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2)

沒有一個人跑到山頂坐看雲起。外公外婆走親訪友,一大早就出了門,姨媽和她久不見面的姐妹們去玩耍閑聊,也一早出門了。家裏好安靜,陽光懶洋洋地曬在天井下的一方磚地,老貓懶洋洋地躺在那一方陽光裏,眯着眼睡得安恬。

初陽喜歡這樣,全世界只剩他和小葵。她要看霧,那便看霧。她要吃草莓,那便去地裏采摘。陪她坐在大南瓜上百無聊賴地曬太陽。陪她支開畫夾信手塗抹。陪她看迪斯尼動畫片或者每天兩集的《藍色生死戀》。怎樣都由她喜歡,他完全不由自主。

夕陽西下的時候,家裏的大人們還沒有回來。初陽看看天色,擔心小葵餓了,說:“做飯給你吃。”

洗菜,切菜,下油,炒菜,裝盤。

魚好好地游在天井裏的水缸子裏,那本來是買來過年添菜的,只是初陽不忍心殺它們,因此菜裏就少了葷腥。小葵沒見過農村的土竈,鬧着要初陽手把手教她做菜。小葵的小小身子緊挨着他,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是這樣嗎?這樣?……哦噢~水加的太多了嗎?”結果,青菜燒得發黃,韭菜幾乎炒焦,青椒裏放多了鹽,雞蛋湯裝滿了好大一個盆。初陽無語地笑看着她。看着兩個人一臉的汗,小葵卻高興得哈哈笑。

小葵将擇菜時的黃葉菜根拿到門外的垃圾簍裏,卻在門外叫了一聲。初陽急忙扔下鍋鏟跑出去看,原來她的手掌不小心拍在了仙人掌上。村裏人喜歡房前屋後種果樹,種仙人掌,外公外婆家門口也種了一株,好幾年過去,而今已繁衍成一小片了。小葵細白的手掌被尖刺紮破,滲出幾顆殷紅的血珠,初陽只覺得這刺紮在了他的心上。他捧着她的手,吮去血珠,小小心心地吹氣。她眼圈微紅,卻笑嘻嘻地說:“不疼了。”又嘟着嘴說:“這仙人掌真讨厭!”可不是麽,紮了你還不能打它踢它。“可是為什麽要在家門口種仙人掌呢?”小葵好奇地問。

為什麽在家門口種仙人掌呢?沒有人說得上一個所以然,習俗如此,這村子裏的人家房前屋後大都種着這東西。這世上本就頗多沒有原因的事,就比如他初陽為什麽一見之下就對小葵如此傾心。不,他認為不只是傾心而已,而是傾盡生命。

書上說,仙人掌是可以食用的,清涼,解毒,美膚。這裏到處生長着這東西,倒沒有嘗試過拿它做菜。初陽一向不是富于開創的人,可他看到小葵微微皺着的秀眉,說:“要不,我給你用仙人掌做一道菜吧,把它吃到肚子裏,你就解恨了。”其實到底如何食用,他一點底兒也沒有。但是看到小葵欣喜地拍着剛受傷的小小巴掌說好,心裏便鼓滿了勇氣。

他小心地将兩片肥厚的仙人掌從主枝上摘下,先用刀背刮去簇刺。外面的皮厚而硬,想來口感必定不佳,于是像屠夫剔除肉皮那樣,把外皮切去。沒想到,厚皮下的內容晶瑩溜滑,切成勻淨的條狀。生吃是不是會中毒?為了保險起見,初陽用沸水焯了一遍濾水放在碗中,很像涼粉之類的美食喔。小葵特意找到一個白底粉花的碗,瑩綠的葉肉襯着桃色的花瓣,這醜陋的禍首,突然就這樣變得詩意了起來。

接着,兩個人讨論了要将這道菜弄成什麽口味的問題。小葵是女孩子,大抵女孩子都偏好于酸酸甜甜的味道。于是熬了西紅柿汁,加了一些砂糖,熬做醬汁澆在碗中。

端着這一碗美麗剔透的尤物,小葵星星眼蘋果臉地看着初陽:“哥你好好看!”大廚師初陽被誇得紅了臉,傻傻地嘿嘿笑。

這樣美麗的東西,應該在美麗的地方食用。小葵拉着初陽,跑到兩個人常常看霧的地方,盤腿相對而坐。初陽用小勺喂給她一小塊兒,她露出編貝一般細潔的牙齒,細細地品了品。葉肉在舌間輕盈滑動,這樣美妙的觸感,讓小葵眯起了眼:“人面桃花。”初陽詢問地看着她。“人面桃花,它的名字。”她指着仙人掌葉肉。

