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上元燈會果然熱鬧非凡, 街上人頭攢動,道旁懸着花燈。
殷夏雖原本興致缺缺的不想來,可是真到了這裏, 感受到節日的氣氛之後, 不由得也受到了感染。
她瞧中了一個賣面具的鋪子, 想拉着姬和去挑,一回頭卻發現他站在人少的道邊, 烏衣衛正在他身邊禀報着什麽。
他面色凝重。
殷夏瞧了一會兒, 決定暫時不打擾他, 自己穿過人群到了那鋪子前。
她興致勃勃的挑了一會兒, 選中了一個笑眯眯的白貓面具, 心情愉快地戴上了。
一轉身,她透過面具上的貓眼, 看到了一張紅色惡鬼面。
她見過這張面具。
說起來......她們之間還有一筆賬沒算。
“洛雉?”
“不......”她将面具掀至頭頂,露出姣好的面容,确實不是那銳意逼人的洛雉,而是清清冷冷的洛酒兒。
她面色複雜的看着她:“是我。”
殷夏扯了扯嘴角, 一點兒都不想與這忘恩負義背後捅人刀子的白眼狼多說,她懶洋洋的将纖纖玉指在她面前一攤,直視着對方疑惑的眼輕吐兩字:“還錢。”
“什麽?”
“為了保你清白身子,我花在攬香樓的錢。”殷夏并不缺錢, 但是她就是想和她要,“現在,還我。”
“我......”她支支吾吾。
“沒有的話, 我明日便去和那攬香樓的老鸨說,小花魁洛酒兒以後随她作弄,我一概不管了。”
誰知洛酒兒聽了這話,一點也不慌。
“沒用的。即使你與媽媽說了,她也不敢動我。如今有別的人護着我。”她迅速的看殷夏一眼,咬了咬唇,“你的錢......我會盡量還你。”
“哦。”殷夏面無表情的應了聲,“那不如現在就把你帶着的銀錢全給我。”
洛酒兒大囧,不過她在殷夏面前确實理虧氣短,便沒說什麽,默默地解下了自己的荷包遞給她。
殷夏随手一掂量,看也不看,便擲在了面具攤老板面前。
“買面具。”
洛酒兒盯着自己那攢了好久的銀錢,忍不住紅了眼。
殷夏瞧在眼裏,覺得通體舒暢。
她與洛酒兒沒什麽好說的,做完這一切,轉身就要走。
洛酒兒卻突然叫住她:“等等!”
殷夏充耳不聞,可她下一句話卻讓她停了腳步。
“你知道魏子珣為你,斷了我姐姐一只手嗎?”
殷夏當然不知道。
她回身看了她一眼。
洛酒兒聲音沉沉的說:“你果然不知道他的真面目。”
“酒兒姑娘不要信口胡說。”
“我有沒有胡說,你一問便知。”洛酒兒字字铿锵,“當然,前提是他對你說的是實話。”
殷夏的面色有幾分不快。
洛酒兒又道:“這段時間我諸事不順,去各宴上獻舞的時候屢受刁難,有次還被幾個狼心狗肺的東西灌醉拖進了屋中。”
“若不是被謝小姐所救,我這條命怕是已經不在了。”
“那時,謝小姐告訴我,我落到那般境遇,全是拜侯府的小世子所賜。”
謝小姐?殷夏的思緒飄了一下,難道是謝輕菲。
洛酒兒與她怎麽扯上了幹系?
她凝眸陷入深深地思索中。
霎時間,一個雪色的影子在她的腦海中閃過。
殷夏想起來了。
原書中謝輕菲手下有一個出身青樓的美女細作,被稱為雪客。
她因為曾被謝輕菲所救,所以一生都在為她賣命。
在後期,她潛伏時所得到的情報給了謝輕菲莫大的幫助。
她對謝輕菲忠心耿耿,就是因為有一次,她險些被幾個禽獸輕侮,在心生絕望的時候,謝輕菲救了她。
而且,她那個名叫洛雉姐姐也是個人物......
殷夏還要深想,不過注意力卻不由得被洛酒兒接下來的話吸引了。
洛酒兒悲憤地說:“魏子珣曾在一次宴上,似醉非醉的說,攬香樓的小花魁,是個貞潔烈女,不管是怎樣尊貴的人物一概不留夜,不知最後能被誰摘到手。”
“此言一出,衆人皆以為世子那般的人物曾在我這裏碰過壁。于是因着征服欲和攀比心,不斷有人開始對我下手。”
倒是好手段。殷夏漫無目的的想。
“姐姐。”洛酒兒情真意切的規勸道,“你可看清楚,魏子珣那幹幹淨淨的好面皮之下,是一顆殺人不吐骨頭的心。”
她仿佛一個站在沼澤邊的人,正朝無知無覺深陷其中的殷夏費力地伸出手。
洛酒兒覺得自己在救她。
誰知對方聽了這番話之後,卻毫不在意的笑了一下。
“子珣他是什麽人不重要,只要他對我好,便夠了。”
洛酒兒恨她執迷不悟:“他這人面善心黑,你不要單圖他如今一時的好,還要好好想一下日後啊!”
