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7)
為什麽要走呢……”
那天買了東西,左等右等不見爸爸和初陽來,回家去,才知道初陽已經走了,她跺着腳跟爸爸發了很大的脾氣,爸爸的臉色生病一般灰暗,對她的哭泣和指責置若罔聞,然後關在書房一個人吸煙,羅蕊阿姨敲門叫了好幾遍都不出來。她猜想是爸爸和初陽哥哥吵架了。那一天爸爸和她都堵着氣,阿姨做好了飯卻沒有吃飯的人,左勸右勸,家裏還是悶糟糟的。
過了幾天,爸爸的心情看起來好一些了,主動向她示好,但是小葵把允許她去看初陽當做原諒他的交換,但是爸爸的情緒很不穩定,一會兒準她去,一會兒不準她去,一會兒說他也要去看初陽,一會兒又說他怎麽有臉再見到初陽,颠三倒四喪魂落魄的,一點也不像平時意氣風發的爸爸了。小葵實在按耐不住,不等爸爸決定到底怎樣,就偷偷跑出來,她擔心着從家裏不辭而別的初陽,幾乎一刻也不能再等待了。
她摸着初陽刀削一樣的臉和手背,心疼地說:“怎麽這麽瘦了?是不是不開心?爸爸真壞!”
仿佛從一場夢魇裏掙紮了出來,初陽又活了過來。只是,幾乎所有的表情,都由微笑來代替了。他替她做很多事情,端水、送飯,甚至穿衣穿鞋,她都只需坐在床上。他帶她去這山裏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他聽她絮絮叨叨地說話,只是,他自己很少說話了,也不再親吻她,只是那樣令人心酸地微笑着看她,溫柔憂郁得幾乎滴得出水來。
下過一夜的小雨,從山林裏吹來的風潮濕清新。霧氣淺淡了一些,飄得高了一些,像是調皮的綿羊毛,一小團一小團,一小縷一小縷,飄在樹梢,流連半天,倏然不見。雨後的明媚陽光灑在山林,水珠從樹葉尖上落下,滴答有聲。鳥兒叽叽叽的,在林間吵鬧。這樣的清新與美麗,真叫人心情振奮。
初陽嗅着清爽的空氣,神秘地說:“都是蘑菇的清香啊!”小葵抽了抽鼻子,皺着眉說:“哪裏有?一股土腥味啊。”
初陽帶小葵進山采蘑菇。他給小葵穿好紅色的小雨衣,兩個人踩着幾乎被雜草淹沒的小路,穿行在山林裏。草窩裏、樹根旁、倒掉的朽樹上、溪岸邊、落葉下,藏着那麽多的蘑菇,有的已經盛放如傘,有的還只是未及長大的小骨朵,有的則已經朽敗如一堆爛泥。
小葵從未有過采蘑菇的經歷,覺得新鮮有趣,每看見一朵蘑菇,她都要驚叫一聲,到後來她實在叫不動了,說:“光是看看我就累了!怎麽會有那麽多呢!”初陽耐心地給她介紹每一種蘑菇的名稱、做法、味道乃至功效,她開開心心蹦跳着笑鬧着,仿佛從潮濕松軟的地下冒出來的小小精靈。
她偏愛顏色素淨的蘑菇,純白嫩黃淺青裝了滿滿一籃。初陽告訴她這些大多可以食用,但是顏色土不拉叽的才美味呢,他自己的籃子裏就全是土色系的蘑菇,還沾着露珠、泥土和松針。她嘟着嘴,輕輕地摸着那些小雨傘一樣的蘑菇,喃喃地說:“哪裏舍得吃啊,看看就很滿足啦。”
很快她又轉變了興趣,采摘林間各種各樣的花朵,長長短短采了一大捆,還做了兩個花環戴在兩個人的腦袋上。她好奇地蹲着查看地上一個大坑,仿佛是有人來尋寶,泥土翻起來,白花花的草根露了出來。
“喔,這可不是尋寶人留下的痕跡,”初陽忍住笑,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的說:“這個是野豬覓食留下的!你看,這裏還有腳印呢。看上去是剛踩的,好像是聽到人聲就躲起來的樣子。”小葵嗷的一聲跳到初陽身邊,緊張地四處看:“它們不會沖出來吧?”
初陽一本正經地看了看那個腳印,福爾摩斯一樣分析說:“應該就在附近吧,你看這翻起來的泥土還是新鮮的,說不定正躲在哪棵樹後面偷看你!”小葵跳到他身上去,雙手死死抱着他的脖子,雙腿盤着他的腰,考拉熊一樣吊在他身上,腦袋縮在他胸口,小臉吓得寡白:“那我們快跑啊,等它出來就來不及啦!”