人面桃花,不知是顏色還是吃在嘴裏的感覺,讓她想起這樣一個詩意而傷感的名字。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初陽看着她鼓動的粉紅腮幫,不知怎麽的,心髒忽然又是一疼。“你也嘗嘗。”她舀了一勺放到他嘴裏,打斷了他隐隐的不安和莫名的害怕。

晚風呼呼地吹來,裹着白日将盡的溫熱撲在臉上,把衣服鼓得滿滿脹脹。遠處連綿的山體靜默,夕陽将山尖塗抹成赤金,襯得郁蒼蒼的山谷更加暗得發藍。

咩——

哞——

山谷間偶爾随風傳來牛羊歸家路上撞響的脖鈴聲,聲音随風遠去,消散在連綿的群山裏。

什麽也不說,只是這樣看着遠方,在風裏晃蕩着雙腳,在天空裏晃蕩着思緒,天地寬大虛空得讓人懷疑自己其實并不存在。

家人陸續歸來。看到桌上用碗細心扣好的飯菜,外公外婆絲毫不領情,外婆說:“以後你做自己的飯就可以了,不用給我們做。”也不去吃初陽做好的飯。初陽白着臉,呆了半晌,沉默地走開了。

他站在屋頂,看着遠遠的雲,耳朵裏聽到隔壁重新生火做飯的動靜,那些他與小葵做好的飯菜,大約全倒進泔水桶了。他的心裏一片冰涼。小葵跟在他身後,迷惑地問:“為什麽?”因為,他們害怕被他傳染。

初陽時常會想,如果母親生下他後,并未将他送回千山隔阻的村莊,而是帶他一道住在城市的樓房裏,會怎樣呢?人生會有很大不同吧?會像城裏的孩子一樣,開開心心去上學,被父母寵愛,偶爾會有成長的小煩惱,也許生活沒有多麽寬裕,但不影響他的幸福。會幸福吧,但不會遇見小葵。如果母親嫁到隔了幾重大山的村子時,帶着初陽同去,有新的家庭,和新家庭裏的人一起生活一起辛勞,人生亦會有很大不同吧?幹活,辍學,外出打工,早婚,早育……像很多農村少年一樣,過着平淡樸實的一生。如果回來村莊之後,母親并未嫁到別的村莊,而是與他相依為命,人生與現在也不會有很大區別吧,但終究是有一個真心疼愛自己的人了,會生他的氣,會責罵他,但是不會對他這麽冷淡,這麽隔着心隔着肚的近在身前遠隔天涯,不會這樣冷冰冰的沒有家的感覺,不會嫌棄他做的飯菜。

初陽只會偶爾想想這些,想的時候并沒有痛恨、厭惡或別的強烈的感情,只是淡淡的,淡淡的有一點事不關己的憂傷。這樣一點點“如果怎樣”的猜想也不會太影響情緒。對于從未謀面的父親,和印象已經淡了很多的母親,也沒有太深刻的感情,只是像浮雲似的,偶爾會掠過他的心頭。每一次他都告訴自己,這沒有什麽,生活本來就只給了他這些,就像生活給了有的人殘肢斷腿,給了有的人眼瞎耳聾。生下來沒有死去,而是一天一天地長大着,那就沒有理由不這樣平靜地活下去。

他在想什麽事情的時候很專心,總是專心得忘記了周圍。他忘記了身邊的小小人兒,她對他說了些什麽他也完全沒有注意。他慢慢地走到看雲霧的大石頭上,小葵緊緊跟在他身邊,擔憂地牽着他的衣袖。

直到聽見姨媽在巨石下叫喊,他才回過神來。

姨媽手裏握着手機,站在巨石下喊小葵聽電話:“你爸爸的電話。”小葵知道爸爸時常跟羅蕊阿姨通電話的,随時彙報她在這邊的情況。每當電話那邊要跟她說話,她都裝作睡着了,或者跑開了。

這一次她仍然嘟起了嘴,不願意接。這時候的她就完全是個小孩子了,在和爸爸鬧脾氣的孩子。你可以想象得到,只要一盒糖果,一個布娃娃,或者一個不知何時才能兌現的小小諾言,她就會原諒爸爸對她的冷落和忽視,那張郁郁不快的小臉就會燦爛如花。

