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出了小區門他們又看見之前那家面館的老板娘了,她正把折疊桌搬到門口撐開。

程殷和李彧對視一眼,都是一陣心驚。

才過去一個多月,楊大媽蒼老了這麽多,竟然連之前看上去十分健康的身體此時都顯得有些佝偻,皺紋橫生兩鬓霜白。

一場人事變更竟能讓人變化這麽多。

程殷扯着李彧的書包帶,“大媽的丈夫應該真的沒回來。”

“嗯,估計是了。”李彧撤回眼神往前走。沒人比他更清楚家庭變故所能導致的一切可怕的後果了。在那段最後的歲月裏,他目睹了父親輕易對時光投降的軟弱樣子,生命力和活力剎那間從身體裏被抽離,恍如做夢般非正常地蒼老了。

“我讀初中的時候,家裏也一團亂,我險些成為單親家庭的孩子。”程殷突然開口,李彧有些吃驚,“叔叔阿姨明明感情那麽好?”

程殷笑了下,“再好能永遠都一個樣?”他認真地回憶了下,拽着李彧書包帶的手來回搖動。

“你大概也看出來了,我媽特愛撒嬌,特別依賴人。”說到這裏程殷順帶吐槽,“出個差我爸都不放心呢,把她帶上。扔下可憐的小程殷就跑了。”

李彧看着可憐的小程殷,覺得自己還專門給他做三明治,也算沒虧待他。

程殷轉過頭看他,“是一直都這樣!我說小程殷就是指我小時候他倆就這樣,把我扔鄰居家裏要麽送親戚家去。”

李彧看他忿忿不平的樣子,沒忍住笑了。

程殷接着說:“雖然我爸很疼我,但其實他特別愛我媽,特別不放心她。”

程殷想了想,“也許就是因為我媽太像個小姑娘了吧,需要人呵護,估計我爸就有些太累了。”

李彧認真聽着,用書包帶牽引着他走。

“我讀初二的時候,我媽的一個小姐妹告訴她,我爸跟一個女人走得很近,她逛街碰上了好幾次。我媽當時哭得,我都不知道怎麽辦了。然後我跟我媽說:‘媽你別急,他要真敢出軌我就得死命揍他一頓,然後你倆離婚,我跟你。’”

程殷頓了頓,“其實我那段時間慌得不行。成天逃課去跟蹤我爸,我特別怕他真的做了對不起我們的事。”

李彧走得慢了些,沒說話。

他明白,程殷現在家庭幸福,可正是因為幸福,所以回憶起這些事才會更害怕。

“我希望所有的事情過去了就真的過去了,再也不會卷土重來,再也不會發生。”程殷說着,有股倔強地想要直面過去的勁兒。

“會的。你們現在就很好。”李彧說。

程殷深深地看他,“我想讓你知道,就算曾經面臨過分崩離析的危險,我依舊會守護我的家庭。”

這句話不僅是他對自己家人的承諾,也是對李彧隐晦的表白,他想告訴李彧:程殷是一個可靠的人,是一個認定了就死命兒守護的人。

可惜後面的話分量太重,李彧竟忽略了“我想讓你知道”這六個字。

李彧說:“那你說給我聽,我來做你承諾的見證人。”

程殷沖他笑了下,“我那時候青春期诶,血氣方剛得不得了。攤上這事兒煩得不行,成天打架,別人多看我兩眼我都得臭罵他一頓。”

李彧點點頭,“是挺血氣方剛的。”

程殷埋頭走着,“其實最開始我是不太信的。估計多半是我媽的小姐妹嚼舌根。後來跟蹤發現,我爸跟那個阿姨真的關系很好。對方是大學老師,優雅溫柔,跟我媽一點都不一樣。”

其實那時候好幾個月他都煎熬着,他媽更是覺都睡不好,老是背地裏掉眼淚。自從他發現他爸似乎跟着那個女人有着實在實在的來往後,巨大的煩悶就一直伴随着他。

他不知道該怎麽辦。知道這件事的那一瞬間他腦子都木了,茫然無措的情緒侵襲了他,直到過了幾個月也沒讓他從這種情緒中逃離出來。

他爸向來是個和氣溫柔的男人,對老媽也足夠體貼,對他也是百般疼愛。

但是,他怎麽能那樣?

