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殷夏對這個荒僻幽深的林子似乎十分熟悉,她熟門熟路的繞過幾棵盤根錯節的粗壯大樹,沿着被人踩出來的細徑一直走,随後上了個緩坡,便到了一塊地勢稍平的空地上。

她豎着耳朵聽了聽,聽到了那薛少爺一聲微弱卻混惡的叫嚷。

在這偏僻無人的林中還真是讓人心底發涼。

不過好在他距她足夠遠,她有足夠的時間“移形換影”,逃之夭夭。

這土坡的一面連着國子監的外牆,那牆很高,殷夏徒手攀是攀不上去的。

她仰頭看了看高牆,然後收回了視線,看了看腳邊靠立在牆上的一塊青石板。

彎下腰把那石板挪到一旁,那裏便露出一個明晃晃的......狗洞來。

這還是李瑾元那個瘋起來毛猴似的小少爺發現的,他曾經數次邀請殷夏與他共享秘密通道,但是殷夏自認是一個體體面面的女兒家,寧願繞遠路走正門,也從不和他同流合污。

不過時也命也,今日她可真是沒得挑了。算館本就偏,到大門有很長一段清寂無人的林道,她若是不分輕重執意走那邊,恐怕一路上都得跟那個惡心人的猥瑣男你追我跑。

一想到他差點扯到自己的袍角,殷夏就恨不得把那塊布割了。

大小姐輕嘆了一口氣,感慨時也命也,如今還真是要走此道了。

從這裏出去是一片稀稀拉拉的小樹林,行上幾十步便是大道,到時候就算他追上來也不敢放肆了。

她正要躬身低頭,忽然身後極近處猝然響起一聲:“我看見你了。”

殷夏頭皮一炸,出了一身白毛汗。

四下一點動靜都沒有,他是怎麽到這裏的?

她僵着脖子回過頭。

身後除了林木,絲毫人影也沒有。

殷夏半松了口氣,一顆心卻仍提溜着。

這是怎麽回事?

她又四下掃了一眼,還是只見肅穆陰沉的松柏。

壓下猶疑,她決定先離開這鬼地方再說,這地兒忒邪氣。

腳剛動了一步,她的小腿突然被個冷硬的東西一砸。

那東西咕嚕嚕的在她腳邊滾了個圈,殷夏定睛一看,頓時驚叫一聲跳了起來。

那竟然是個凍僵了的死麻雀。

這時候頭頂又炸響一聲:“我看見你了!”

殷夏眼角含淚,面上卻強裝兇惡,穩了穩心神,擡頭一看。

對上了一只歪着的腦袋和一雙黑黑的眼。

殷夏面上不動聲色,心中一萬頭草泥馬奔騰而過。

淦!我竟然被一只灰鹦鹉耍了!

她心神大松,餘光一掃卻又看見那只凍僵的麻雀。

等等......這個是從哪而來的?

就在這時,她的腳踝突然被一只沾滿泥土的白手抓住了。

“啊——”

殷夏瘋了。

她連跳帶蹦的掙開那只手,不慎摔倒在地,腿上虛軟,她慌亂之間只閉着眼睛蜷着腿往後退。

一時間連遺言都想好了。

然後......

“哈哈哈哈哈哈。”

殷夏掀開一只眼皮,看到泥猴兒似的李瑾元靠坐在狗洞邊笑的站不起來。

她面無表情的木了幾秒,然後嘴角微提,臉上挂了一個虛假的微笑。

實不相瞞,她想殺人。

“我看見你了。”

殷夏陡然火起,一把抓住手邊一個硬物朝聲源處狠狠地扔了出去,怒吼道:“看見你個鳥頭!”

李瑾元止了笑,他不依了:“你扔我的小麻雀幹嘛!”

殷夏一僵,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沉默了數秒,使勁在袍子上蹭了蹭。

自己的手,不能剁。

擦幹淨還可以用。

“我還想讓你看看能不能把它救活呢!”