羅蕊阿姨寬容地笑笑,不得不親自爬上巨石,初陽伸手拉了她一把。她把手機貼在小葵耳朵上,轉過頭小聲叮囑初陽以後別帶她來這麽危險的地方:“你看看這裏有多麽高!風又這麽大,不小心摔下山谷去要怎麽辦!”初陽默默地點點頭。

那邊有男人的聲音傳來,中年男人對待女兒特有的溫柔和寵溺,耐心地說着什麽。小葵聽着,嘴巴始終嘟着,像一枝山茶花的骨朵,粉紅的,嬌俏的,生氣的。

初陽留神聽着那邊傳來的聲音,從來沒有聽過這個年紀的男人的聲音。外公的,蒼老沙啞,永遠害着嗓痛。雨仲的,和初陽自己差不多,只是似乎更粗一些,聲線裏帶着磊落和爽朗。如果有一個男人這樣耐心地與他說話,他想他一定會很敬重很愛這個男人吧。對這個屬于小葵爸爸的聲音充滿感情,大約是愛屋及烏了,初陽含着笑,看着最後一點霞光在小葵的鼻尖上淡去。

把邊挂了電話。這通電話小葵總共只說了一個字:“嗯。”

羅蕊阿姨說:“那麽就依着你爸爸說的,定在後天回去了。”小葵不說話,把臉埋在膝蓋上。羅蕊摸了摸她的腦袋,走了。

有好一會兒,小葵一動不動地伏在膝蓋上。初陽定定地瞧着她的後頸,光滑的線條在關節連接處微微突起一塊,初陽忍不住想伸手去摸摸,心裏卻湧起重重的失落和濃郁的傷感。

山那麽青黑,山尖最後一抹亮也即将消逝,夜馬上就要到來。風裏飄着誰的吆喝,尾音被風拖得長長的,好似嗚咽。

作者有話要說:

☆、就讓星光一直碎下去

天已黑嚴,山風漸大漸涼,初陽脫下外套裹好小葵,把她放在背上,雙手穩穩地托住她:“回去吧。”小葵伏在他肩頭,就像剛來這裏的那一天。外套上有一股淡淡的味道,溫暖,安全,沉靜,小葵貪婪地嗅了嗅。她在黑暗裏大睜着眼睛,嘴巴貼近他的耳朵,嘴唇欷合間碰觸到他的耳垂,他全身激起一層微小的雞皮疙瘩,癢癢的,酥酥的,一股電流帶着噼裏啪啦的火花,從耳垂的位置往頭頂、往腳底、往全身的血管蜿蜒而去,令他一陣一陣的頭暈目眩心慌出汗。

“和你在一起,我一點都不怕黑。”她抱着他的脖子小聲說。黑有什麽可怕的呢,他就喜歡黑夜,靜,空,自由,看不到別人,別人也看不到他。不過,他在黑暗裏幸福地笑了,因為她變得這樣勇敢,是因為他呀。

“我爸爸老是說話不算數,說陪我,帶我去玩,說一起去看我媽,他全做不到。”

“也許他很忙吧。”他背着他在黑夜裏篤定地走着。

“他總是騙我。”她的小小花骨朵不斷碰到他耳垂,每碰到一次,他的身體就無聲地歡叫一聲。他停了停腳步,說:“我不會騙你。永不。”小葵無聲地笑了。

片刻,她悶悶地說:“不想回家去。”

這回初陽笑了,真是口是心非的孩子。“你明明想念他愛他,為什麽不願意回去?”他把她放下來,轉過身來看着她,壓了壓心底沉重的失落,盡量微笑着說:“回去吧,你爸爸也想念你了呢。”

小葵擡起頭看他。他的頭發上方的天空,像藍黑的絲絨,綴着幾顆星,大,而且亮,看起來彼此相隔很遠,孤伶伶地眨着眼。

這樣晶瑩的一顆淚珠,像是碎了的星光,從她的臉上滑落下來,挂在唇角。她把臉埋在他的胸口,拖着稚氣的哭腔說:“回去沒有你。”她的雙手環着他的腰。

初陽心裏忽然一悸,強烈的眩暈感讓他幾乎穩不住腳。

是雨仲說過,一個女孩子若不只是拉着你的手、害怕時縮在你懷裏、膩着你帶她去玩兒,而是把她的手環在你的腰上、脖子上,那她就已經長大了,懂得你的眼神和心意了。這大約是阿苗給他的經驗。