初陽沉穩地說:“沒關系,我和它們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見到我,它們還要鞠躬呢。”小葵睜大眼睛,疑惑地看着他:“你騙我的吧?”那傻乎乎的樣子,逗得初陽直笑。小葵将信将疑,仍不敢松開他的手,稍有響動,她就整個人巴在他身上,好不容易才哄得她心安了。
兩人踩着濕漉漉的林間小路,滿載而歸。初陽小心地把蘑菇分門別類,涮洗幹淨,說要用這些蘑菇給小葵做一桌美味,小葵誇張地舔着嘴巴,說要當他的小助手。她找來舊報紙,折成高高的廚師帽,一人一頂扣在腦袋上:“開工吧,大廚!”
作者有話要說:
☆、生命之宴
初陽帶着小葵到菜地裏割來新鮮韭菜,撿淨洗好濾幹切段備用。
翻箱倒櫃找來去年雨仲送的黃花菜幹,放在熱米湯裏發好。
姜切絲,肉切丁,剝好蒜瓣,備好幹辣椒。
他在砂鍋裏慢火熬着一鍋香菇蔬菜湯,濃香四溢。小葵圍着砂鍋團團轉,嘴裏不停地念叨好香哦好香哦。
一切準備工作都做好了,初陽将鐵鍋擱油燒熱了,放上姜絲和幹椒絲炒出香味,倒入蘑菇塊和蒜瓣翻炒,加黃花菜再炒,香氣四溢,好,起鍋。“小葵,盤子!”小葵滿眼放光,趕緊把盤子遞過去。
剩下的蘑菇在滾水裏焯過,濾一下水,待到油鍋裏的辣椒段和蒜瓣煸炒出香味,将蘑菇和韭菜段扔進去,猛火翻炒。
新鮮肥嫩的松茸切厚片,放在刷了油的平底鍋上中火煎焙到雙面金黃,整齊地鋪排在盤子裏,澆上西紅柿、芥末、老抽熬制的醬汁,撒上蔥花,熱氣一蒸,噴香撲鼻。
初陽系着圍裙,姿态娴熟專心致志,仿佛在全力準備一場生命之宴,那專注的眉眼,因為不斷活動而凸顯出來的胳膊上的肌肉,看得小葵心醉神迷。她跑過去從後面抱住初陽的腰,臉貼着他的背,傻乎乎地問:“哥你好帥喲,你是不是天上管美食的神仙下凡來的?”
這可真是一場名副其實的蘑菇宴,蘑菇炒黃花菜,蘑菇爆韭菜段,蘑菇剁細了和雞蛋蒸成泥兒,蘑菇白菜湯,幹椒蘑菇頭,醬汁烤松茸。碧青、潤紅、翠綠、乳白、胭脂粉,每一盤菜的四周都随意地擺放着斜切的黃瓜片或者薄荷,色香味俱全。旁邊配一只小砂鍋,揭開蓋子,滿滿一鍋白米飯冒着熱氣和香味,光是看着就叫人滿嘴關不住的口水。
初陽取來兩只小碗兩雙筷,兩個人笑嘻嘻地坐下來。
“嗯,還缺點什麽呢?”初陽自言自語,滿屋子地查看。“哦,等着。”他微笑了,起身去一間小偏房裏搗鼓半天,抱出來一個土陶罐兒,落滿了灰塵。
“這是什麽古董?”小葵好奇地伸出手指,在那層久經歲月的灰塵上畫了兩顆交疊在一起的小愛心,真是孩子氣十足。初陽用濕布揩拭幹淨了土罐,罐子露出青郁郁的色澤。他取來兩個小小的精致的碗,慢慢傾倒出裏面的酒來。
這酒扔在角落好些年,還是雨仲與他十二歲時喝剩的,那時候,兩個少年正式結拜,彼此都覺得應該像大人一樣,喝點酒以示兄弟情誼,于是雨仲從家裏偷偷抱來了這一壇酒。兩個小孩喝了半壇子就倒下了,剩下的半壇子酒,初陽小心地挖了坑埋在屋角,兩個人說好了,不管誰先結婚,到時候兩個人就在婚禮那晚撩開新娘子把這壇子老酒喝了。如今看來,等不到雨仲和阿苗結婚了。
酒液緩緩傾進深青色的小碗裏,瑩翠可愛,清芬悠遠。
小葵盤腿坐在椅子裏,笑眯眯地看着初陽。兩個人隔着桌子,細細品菜,小口抿酒,悄聲說話,或者就那樣傻乎乎看着對方笑。溫暖的橘黃色燈光裏,時光靜好,仿佛永恒。
小葵覺得今晚的初陽有些不對勁,哪裏不對勁,卻說不上來,只是一種感覺。他一直微笑,給她夾菜、聽她說話。他的眼神太溫柔,卻沒有平日裏滿滿的幸福光芒。她有些不安,也許是爸爸傷他很深吧,所以她更開心地說笑,想要驅散陰影。初陽說過,她是他的小太陽,給他光明和溫暖,她想讓初陽和她一樣開心。
蘑菇菜真是美味啊!小葵覺得從來沒有吃過這麽美味的菜。她喝了一點酒,開始把下巴擱在桌沿,望着他傻笑起來,輕輕地喊他:“哥。”初陽心裏抖抖的,他看着她:“嗯。”小葵又傻兮兮地笑:“哥。”
初陽慢慢地把手伸過去,握住了她的小手,看着她朦胧的眼睛,慢慢地說:“小葵。”