程殷拿不準他是不是真的出軌了,不确定他跟那個女人是不是真的有什麽。

但在目睹了兩人三次的私下交往後,程殷深深地害怕。看得出兩人沒什麽越軌的行為,但光是遠遠地看着兩個人走在一起的樣子,就讓程殷害怕得頭皮發麻。

兩個人走在一起的背影太和諧了。

盡管并沒有挨得很緊,還保持了一段男女之間的禮貌距離,但那個氛圍,太可怕了。

“我知道我爸那時候跟她沒什麽。但是我很怕愛上那個女人。怕那個女人毀了我的家。”

李彧點頭,就是在界限邊緣最可怕。“後來呢?”

程殷停在原地,“後來他倆就大結局了嘛。”

程殷舔了舔嘴唇,近乎膽戰心驚地說:“他倆有一次一起喝茶,我沒忍住,沖進去一杯茶潑在了我爸身上。”

李彧拍了拍他的肩。

“然後,我爸站起來,跟那個女人說很抱歉他們不能再做朋友了。之後我爸帶着我回家,叫出我媽我們三人聊了一整夜。”

程殷偏了偏頭,“其實有時候我在想我做的對不對。那時候他們的交往在正常朋友範圍內。也許我爸真會愛上她,然後跟我媽和平分手。”

“但是現在你們三人很好,而且彼此信任。”李彧說。

“嗯,”程殷看了眼他,“但也許我斷送更适合他的家庭和愛情。因為那時候,他們的确什麽都沒有。我爸在跟我媽坦白時十分坦蕩,他說只是單純的欣賞對方,沒有一絲其他的情感。”

程殷咬咬牙,“我不信。”

程殷擡頭看李彧,“我也不知道我媽是真的相信了,還是笑着原諒了。”

李彧被他看得心裏難受,幹巴巴地說:“我不知道怎麽說。”

程殷嚴肅的臉這才又微微柔和起來,“把你弄得好糾結。”

李彧低下頭笑了笑,“但是現在,你信任他嗎?”

程殷重重地點頭,“我剛才也說了,過去的事不會再重來。”

“那別顧忌過去的事了。”李彧看着他的眼睛,“我最喜歡王爾德那句‘波西,假如人們對你說過去無可挽回,你別信。過去、現在和未來,在上帝眼中都不過是一瞬罷了。’既然你相信你能保護好自己的家庭,那你就別去在意過去。”

李彧聲音溫柔誠摯,程殷覺得心裏很舒服,順口問了句:“他說的波西是誰?對他這麽溫柔。”

“王爾德的同性戀人。”

我操!

一石激起千層浪,程殷心裏翻江倒海,李彧該不反對吧?他知道這些的吧。

程殷小心翼翼問:“他們很相愛?你怎麽看?”

李彧皺了下眉,“他們的感情很複雜。用凄絕形容也不為過。”

程殷有些失望,這對沒能給李彧做個正确的表率啊。不及格不及格。

其實正是在那段時間裏,程殷的性向才明晰起來。也不知道是因為父親的事情對他産生了影響還是怎麽樣,反正他意識到他不會喜歡女生了。

但是李彧。唉,雖然程殷告訴自己不在意結局,不會逼李彧,此時也免不了有些心癢。

尤其最近眼看着秦琅和方源越來越紅光滿面,程殷臉越黑。現在秦琅坐他旁邊快樂地哼着歌寫作業,程殷嫉妒得不行。讓你倆樂,程殷狠狠用筆在紙上寫着題,期末考試都得完!