低頭看着她星光璀璨的雙眸,初陽心口滞痛發悶,幾乎喘不過氣來了。好像有什麽東西就要破胸而出。

可以認為她懂得了他的眼神和心意嗎?有時候她的眼神無意間落在他身上,帶着一種明了一切的神情,有時候卻只是孩子般信賴他,目光清澈見底。她似乎成熟,她也天真,她有一顆敏感矛盾的心,他覺得她什麽都懂,又什麽都不懂。

初陽的目光變得深邃起來,像頭頂最亮的星星,調皮的月牙兒在雲裏鑽進又鑽出。幾乎是不由自主地,他把嘴唇輕輕地壓在了那小小的微微張着的花骨朵上。花骨朵溫涼,光潤,羞澀,懵懂,像是晨風裏帶露的草葉,微微地顫抖着,滿嘴甜糯的清新氣息,令初陽迷醉其中,輾轉索求。

彎彎的月鈎似一葉小舟,從雲層裏悠悠地蕩出來,天地忽然清亮了一些。

初陽驚駭地放開她,惶急地看着她緩緩睜開的星目,他害怕自己不由自主的魯莽舉動已經吓壞了她。小葵神色迷茫,似乎不知身處何處。等隐約明白發生了什麽,臉開始發燒了,初陽的拇指感受到了她臉蛋的溫度。

他不知道她會不會生氣,或者從此害怕他,也不知她以後會怎樣對他。如果她哭了,他該怎麽辦呢,如果她再也不理他,他該怎麽辦?她會告訴姨媽嗎?姨媽會怎麽看他呢?她一定認為他壞透了……

小葵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大惑不解地看着初陽,她覺得腦子有一點暈乎,一群采蜜的蜂在腦袋裏嗡嗡嗡地飛舞。不過她慢慢地笑了,雖然有一點點奇怪,不過她一點都不讨厭初陽這麽對她。她咬了咬嘴唇,有些害羞地垂着腦袋,懶洋洋地說:“走不動……”初陽看到她微笑,呼了一口氣,緊張害怕的心立即開放了,全身冒起快樂的小泡泡,轉過身來把她馱在背上,從背上傳來的熱量令他堅定地往前走,腳步篤篤的,在未知的夜裏聽起來那麽安穩有力。

初陽躺在床上,不斷回想起那小小花骨朵濕熱的觸感和甜糯的味道,心慌慌地疼。月光稀薄,斜斜的從窗外鋪進來,仿佛一層薄薄的絲綢,涼涼的,滑若肌膚。

又想起小葵額角一粒小小的痣,褐色的,圓圓的一個小點,仿佛調皮的小學生不小心弄在臉上的圓珠筆印記。她沒心沒肺地膩在他懷裏,俯仰說話間他的嘴唇擦到那粒小痣,那種偷偷的快樂,就跟現在是一樣一樣的。他想跳進牛奶池子一樣的月光裏起舞呼喊,想在霧氣升騰的懸崖邊讓呼呼的風吹透身體,可他只是一動不動地躺在黑暗之中。他想念她,那個花骨朵一樣的孩子,即使她就靜靜地酣睡在與他一牆之隔的屋子裏。

這種想念愉快而痛楚,就像一只固執的蟲子,從腳心一路啃噬而來,一直往心裏爬行而去。這種身不由己的煎熬,幾乎比面對着小葵的時候還耐人尋味。他躺着,眼神溫柔地挂在清涼的月光裏,品味這種懸空的孤獨,這種甜而重的想念,直到雞鳴,天空泛亮。他爬起來,去看霧的懸崖。

小葵也來看霧,啪嗒啪嗒地穿着他的大拖鞋,揉着眼睛坐在石頭上,凝神看着霧氣蒸騰。再見到小葵,初陽驚訝于自己的慌亂,覺得哪裏不對,卻又無力控制,只好沉默地低着頭,任憑內心翻江倒海不知所措。

整整一天,小葵不言不語,他不知道她在想什麽。可是她白皙得近于蒼白的小臉,秀氣的額頭,額上生着的小小黑痣,她的小小的肩,細長的手指……都給他造成巨大的吸引和同樣巨大的恐懼。

他想起雨仲說的要他自拔的話,想着她就要回城去,這個屋子裏将不再有她的身影和笑聲,一瞬間被無望攫住了心髒,于是下了決心不去看她,于是他往樓上去,破天荒地去別人家的門口呆立着看那家人洗菜做飯編竹筐,又去房間手忙腳亂地翻找什麽東西,弄掉了桌子上的書……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找什麽,也不知道要做什麽才會稍稍的壓制住心底的慌亂。