小葵,這個名字多麽好聽,多麽溫暖,初陽每一次叫她的名字,都想到一片迎着陽光開放的葵花,金黃的,柔弱的,也是生機勃勃的。起這個名字的人,一定是希望她生活在陽光裏,一直溫暖快樂吧。他看到小葵小女人一樣目光溫柔地瞧着自己,他輕輕地吻了吻她的指尖。是啊是啊,她應該生活在明媚的陽光下,不受任何一點不幸與委屈,她應該生活得光亮溫暖。
倘若他與她不曾相見,不曾在那缥缈的霧裏看見彼此星光般的眼睛,她只會生活在城市的陽光裏,安靜地上學,順利地成長,而他住在他的村莊,與山水林霧相伴,風輕雲淡閑雲野鶴,這世界藏在美麗外衣下的醜惡也就永遠不會浮出水面。
你看,生活是一個多麽善解人意又慘烈冷酷的母親,給你溫暖的懷抱,也會揚手給你一個熱辣的耳光。
但是!但是盡管這位母親用這麽醜惡的一面,給了他撕裂般的疼痛和深刻的厭倦感,可他還是不願意、不願意生命裏沒有小葵出現!她怎麽能不出現呢?她是他生命裏所有的光彩、所有的溫暖、所有的力量與希望,都是她。
為着她,他擁有重生的勇氣,也擁有毀滅一切的勇氣。
初陽的眼眶潮濕了,他憂傷地笑着:“小葵啊,你要長大了,這個世界多髒多亂啊!我真不放心你呢。”小葵笑嘻嘻的看着他:“不是還有你嗎?你說要陪我一輩子的。”
初陽不敢看她熱切期盼的雙眸。“不管怎樣,你都要快樂地活着,健康地活着,知道嗎?你答應我,好嗎?”雖然覺得有點奇怪,但小葵還是帶着疑惑點點頭。人生這樣美好,葵花一般明燦燦的,沒有理由不好好活啊。她微笑着答道:“好,我答應你。和哥哥你一起健康快樂的活着。我們還要一起去很多地方呢!你答應過我的呢,不許耍賴啊!”她笑眯眯的,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她一向都是異常乖巧的。
初陽似乎放心了些,輕輕呼出一口氣,好像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始終目光溫暖地笑着,許久之後,他鼓了鼓勇氣,說:“小葵,這個世界,有你多好啊。像夢一樣。”可惜,這個夢就快做完了。他沒頭沒腦地說:“謝謝你。”
用言語表達感情不是初陽的性格,再多的,他說不出來了。他一向認為,很多事情,他不說,小葵也明白。
小葵笑了,眼睛眯得像彎月:“呵呵,我也要謝謝你。你對我最好,從來不騙我,總是依着我,我爸爸不及你十分之一好。”
她絲毫沒有注意到,提到她爸爸時初陽眼裏一閃而過的痛苦和掙紮。他艱難地說:“其實……他也許有不得已的苦衷吧……他應該不會不愛自己的孩子。”
這些話,仿佛是在對自己說,也是在小葵的面前替辛巨偉開脫,他永遠不希望小葵知道真相,如果不幸知道了,也能夠對這個世界和她的爸爸少一些恨意。
對于那個他一點都不了解的男人,在此之前他并沒有多少怨恨。他抛棄了自己和媽媽也好,他多年未盡責任也好,他給他的人生帶來的先天殘缺,他全當過眼浮雲一般淡去了。令他心碎的,是那樣一個無可改變的事實,是關于和小葵在一起的全部希望的徹底幻滅。他試圖說服自己,小葵的爸爸抛棄了自己,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說服自己,小葵的爸爸不讓他停留在小葵的世界,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而不是出于自私的目的。
“哥,你為什麽那麽好,我爸爸傷害了你,你還一味為他說話。”小葵的眼睛裏淚光閃閃,她是真的心疼初陽。初陽毫不介意地笑着搖搖頭,他不想再談除了小葵和自己以外的人與事。
“沒關系,你不是已經收到錄取通知書了嗎?你的病不是好了嗎?反正我們怎樣也不能分開!我會跟他說的,他肯定會慢慢喜歡你的!你是這麽好的一個人。他只是在生我的氣,所以才會這樣對你。”小葵高興起來,笑嘻嘻的安慰初陽。“真的!他還打電話來說明天要來看你呢!阿姨也來!”