剛把發下來的數學卷子做完,程殷就伸長左臂搭上李彧的肩膀,“把數學卷子借我看看,我對下答案。”

李彧回頭吃驚地說:“你這麽快寫完了?我還有兩道大題。我先寫的物理卷子。”

秦琅忙不疊送上來,“跟我對。”

程殷瞪他一眼,春風得意的那張臉太惹人生氣。秦琅無辜地摸摸臉,“瞪我幹嘛?”

程殷一把摟過他,低着頭在桌子底下悄聲問:“你追她的?”

“當然了。”秦琅奇怪地看他一眼,“怎麽了?”

程殷咬咬牙,心一橫問道:“怎麽追的?”

就算不采取措施,旁敲側擊總行吧?總得讓李彧有一點感覺啊。

秦琅呆頭呆腦的,滿臉防備地看向他,“程殷,她已經是我女朋友了。你別打歪主意,能不能厚道點啊?”

程殷一把拍過去,“誰對她感興趣了?”又耐心解釋:“我想知道怎麽追人。”

秦琅“哦”一聲,又憨憨地笑,“原來你這都不會。追求女孩兒不就是男生本能的東西嘛。”

程小少年心底苦澀,追女孩兒能明白的說出來,誰讓老子非喜歡男人?

秦琅被程殷的目光弄得頭皮發麻,“那我快點說,別占用我太多時間啊,我可是要和倩倩一起上重本的人。”

程殷抿嘴,媽的還秀上瘾了?嘴上沒打擊他積極性,“行了,快說。”

秦琅滿臉擋不住的滿足,“記不記得我之前跟你說我跟我同學用百事可樂和可口可樂打賭?”

“記得。有關系?”程殷還記得着這件傻不拉幾的事兒。

秦琅神神秘秘地笑了,“我跟她在一個培訓班上課。時間重疊了,經常碰得到,又是校友,就認識了。我覺得很喜歡她,正式追她就每天給她送可樂,今天可口明天百事交換着來,她問我為什麽這樣,我就告訴她我跟同學打的賭,她笑得特別開心,說覺得我很有趣,還告訴我她喜歡喝旺仔牛仔。然後我之後就送旺仔牛奶,最後表白的時候她答應得很輕快。”

程殷無言以對,轉過身,“寫作業,你不還要考重本嗎?去背你的文言文。”

“哦哦,對。不能跟你說太久。”秦琅趕緊又拿出背誦手冊。

程殷無聲地嘆口氣。

周三程爸程媽就回家了,程殷也就不去李彧家了。

中午剛跟程殷分別,李彧就撞見了小雲和劉姨,最近李彧準備考試小雲也就沒來找他玩兒,有兩三周沒見面了,小雲立馬撲過來。李彧蹲下來把他抱起,笑着跟劉姨打了個招呼。

“小彧哥哥,我爸爸前兩周回來了。”小雲摟着他的脖子興沖沖地說。

李彧沖他笑一笑,禮節性地問了劉姨一句:“叔叔身體好了嗎?”

劉姨有點不好意思地搓搓手,“挺好的。”又把小雲轟下來,“這麽大了還讓哥哥抱,最近吃得這麽肥,哥哥手疼不疼啊?”

小雲委屈地蹭蹭李彧的脖子,“沒有長肥。”

李彧拍拍他的後背,“多吃點長個子,長得高小鳳才喜歡你。”

小雲臉一紅,趴在他耳邊悄聲說:“小鳳也說我胖啦。”說完自己又掙脫着跳到地上,“我多走走就瘦了。”

劉姨看着他跟李彧這麽親密,心裏更覺得李彧是個好孩子,有些自責,“李彧啊,不好意思最近家裏忙,他爸爸回來了也沒請你吃個飯。之前多虧你,不然我忙着幹活還帶小雲真是沒辦法了。”

李彧忙說:“沒有沒有。不麻煩,我也沒做什麽。叔叔身體好了就行,你現在也能輕松點了。”

劉姨“是”了一聲,臉上卻沒多高興,李彧想起小雲說自己爸爸家暴的事兒,也沒好意思再開口。

劉姨拉着小雲離開,臨走前對李彧說:“周末我叫他爸爸,請你吃個飯啊。”