不管他做什麽,小葵總是跟在身後,初陽走她也走,初陽站住了她也不走了,偶爾擡起頭來,遇上初陽的目光,她微微一笑,惶惑似迷路的小小羔羊,令初陽不敢多看一眼。她突然沒頭沒腦的問:“昨天你親我了?”初陽的臉騰地紅了,他真心實意地說:“是我不好,你,你打我吧。”小葵擡起了纖白的手,他等着小葵揮手一耳光,可是她輕輕地摸了摸他的胡茬,嘟嘟囔囔地說:“男朋友才親女朋友呢……我們班同學說的。”

走的時候,小葵低着頭,跟在姨媽身後,背着她綠色的小書包,像浮在霧裏的一顆綠色的露珠,或者眼淚。為什麽是眼淚呢,初陽遠遠的望着她,說不出來,好像這個孩子的身體裏,裝着他全部的悲戚。

她沒有回頭,沒有停步,慢慢的,慢慢的,走出了初陽的視野。

初陽躲在屋頂,直到看不見班車馳過後土路揚起的塵灰。太陽慢慢升高,曬在身上像火在烤,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過去的一個月裏小葵專屬的躺椅裏。他默默地看着遠方的山巒,太陽慢慢的偏西,緩緩地沉入群山的懷抱,慢慢地消散了餘輝。

初陽沒有覺得特別難過,只是一遍一遍想小葵的每一個表情,驚訝的,皺眉的,疼痛的,假裝生氣的,睡熟了的,困惑的,害怕的,歪着腦袋笑的……

他驚恐地按住自己的胸口,忽然覺得裏面空曠極了,好像随時會有回聲傳出來。仿若一座山肚已被掏空的礦洞,沒有什麽可以支撐的主體,表面看起來一切正常,卻不知道會在哪一瞬間轟然坍塌,血肉模糊地開始疼痛。

往後的數日,失重的痛苦如抽絲剝繭,慢慢侵蝕全身。初陽如游魂,在屋子裏的每一個角落晃蕩,尋找任何一絲小葵留下的印跡。小葵住過的房間,成了他的聖地,每天走進去,閉着眼,床,桌子,椅子,他為她打制的小書架,小葵幫他整理的書本,一樣一樣地摸過去。清早他到巨石邊緣坐着,看雲霧缭繞升騰,霧沙不斷地撲到臉上,濡濕了他的臉龐、眉毛,恍若小葵還在身邊安坐,她細細小小的手仍在掌心。

吃得少睡得少,不停地走動,初陽的眼窩急速地凹陷下去,眼神卻清亮如山林裏的泉眼。雨仲左思右想放心不下,決定趁初陽沒開學再去看看他,不想見到初陽這個樣子,把他吓一跳,以為他生了什麽重病。可是初陽微笑着,眼神炯炯地看着他,不像是生病了的樣子。

“初陽,恐怕你太過投入了……我想念阿苗三個月也沒成你這樣。”雨仲怔怔地說。

初陽笑笑,拉着他一一走過每一個角落:“她住這裏,她喜歡坐這個椅子,這只小碗她用過,這個砂鍋她熬藥給我……這些松毛茶是她曬的,這盆小草是她種下,囑我澆水看護……”

雨仲連連嘆氣,着魔了着魔了,沒救了沒救了……

初陽這個樣子,雨仲沒有急着回家,下廚做飯熬藥,兩個人吃完了對坐喝茶。初陽早已魂不守舍,唯一能将他從冥思默想裏喚回的事情,就是不停與他談論小葵。雨仲看着這個情窦初開的愣頭青有點好笑,又擔心他精神錯亂走火入魔,可是又無從勸解,只得東拉西扯的逗他引開注意力。

不過,雨仲從未看到過初陽這樣神采煥發。也許他憋在心裏太深太久,說說也好。過段時間自然就會好吧,關于小葵的記憶淡去之後,他會回到從前雨仲熟悉的沉靜淡漠吧,誰又沒有為初戀失魂落魄過呢,初陽這樣不谙世事清心寡欲也不能逃脫啊。等開了學回了學校,也許就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裏

當你專注地為一件事情忙碌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對于學生來說更是如此。每天十幾個小時分配給不同的科目,周考、月考,安排得滿滿的,唯一的周末,也不得安心休息。要不怎麽說人生有三苦,讀書打鐵磨豆腐呢,除了學習,你根本沒時間想別的事情。

初陽每天清早捧着書本,坐在懸崖邊的巨石上,有心無意翻兩頁,更多的時候,他的目光追着浮雲遠山,心思在風裏霧裏翻飛。有時不吃不動,能夠就這樣坐上一天,偶爾也一個人跑到山頂,信手在紙上塗抹山水和白霧。