初陽奇怪地笑了,身體好轉、收到通知書,這些都是很好很好的事情。可是,沒有小葵,給他那些很好很好的事情,縱使給他全世界,那又怎樣呢?
他深深感激小葵和他一樣的堅定深情,可是他們用情越深,越令人心痛。如果她知道了橫亘在兩人之間的鴻溝……不不,怎麽忍心對一個善良單純的孩子說出傷害的話?矛盾痛苦糾纏着他,面對這個無解的命題,只能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他看着小葵喝了酒而通紅的小臉,一雙晶瑩流彩的眼睛看着他,他的心一陣一陣地抽痛,臉上卻仍是寬厚沉穩的笑。這個他用整個靈魂來愛着的、願意用整個生命來護衛或者交換的孩子啊!失去她,他的生命将是一片黑暗的荒原,比未曾遇見她之前更荒蕪、更黑暗!
他痛苦地閉了閉眼。那是不可想象的,不可想象……
作者有話要說:
☆、從頭到尾再想一回
喝了酒的小葵,變得更可愛,她笨拙地沖初陽抛個媚眼,歪着腦袋問:“哥我漂亮嗎?”天真地咯咯笑着。
當然,當然,你是最漂亮的孩子,全世界最漂亮的孩子。初陽費盡氣力,才控制住自己沒有将她攬過來緊緊地、緊緊地圈在懷裏。
她伏在桌子上,嘟着嘴巴說哥你總把我當孩子,“我長大啦!”她宣布:“怎麽!你不相信我啊!”然後揚着眉毛,颠颠倒倒地給他講隔壁班一個男孩總給她寫信的事情。她已經是初中生,笑容裏有了少女的羞澀與矜持,身段也已修長玲珑,已經是引得白淨少年騎着單車遠遠尾随悄悄護送的年齡。他微笑地聽着,看着她不好意思又有點小得意的樣子,宛若一位溫柔的父親看着自己撒嬌的小女兒。
他能給她什麽呢?初陽看着這個溫暖明媚的孩子,再過幾年,她一定會出落成一個美麗的女孩,會去讀最好的學校,會有最好的男孩來守護,會有最好的生活在等着她。他能給她什麽呢?他只有這灰暗、錯亂,卻又真誠熾熱的感情,他只有這不顧一切、全力以赴的愛,可就連這些,他都沒有再付出的資格了!要麽永生,要麽毀滅,他無法以另外的中間方式愛她,比如,兄妹。
小葵伏在桌上,醉眼朦胧地笑着,快要睡着了。她連喝多了的時候,都是這樣美麗清新得剛剛好。初陽把她抱起來,輕輕放到床上去,幫她除去外衣和鞋襪,換好了開滿向日葵的睡裙,把她放在棉被裏裹好。她睜開眼睛安靜地看着他:“哥,你會一直在嗎?”
