時候,就知道了他們之間的愛情故事。

李教授風度翩翩,追求女孩卻也少不了一股文人酸氣,數不盡的信劄寄出去,末尾總貼一句“願汝之樂繹如之。”

後來兩人在一起了,李教授私下總稱她“繹如”,算□□稱。被小兒子問到為什麽,這薄臉皮的斯文人還紅了臉。李彧長大,便懂得這是父親對母親的情話。

只因為李教授全名李求如。

如今斯文俊秀的李教授像那一夜的煙花般絢爛之極歸于平淡,也化為塵土了。

這句話一說出口,橫亘在母子兩人心頭,也如煙花般砰然作響,燃盡了就什麽也沒有。

僅有的情分已然到頭。

李彧靜靜等她哭完,才給她拿了條幹淨的毛巾。

蘭岚從洗手間出來後,已經整理好了,只雙眼布着血絲。

李彧沖她微笑,“我請你吃晚飯吧,用我的稿費。之後就不去送你了。”

蘭岚心情複雜地笑了。畢竟李彧的确成長了,也畢竟她是真的不配做一個母親。

最後和蘭岚吃了一頓晚餐,李彧幾乎是輕快地回到家。

也許程殷之前對他說的那句“正視你自己”見效了,李彧此時幾乎認識到他之前缺失那部分自己一點點在被找回。

他在憐憫自己的孤獨的同時不停地在否定自己,将自己從人群中剝離。造成他孤獨情緒的并不是旁人,而正是他自己。

其實他對于母親的情感,本就沒那麽深刻。從一開始蘭岚給予他的溫情就是有限的,他的童年實際上是在父親的目光中度過的。

只是随着年紀漸長,在父親無可挽回地離開了他以後,他的渴求陪伴的情感被強加到了蘭岚身上。所以他才會陷入悲傷和孤獨之中。從前帶着他認識世界的父親不在了,難道他就可以認為從未進行過這項事業的母親該理所應當地承擔起責任嗎?

現在李彧明白。他選錯了對象。陪伴他的不應該是蘭岚,也已經證實了不會是她。也許另有其人。

李彧此刻想到的是,人終究是獨立的個體。他不能企盼母親一定要像世俗常見的那樣陪伴他關愛他。

因為那樣的論斷只是出于一種道德上長期以來形成的标準,卻不是不得不踐行的真理。

一個明智的孩子,不會因為世俗讓他愛自己的母親便否認自己貪婪堕落的母親所做出的種種敗壞品德的行徑。

他愛他的母親,卻承認母親的本性惡劣。并不矛盾。若以愛之名來蒙蔽自己的眼睛将會是可悲的。他當然可以選擇不愛自己的母親,這無可厚非。

母親和兒子,是兩個人,具有親密血緣關系的兩個人。

母親可以因為兒子殺人放火罪惡滔天而放棄他,也可以用自己的愛對自己最親密的人進行教誨讓他忏悔。這兩種選擇都是正當的,只不過後者更為高尚,而前者也不應該被斥責。

李彧從容地接受了蘭岚不愛他的事實,并衷心地希望她能夠在音樂上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這只是出于對她藝術天賦的尊重,和從父親那兒繼承來的對蘭岚的愛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絢爛之極歸于平淡。”這句話形容李教授,只取字面意思了。明明不合适,但是就是很喜歡這句。冷文這點好,想寫啥寫啥,看着自己的bug都覺得美滋滋自我陶醉。啧啧啧,很變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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