高考結束後的每一天,他都是這麽過的,悠閑自在,又有一點點空蕩蕩沒有着落。聽說鄉裏有兩個參加高考的學生已經拿到錄取通知書,他聽了并不以為意,仿佛一切與己無關。一直等到八月下旬,收到通知書的家庭已經在為孩子外出上大學打點行裝,仍然沒有初陽的消息。

落榜的事情,并沒有分散他多少心神。對于這個世界,他的要求與關注本來就不多,生活給他什麽,他就安靜的接受,再不喜歡,也只是皺皺眉頭。

初陽的班主任堅持這一次是他考失誤了,極力鼓勵初陽還去來他的班級複習一年,他懂得初陽的實力好和勤奮。外公外婆都沒有什麽說的,反正他上學不用他們的錢,很多事情,似乎從小就是他自己拿主意。這麽的,老師幫他報了補習班。對于這樣的安排,初陽不覺得有什麽好,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好,他也不知道,如果不上學自己還可以幹什麽。媽媽在他還很小的時候就給他存了一筆錢,要他上學用,既然現在錢還剩不少,大學也還未考上,他就又拾起了課本,夜深人靜時溫習功課,一個人把日子又安靜無聲地過下去。

只是,心不再如以前那麽平靜無波,總像是有一根細弱的絲線埋伏在心裏,牽扯到了,就會疼痛。這種無望的乏力感有時候讓他手足無措,讓他隐隐感到涼心涼肺的恐慌。

其實從考完最後一門課程走出學校的那一刻開始,心裏隐隐的是有祈盼的吧,希冀着那個小天使會從山外未知的世界,飛到他的天空裏來。但是不敢深想,一想就害怕,就空茫茫的沒有着力點,只能深深埋在心裏最柔軟的角落,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悄地喊,小葵,小葵,仿佛這樣她就會忽然從心裏走出來,笑意盈盈的站在他面前。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他的心一天一天灰暗下去。

高中的補習班還有兩周就要開課。初陽在樓上的小屋面窗而坐,埋首溫課,桌上床上扔滿紙張和書本,牆上門後貼了不少記憶單詞和公式的條子。他的手邊,放着一疊子鉛筆畫,濃重的霧氣,或者深黯的山林,或者一個孩子單薄的背影,一低頭的溫柔,一回首的調皮,孤單的神情。特別想念的時候,就一遍遍回憶,一遍遍把心裏的景象勾畫出來,于是小葵開在他的習題集上,開在他的課本空白處,從心裏開到他的整個世界裏。

他看一陣書,就擡頭看看遠山,扯過一張白紙,輕輕地鈎抹。她的臉小小的,下巴尖尖的,眼睛圓圓亮亮的,頭發總是有一點亂亂的,怎樣都撫不平。她每天就住在他的左胸膛,跟他說話,對他笑。他溫柔地對着白紙上巧笑嫣然的孩子笑,嘴裏呢喃着什麽。畫着畫着,他突然全身一緊,仿佛全身被一股噴薄的熱力緊緊裹住。

小葵在他身後站了良久。憑着女孩子的第六感,她感覺得到初陽哥哥已經緊張得肩膀僵硬呼吸不暢。

她慢慢地走到他的面前,嘟着嘴。他感到那一張天使的臉被濃霧擁裹而來,一瞬間就把風幹的他給解救了。初陽擔心這一切都只是一個疲勞後的幻覺,緊緊的閉上眼睛,再睜開,紙上的人兒還是那樣微笑着,悄悄地擡頭,小葵比紙上鮮活千倍萬倍地站在他面前,鞋尖輕輕地踢着他的腳,嘟着嘴巴怪他冷冰冰的不理睬她。他籲了一口氣,情不自禁地向她張開胳膊,又慌忙縮回手來,微笑地看着她。

他的天使坦然地看着他,用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害羞似的小聲說:“你為什麽不去路邊背我了?你是不是不想我來?”臉上是小情侶式的嬌嗔和愛嬌。初陽傻傻地看着她,驚喜得全身僵硬,臉上擠不出笑來,覺得忽然之間,所有的花都開在了春風裏。

然而小葵撇開他缺少表情的臉,明白了他熱切的心,笑嘻嘻的蹭了蹭他。初陽輕輕地、輕輕地抱住了她,仿佛抱住一只容易受驚吓随時準備飛走的小鴿子。她把爬滿紅暈的臉悄悄地藏在他的胸膛,裏面咚咚跳動的心髒一下一下地撞在她的臉上。