殷夏失去了感情:“救不活,死透了。”

無意中被李瑾元發現她會兩手醫術之後,殷夏就成了他的專屬......獸醫。

她不止一次的試圖和他解釋,人和狗不一樣,和鳥也不一樣。

不過鑒于他能發現的大多是受了外傷的小動物,殷夏還真能止血上藥再包好,于是她便放棄與他理論了。

她之所以知道這個地方,就是因為李瑾元不止一次的帶她來這裏救鳥救狗救山雞。

曾經有一次,殷夏和一只被割了喉的大公雞面面相觑,一旁的李瑾元眸含熱淚,哼哼唧唧:“這是我從小養大的小黃雞。”

她點了點頭,十分同情:“厚葬了吧。”

不過除了被割喉的雞和凍死的麻雀之外,她也确實救活過幾只小動物。

就比如......那個差點把她魂兒吓飛的灰鹦鹉。

它就是被殷夏照顧着養好了傷,之後自己定居在了這裏。

不如不救!殷夏憤憤的想。

“小菀兒。”跑去坡下尋他的死麻雀的李瑾元突然聲調奇怪的叫了她一聲。

随即驚慌道:“你快來看看......他是不是死了......”

殷夏心想,我都快死了。

“死了,死透了。”凍的梆硬,不可能活了。

“死了,死透了。”

樹枝上的灰鹦鹉高昂的叫了一聲。

殷夏擡頭和它大眼對小眼,眨了三下眼之後,突然覺得有哪裏不對。

這灰鹦鹉好像一直在牆邊這棵樹的枝上。

那她剛剛砸的……是什麽?

殷夏臉上的表情一瞬間十分精彩。

她爬起來走到坡邊一看,薛少爺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額上破了一個血洞,後頸下是根凸起的粗壯樹根。

這倒黴鬼應該是被殷夏一麻雀爆頭,向後仰倒了過去,好巧不巧,後腦勺恰好磕在了凸起的樹幹上。

一旁李瑾元退開了三丈遠,六神無主的看着她。

殷夏面無表情的檢查了一下他的脈搏呼吸,又瞧了瞧他的瞳孔。

倒沒死。

她暗自松了口氣。

雖然他死有餘辜,而她只是無心之失,若是攤上這事的是個心腸冷硬的人,估計薛少爺就算倒黴催的斷氣了,也沒多少負罪感。

殷夏雖然自認不是特別善良,但是到底還是不想自己手上平白多一條人命。

而且他素來受姑姑的回護,若真是在殷夏這裏不明不白的丢了性命,尚書夫人定然不會善罷甘休,到時候怕是子珣想護住她也難。

她拍拍手站起來,對李瑾元說:“你守在這裏,一刻鐘之後去找人過來。”

李瑾元拿她當主心骨,也不管她說了什麽,只點頭。

“如果有人問起,你就說,你到這裏時,他已經是這副模樣了。”

殷夏循循善誘:“至于是怎麽變成這樣的,你也不清楚。”

李瑾元目露疑惑的看着她。

殷夏陰森一笑:“敢說錯一個字,我回家就炖狗肉。”

李瑾元目光悲憤的看着她,但是沒敢有什麽異議,只是撇了撇嘴。

殷夏交代妥當了,瞧了瞧自己這身在土上滾過的衣服,到底是沒堅持自己的嬌矜,彎腰從洞中鑽了出去。

李瑾元獨自站在林子裏,和白眼上翻的薛少爺相對無言。

為什麽要等一刻鐘?李瑾元暗自琢磨,小菀兒此舉有什麽深意嗎?