李彧自是推辭,他沒覺得自己有幫多大忙,劉姨卻一個勁兒堅持,李彧只好同意。

這學期從剛開始程殷就在畫文言文課文,到現在基本都畫完了。除了《孔雀東南飛》那篇被方源要走了,別的都用小夾子夾在一起,每篇十幾張畫兒,湊起來也有了厚厚一疊。

這天下午最後兩節語文課,課間程殷邊翻着畫兒邊背課文,眼觀畫而憶其述,比翻着課文讀一段背一段效果好得多。

正搖頭晃腦滿口之乎者也,手裏的小冊子就被人抽走了。

楊老師笑吟吟地欣賞半天,下節課直接拿着他的小畫冊又給同學們串講一遍古文單元,課堂氛圍一改逐段翻譯死氣沉沉的氛圍,不少同學歡天喜地直說又掌握了不少文言知識。

程殷這學期受了楊老師不少格外照顧,經常被叫到辦公室去給開小竈,楊老師面批作文,細致認真得比他媽還在意他的成績,偶爾還關心他的身心健康發展。

這會兒看着楊老師拿着他的小畫冊侃侃而談的樣子,總覺得看出一股對自家孩子出人頭地的驕傲。

程殷摸摸臉,心道難道真是太過天賦異禀,楊老師也不願珠玉蒙塵,非得切磋琢磨殷殷栽培他不可?

看了看前排的李彧,實在覺得這個理由有些牽強。

現在認真負責搞好本職工作的老師多,本着教書育人傳道受業解惑的少,更何況是個科任老師。從小到大,沒這麽被用心栽培過,程殷也确實領了意,下了苦功夫。盡管依舊對語文無感,但學習的主動性增強不少,幾次考試成績都證明了今非昔比,尤其期中考試那回。

程爸程媽對此轉變更是高興得不行。

吃完晚飯程殷坐在沙發上,程媽對他說:“兒子,媽給你帶了禮物。”

程媽捧出一套衣服,笑着說:“超酷的秋褲,一個非常潮的牌子呢,我們這邊都沒有店。”

“秋褲?”程殷皺着眉,嘴角微抽。

十二歲以上二十歲以下的小夥子誰穿秋褲啊?

程媽不知道從哪兒拖出一個品牌袋來,指着上面的模特說:“人模特小夥子不也穿秋褲?多好看。你不肯穿,只能證明你醜呗。”說完了還拿眼睛斜一斜他。

照片上的歐美模特,高大健美,穿着秋衣秋褲的樣子竟然也是充滿了力量美。

程殷只得承認他媽真了解他,激将法奏效,他惹不起他媽。

“我穿上能不好看嗎?你兒子長得多俊你心裏沒點數?”

程媽冷笑,“不穿是小狗。”

“媽,能換個詞兒嗎?我可不想你成狗媽,我媽媽多漂亮多精致啊。”程殷狗腿地說。

程媽拍上他的肩,嘆了口氣:“兒子不穿秋褲,凍着了,為娘可不就是狗娘啊,管不住淘氣的狗兒子。”

程爸在一旁捂着嘴偷笑,聽到這句話還不樂意了,“嘿,你倆說着就要齊齊變狗了?一家之主在這兒都沒說話呢。”

三個人笑成一團,程媽趴在程殷肩頭,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诶,兒子,給你爸捶捶肩。讨好讨好他,免得他攪亂了你的變狗計劃。”

程殷猛錘沙發,笑得話都說不利索了,“诶,媽……媽我不當狗。”

程爸正色,清了清嗓子,總結地說:“好,兒子每天都要認真穿秋褲。”

程媽:“對。”

程殷愣了愣,認命地說:“穿就穿,誰還不是個帥氣得穿秋褲也潇灑的帥哥啊。”

又想起頭發長了該剪了,于是對他媽說:“我要換個酷一點的發型,來配我這全校男生裏估計獨一份的秋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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