整整半年,初陽感到生活仿佛被壓縮成一粒幹澀陰暗的點,現在,陽光回到他心裏來了,他返青了,複活了,會笑會思考了。這一切,居然就是這個十三歲的女孩子帶來的。她是他的神,一個微笑就讓他生動。

小葵長高了一些,依舊細瘦,站立的姿态已然亭亭,神情裏有了一些少女的羞澀,少了一些孩子式的懵懂和嬌憨,眼神依然如小鹿一般,天真而脆弱,明媚又單純。她不再像以前一樣,總是喜歡縮在初陽的懷裏,讓他背着抱着,像是調皮的小女兒纏着父親。初陽牽住她細長的手指時,她羞急地一笑,歡欣地看着初陽深潭似的眼睛裏小小的自己。

他們坦然地手牽着手走在村莊裏的小道上,一起去看霧,一起看落日,相偎着坐在巨石上,神仙眷侶一般在霧裏若隐若現。他們戴上草帽一起到菜地裏勞作,收獲着菜蔬和甜蜜。村裏人的指指點點悄聲議論,他們全然聽不到看不見。

這一次羅蕊姨媽把小葵帶回來,同時還帶回來一個消息,她就要嫁給小葵的爸爸。羅蕊姨媽要從保姆阿姨變成媽媽,小葵不太明白這意味着什麽,也不太在意,只是朦朦胧胧的有些不開心,不過也說不上這有什麽不好,也許是習慣性地擔心本來就不多的父愛又會被分走很多。不過娶就娶吧,總比爸爸從外面娶回來一個陌生女人要好得多。媽媽走了之後很久她都是一個人玩,換了很多人照顧,羅蕊阿姨算是待得最久的一個,前後四年。她不多話,人很好,照顧小葵盡心盡力。即使他們結了婚,情況也不會有多少變化吧,她還是那個被照顧得很好的孤單孩子。小葵很少管爸爸的事情,所以當爸爸問她娶羅阿姨同意不同意的時候,她很無所謂地點點頭。忽然想到爸爸娶了羅蕊阿姨以後,就可以經常的見到初陽了,他可是羅蕊阿姨的侄兒呢!這麽一想,連那點微小的不情願也沒有了。現在她的心滿滿的,覺得一切都很可愛。

初陽也說不上來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姨媽在外面讀了幾年書,就留在了山外的世界覓食,偶爾回來,帶一些城裏的新鮮玩意兒,也帶衣服和書本給他,算不上很親近,不過總歸不是不相幹的人,她要結婚自然應該為她高興,況且她嫁給小葵的爸爸,那就是小葵的媽媽了,她溫柔善良,一定會比以前更加用心地照顧好小葵。這樣的一個家庭,總算是完整的,總比單親或者孤兒強多了。

小葵有一些落寞:“他們已經計劃好了,下個月要去外地度假,蜜月啦,沒有我。爸爸娶了羅阿姨,就更沒時間跟我玩了吧,他總是忙。我想念小時候的時光,媽媽天天陪我,爸爸常常帶我們去玩,那時候他還很愛我們的。媽媽去世之後,爸爸就不太管我了。”

“現在他也愛你的吧。”初陽安慰她。小葵憂傷地笑笑:“他不愛。他愛錢,愛自己的公司,愛出去玩,可不帶我。”初陽安慰地抱抱她,他爸爸怎麽不明白呢,能夠這樣每天看着小葵,就已經是多麽了不起的幸福了!

“他只會送我去彈琴、跳舞、練書法學畫畫,那些有什麽意思呢!”小葵抱怨着她和城裏的孩子沒什麽兩樣的生活,但是她很快就又笑了起來,和初陽一樣,孤單的孩子總有安慰自己、陪伴自己的辦法。她踮着腳尖旋轉起來,一雙小手起起落落,像一只翩然優雅的白鹇,快樂地喊着:“我喜歡這裏,喜歡這裏,喜歡……”她調皮地轉過身來,小臉紅紅的,一根小指頭指着初陽:“你!”呵呵,她笑着跑開了。

她胡亂翻着初陽桌子上的書本,無意地說:“其實我覺得爸爸有沒有我好像不重要,我覺得他沒有那麽在意我,他還有別的孩子呢。”初陽哦了一聲:“你有哥哥姐姐什麽的?”怎麽從來沒有聽說過呢。小葵笑嘻嘻的說:“沒有啊,我沒有見過。”