他仔細瞧着薛少爺的臉,只看出他妝粉半殘的面龐,被凍的越來越青了。

這時候,殷夏已經走遠了。

李瑾元後知後覺的回過味來,啊了一聲,連忙跑去叫人。

之後好一頓折騰,不過最終薛少爺雖吃了點苦頭,到底是沒什麽大礙。

只是他磕到了腦袋,沖擊震蕩之下,愣是想不起來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那林子裏,又為什麽變成這副凄慘模樣了。

他直覺李瑾元一定知道些什麽,但是他矢口否認,一問三不知。薛少爺忌憚他的身份,他既如此說了,他也無可奈何。

那之後,李瑾元一連好幾天沒有理殷夏。

不過沒堅持到一個星期,他又巴巴的來找她了。

“什麽,尚書府?”殷夏瞪大眼睛看他。

“嗯。”李瑾元一雙清澈分明的眼睛盯着她,“今天晚上尚書府有夜宴,你扮的低調點,跟在我身邊,不會被發現的。”

殷夏有些為難,但是看着他的一雙眸子滿是赤誠,拒絕的話終究沒有說出口。

尚書府中有十一個姑娘,最大的已經及笄,最小的還在襁褓之中。

其中薛十娘年方三歲,乖巧可憐,可不知怎的最近染上了重病,眼見沒命熬過這個冬天了。

那薛十娘的娘親周氏是個落魄的官家小姐,委身給大她十幾歲的薛尚書做妾,一心想着生個兒子一生無憂,可是偏偏生的是個女兒。

她雖心底失望,但是對自己的女兒是真心愛護,盡心照看的,

如今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小棉襖也要沒了,周氏不禁大恸,一病不起,一副随她而去的架勢。

李瑾元的胞姐李葉瑤與她曾是閨中密友,周氏嫁為人婦後這份交情也沒淡了去,聽聞她的厄運,李葉瑤特意去府中探望她,回來之後食不下咽,一直郁郁寡歡。

李瑾元聽着姐姐哭訴周氏的不幸和薛十娘的可憐,想要安慰姐姐卻又手足無措,心想,若是那薛十娘能好起來就好了。

這麽一想,他就想到了殷夏。

在他眼中,能把那些奄奄一息的小動物救活的殷夏,簡直是獨一無二的神醫。

恰逢尚書府夜宴,李瑾元便起了異想天開的心思,想把殷夏偷偷帶入尚書府中瞧一瞧可憐的薛十娘。

“你總說你只會醫人,如今我有個人想要你救,你便直說是救還是不救吧。”李瑾元久等不到她的回應,又想到前些日子她忒不講義氣,把他獨自抛在那林子裏,丢給他一頓爛攤子,便有些賭氣了。

他是直來直去的心思,不會想到若是殷夏不走,到時候薛少爺受的傷,一定會歸結到無權無勢的她身上。

到時候她遭受的麻煩,可就不是三言兩語的口舌之辯了。

殷夏有心護着他這幾分單純,也不與他講其中的門道,而且歸根結底她是利用了他的身份,這點殷夏也是辯無可辯的。

雖然與他敞開了講李瑾元定不會怪她,不過事實如此,殷夏面上不顯,心中還是有幾分歉疚的。

如今他真心誠意的求她一次,雖那事有些荒誕大膽,不過李瑾元一片赤誠心思,要她做的也不是什麽壞事錯事,殷夏想了想,終于點頭同意了。

不僅是為了順他的心随他的意,還因為殷夏對自己內藏的醫術,真有幾分不足與外人道的自信。

即便知道薛十娘的病,多少京中大夫都無可奈何,就連宮中的禦醫瞧過都束手無策,殷夏也沒覺得自己一定治不好他。

總要看過再說。

于是當天晚上,殷夏難得換了一身俏麗可人的女裝,扮成了李瑾元的貼身丫頭。

那李瑾元見她這副樣子眼睛都直了,圍着她轉了好幾圈,直言道:“若不是知道菀青是個公子,我差點真的以為這是誰家養在深閨的小姐了。”

殷夏意味深長的笑了笑,閉口不言。

她心思缜密,預想到了各種可能的突發狀況,獨獨沒有想到一件事。

還是最能讓她亂了方寸的一件事。

她竟一身嬌俏,在尚書府中,猝不及防的遇到了多日不見的魏子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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