這樣熟悉的稱呼,令初陽心都碎了。他狠狠地壓下哽咽,溫柔地握着她小小白白的手,送到唇邊吻着:“會。你睡吧,乖寶寶,睡吧。睡一覺起來就是新的一天,什麽不快樂都會消散……”他喃喃說着仿佛是安撫小葵又像是勸慰自己的話,心裏苦澀地想,多麽希望真的是躺下睡一覺一切不快樂都消失,生活又變成和小葵相依相守的簡單美好。
小葵聽話地閉上眼睛,過一會兒又忽然睜開眼睛,看到初陽果真還在,安心地閉上眼睛,忽然又睜開,好像是怕一睜眼初陽就不見了。初陽的拇指輕輕拂過她的眉眼,笑着說:“小搗蛋,睡吧,乖。”小葵笑了,說夢話一樣呢喃:“要一直在哦。”她害羞地沖初陽嘟起嘴巴,閉着眼睛等着他的嘴唇,就像以往一樣索要一個晚安吻。
初陽緊緊地抱着她,在心裏說,就這樣吧,就這樣吧,讓他再像面對愛人一樣,與她度過這最後的時刻吧!初陽像抱着自己的心髒自己的生命一樣抱緊她,悲傷而滾燙的嘴唇壓下去,忘記一切地用力吻她……
夜空漆黑,繁星點點,看上去像是一件鑲滿鑽石的黑絲絨鬥篷,詭異而華美。一彎小小的月,慘白慘白的,像流淚的眼睛。一兩只蟲子從夢中驚醒,唧唧地哼唱兩句,靜聽着暗夜裏遠處的回應。房後的山林裏有夜鳥栖息,不時地叫上一聲:“啊!……啊!……”陰慘慘的,吓得黑夜一陣抖索,又一陣抖索。風呼呼地在樹梢間走過來、走過去,偶做駐足,轉身又走。初陽從小聽慣了這風聲,今夜聽來,卻充滿了絕望無助的味道。
他抱着沉睡的小葵,眼淚無聲的從眼角不斷地湧出來,順着小葵緋紅色的臉頰,落進脖頸處的棉被裏去。那厚實的棉被,就像無所不包的生活,仿佛能夠吸收初陽全部的眼淚和悲傷。
從頭到尾,從頭到尾,再想一回,再想一回,太陽上山,太陽下山,爆米花好美。
夜這樣孤寂,初陽握着小葵的手,悄無聲息中,在心裏對着她說了很多很多的話。
第一次見面時暈車吐得小臉發黃的孩子,清晨醒來睜着朦胧雙眼一臉迷惑的孩子,為他認真煎藥喂他喝的孩子;第二次見面時被初潮吓壞了的孩子,小猴子一樣拴在身子另一頭跟着他攀岩涉水始終目光堅定的孩子,□□着身子如白蓮一般純淨無邪的孩子;第三次見面時亭亭玉立紅着臉在他臉上飛快啄一下又跑掉的女孩,光明山頂漆黑寒冷的夜裏在他懷裏熟睡的女孩,在他媽媽的墳頭為他的孤苦心疼得淚光盈盈的女孩;上一次見面在園子裏的秋千上安靜地坐着看一本書的少女,給他彈琴跳舞宛若水邊小仙女的少女;這一次重逢瞪着黑黑的眼睛嗔怪他不去路邊背她的小姑娘,因為擔心他而從家裏偷跑出來找他的小姑娘,對他如此心疼如此信賴情深如海的小姑娘……
對他說下面的山洞裏一定住着神仙的小葵,說和他在一起變得勇敢什麽都不害怕的小葵,在瓜田裏蹦蹦跳跳把鮮紅的瓜瓤吃得滿臉都是的小葵,對他說要蓋一間小木屋一起在光明頂吹風看霧的小葵,在深深的溪潭裏惡作劇吓唬他把他騙下水的小葵,在山林裏采花編花籃采蘑菇裝滿花籃的小葵,在懸崖邊坐看雲起邀請他說“我們跳下去吧”的小葵……
純淨的、天真爛漫的、對醜惡的現實還毫不知情的小葵,從第一次見面就睡眼朦胧地叫他哥哥的小葵啊……
初陽的眼淚悄悄地,靜靜地,慢慢地落在小葵粉嘟嘟的小臉上。她在他的懷裏睡得沉沉,烏雲一樣的頭發散落在枕上和他的臂彎裏,玫瑰花瓣一樣的嘴唇還在嘟嘟喃喃地發出一些無意識的呢喃和呓語。他看着她安靜的睡容,這麽聖潔的,一塵不染或是歷經所有滄桑和劫難後才有的聖潔睡容,讓初陽的心忽然不再那麽疼痛。
是真的沒有辦法接受她是妹妹的現實嗎?從此和她做兄妹、可以每一天都以兄妹的關系見到她,和遠遠地離開再不相聞相見、從彼此的生命裏一陣風一樣消失,哪一個會更疼痛?對于他來說只要能夠和她在一起,怎樣都不重要嗎?還是自己的心已經根本沒有辦法把這個孩子當□□人、當做心髒與生命以外的存在?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腦子裏又混亂又清醒,心裏苦得要命,卻隐隐的藏着一絲尋求解脫的光亮。