聽得初陽一頭霧水:“那到底是有還是沒有?你沒有見過是什麽意思呢?你媽媽不是只生了你一個孩子嗎?”關于小葵的一切都太重要太重要,他想要讓她快樂起來,所以很想弄清楚讓她不開心的原因。

“我看過爸爸的一張老相片,爸爸和一個女的抱着一個孩子,那個女的不是我媽媽,那個小

同類推薦

甜蜜婚令:首長的影後嬌妻

甜蜜婚令:首長的影後嬌妻

(超甜寵文)簡桑榆重生前看到顧沉就腿軟,慫,吓得。
重生後,見到顧沉以後,還是腿軟,他折騰的。
顧沉:什麽時候才能給我生個孩子?
簡桑榆:等我成為影後。
然後,簡桑榆成為了史上年紀最小的雙獎影後。
記者:簡影後有什麽豐胸秘籍?
簡桑榆咬牙:顧首長……吧。
記者:簡影後如此成功的秘密是什麽?
簡桑榆捂臉:還是顧首長。
簡桑榆重生前就想和顧沉離婚,結果最後兩人死都死在一塊。

腹黑竹馬欺上身:吃定小青梅

腹黑竹馬欺上身:吃定小青梅

小時候,他嫌棄她又笨又醜,還取了個綽號:“醬油瓶!”
長大後,他各種欺負她,理由是:“因為本大爺喜歡你,才欺負你!”
他啥都好,就是心腸不好,從五歲就開始欺負她,罵她蠢傻,取她綽號,
收她漫畫,逼她鍛煉,揭她作弊……連早個戀,他都要橫插一腳!

誘妻成瘾:腹黑老公太纏情

誘妻成瘾:腹黑老公太纏情

未婚夫和小三的婚禮上,她被“未來婆婆”暗算,與陌生人纏綿整晚。
醒來後,她以為不會再和他有交集,卻不想一個月後居然有了身孕!
忍痛準備舍棄寶寶,那個男人卻堵在了門口,“跟我結婚,我保證無人敢欺負你們母子。”
半個月後,A市最尊貴的男人,用舉世無雙的婚禮将她迎娶進門。
開始,她覺得一切都是完美的,可後來……
“老婆,你安全期過了,今晚我們可以多運動運動了。”
“老婆,爸媽再三叮囑,讓我們多生幾個孫子、孫女陪他們。”
“老婆,我已經吩咐過你們公司領導,以後不許加班,我們可以有更多時間休息了。”
她忍無可忍,霸氣地拍給他一份協議書:“慕洛琛,我要跟你離婚!”
男人嘴角一勾,滿眼寵溺:“老婆,別淘氣,有我在,全國上下誰敢接你的離婚訴訟?”

韓娛之影帝

韓娛之影帝

一個宅男重生了,抑或是穿越了,在這個讓他迷茫的世界裏,剛剛一歲多的他就遇到了西卡,六歲就遇到了水晶小公主。
從《愛回家》這部文藝片開始,金鐘銘在韓國娛樂圈中慢慢成長,最終成為了韓國娛樂圈中獨一無二的影帝。而在這個過程中,這個迷茫的男人不僅實現了自己的價值與理想,還認清了自己的內心,與那個注定的人走在了一起。
韓娛文,單女主,女主無誤了。

勾惹上瘾,冰冷總裁夜夜哭唧唧

勾惹上瘾,冰冷總裁夜夜哭唧唧

[甜寵+暧昧+虐渣】被未婚夫背叛的她半夜敲響了傳聞中那個最不好惹的男人的房門,于她來說只是一場報複,卻沒有想到掉入男人蓄謀已久的陷阱。
顏夏是京城圈子裏出了名的美人胚子,可惜是個人盡皆知的舔狗。
一朝背叛,讓她成了整個京城的笑話。
誰知道她轉身就抱住了大佬的大腿。
本以為一夜後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媽,誰知大佬從此纏上了她。
某一夜,男人敲響了她的房門,冷厲的眉眼透露出幾分不虞:“怎麽?招惹了我就想跑?”而她從此以後再也逃不開男人的魔爪。
誰來告訴他,這個冷着一張臉的男人為什麽這麽難纏啊!!!

離婚後,霍總夜夜下跪求複婚!

離婚後,霍總夜夜下跪求複婚!

結婚三年,阮安暖都未曾捂熱霍寒時的心。
于是她決定,不捂了!
五年後。
她帶球回國搞事業,卻直接被他堵在了牆角,“懷了我的孩子就想跑?
!”阮安暖欲哭無淚,說好的禁欲不近女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