他為什麽要存在這個世界上呢?他的出現本來就不是合理合法的,他的存在只是在證明多年以前一個男人的風流多情,多年來這個男人的持續毫無責任,以及一個質樸女人單純又癡情被誤終身的悲劇。如今他的存在,又只是在增加一幕同父異母的哥哥愛上從未謀面的妹妹這樣荒誕可笑的鬧劇。初陽一向平靜沉穩的心境和生活,像是被一只泥腳攪得渾濁腥臭的池子,以他的年齡和閱歷,他無力抵抗,也難以承受。
他就那樣坐在床邊,透過痛苦混亂的眼淚看着微光裏小葵的臉龐。她在夢裏,也還做着美麗的夢呢,淺淺地沖他笑了,彎彎的睫毛閃了幾閃又歸于安穩,小手在他的手心裏輕輕的動了動。說起來她也是一個苦命的孩子,她的媽媽早早去世了,她的爸爸總是忙着應付工作,給她提供了優渥的物質條件,為她聘請稱職的私人保姆,卻并不懂得也不關懷小孩子孤苦的心。從童年到青春期,她孤單無助地長大着,連初潮這樣最私密和羞澀的事情,也沒有一個成年的女人來教她怎麽辦,溫和地安撫她,告訴她不要害怕,這是成長的過程裏必須經歷的風景。
以後的路還那麽長,雖然初陽自己也還沒有太多的生活歷練,社會經驗幾乎為零,但是生活的風雨在未來是必然存在的,她會安安穩穩地走過去嗎?會有人給她一雙無私的手嗎?他放心不下她,以後她會過得快樂嗎?每一次傷心委屈都有人幫她擦眼淚,給她一個溫暖堅定的擁抱嗎?
初陽擡頭看看窗外,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萬籁寂靜,萬物安息,一兩顆星子孤單單挂在漆黑的夜空裏,好像是一顆又一顆流不完的眼淚。遼闊如天空,也會有心事嗎?白天是那樣明媚空曠的藍,卻在無人的暗夜裏流了很多的眼淚,一閃一閃,明明滅滅,緩緩地墜入地平線。
應該放下心吧,初陽長長地嘆一口氣。
小葵的爸爸和羅蕊姨媽得知小葵在這裏,已經在連夜趕來,等她睡醒來就會看到他們,而初陽是一點也不想見到其他人的。以後她會遇到很多有意思的人、有趣的事情,去經歷很多的美好,會遇到一個很好很好的男孩子,漸漸的忘記初陽這一段清淺的序曲。這些愛她的人會照顧好她,為她擋去所有醜陋的風雨,給她最陽光燦爛明媚溫暖的生活。會有一個優秀的男子走進她的生命,在很遠很遠的未來,小葵還會有一個小孩,又快樂又活潑,溫暖照耀她內心可能存在陰霾的每一個角落。就在不久前,初陽還在心裏偷偷又羞澀地臆想過,要和小葵一直一直在一起,有小孩子的話,就要一個女孩,像疼小葵一樣疼她,讓她無憂無慮地長大,絕不會抛開她不理她,哪怕一天一個小時也不會,到時候他就有兩個至深至愛的小葵。可是沒有想到,這根本就是沒有可能的事情。那又有什麽關系呢?小葵以後會有孩子,只要是她的孩子,他也一樣的疼愛。
說到底,幸運的是初陽自己呢,遇到小葵,相愛小葵。他願意一個人背負這樣陰暗醜陋的秘密,離開或者消失,換取小葵生活的安寧溫暖。他把小葵滿滿地裝在心底,捧着胸口,他覺得沒有那麽空蕩,沒有那麽害怕,也不再那麽疼痛了。
初陽親親她美麗的唇角,含着眼淚微笑着,喃喃地說:“對不起,忘了哥哥,要快樂……”
他為她在床邊亮着一盞微弱的燈,燈上罩一塊紗巾,光線愈發朦胧溫馨。他走出了屋子,扣上門,走進了濃墨一樣的黑暗,像一條魚滑進了自由溫暖的大海。
雞鳴遠遠近近地響起來,映着山谷間的回音,令人的心跟着悠悠浮起。
天邊已經開始泛白,美麗的、嶄新的、滿是希望的一天,就要到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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