“我們女子,全指望着嫁個好夫家一生有靠。若是姐姐在委身于他之後,才此生所托的不是良人,那就太遲了啊!”
聽着倒是肺腑之言。殷夏想,是個善良的姑娘。
“你不用擔心。”殷夏說,“我和他,沒有以後。”
————
殷夏挑了幾個喜歡的面具,拿在手裏,悠哉悠哉的回頭去找姬和。
可是到了那處,她四下看了看,卻發現人不見了。
她想對方應該是去街道中尋她了,不過人流熙攘,大概無意中錯過了。
她便等在原地,覺得他總會回來的。
可是一刻鐘之後,他并沒有回來,那個一直跟在他身邊的鸠九,反而突然現身了。
殷夏對這團烏漆墨黑的影子有着天然的畏懼,見他陡然冒出來,不由得連退三步。
鸠九上前一步。
殷夏退了一步。
鸠九一愣,又邁了一步。
殷夏緊跟着往後挪了挪。
像兩個天然有斥力的磁鐵一樣。
最後鸠九滿頭霧水的不敢再動,只颔首低頭聲音平平的說:“公子在畫舫上等您。”
殷夏是從這時候開始覺得不對勁的。
曲江距離此處并不近,即便是坐馬車過去,也需要兩刻鐘。
對方怎麽會抛下她,自己先去了呢?
難道方才洛酒兒對她說的那番話,被他聽到了?
殷夏越想越有可能,一路上她都在回想洛酒兒說了他什麽壞話,琢磨着若是真的被他聽到了,一會兒怎麽安撫他。
登上晃晃悠悠的畫舫,掀簾進去,殷夏首先聞到了這裏面濃重的酒氣。
他慢條斯理的将一杯酒飲盡,又将酒杯穩穩的放下,單看動作,他似乎十分清醒冷靜。
可是他察覺動靜之後擡眸看她的那一眼,卻十分的不對勁。
他的目光一觸即放,看過一眼知道是她來了,便收回目光,又執起酒壺到了兩杯酒,有些冷淡的說:“坐。”
他一定聽到了什麽。殷夏心中基本斷定了。
她從善如流的走過去坐下,安安靜靜的看着他。
他卻自顧自的喝酒,似乎不太想理會她。
殷夏等了一會兒,終于率先打破沉默,含糊問道:“你是不是,聽到了什麽?”
姬和扯了扯嘴角。
殷夏心道,果然。
她連忙哄勸道:“你放心,那小花魁說的話,我一個字都沒有信。”
左右她對那些事毫不在意,既然對方如此在乎,那就先把人哄好了再說。
“真的?”
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杯。
殷夏連連點頭,态度十分誠懇。
姬和将酒杯放下,杯底磕在桌上輕響一聲。
他似乎有些頭痛,閉着眼頭微側,屈指抵了抵太陽穴。
然後他睜眼,沒什麽情緒的看着她道:“可她說的都是真的。”
“......”
那就當我蠢好了。
她反應迅速,話風一轉:“這樣啊......”
“不過,你做那些都是為了我,對吧?”
姬和沉默了一會兒。
“嗯。”
“我哪裏值得你做到這種地步。”
姬和聽了這話忍不住輕笑一聲。
“是我的錯。”他幽幽的擡眸看了他一眼,“怪我沒有告訴過你,你有多值得。”
“啊......”殷夏差點因為他一句話敗下陣來,她連忙避重就輕,拉回正題,“所以你不用介意她說的那些話。”
姬和點點頭,順着她說:“我不介意。”
殷夏滿心以為大功告成了,剛要松一口氣,卻聽到他緊接着說:“可是你說的話,我很介意。”
她趕緊回想自己到底說了些什麽鬼話,竟然傷了他的心。
然而她不過說了寥寥幾句話,琢磨來琢磨去,也沒感覺哪句有問題。
姬和将她的困惑盡收眼底,牽出一個帶着諷意的笑:“不明白嗎?”
殷夏黑白分明的眸子中謹慎的流露出求知欲。
他垂眸嘆了一口氣,一雙眸子滿含着愛意和悲傷的看着她,然後說了一句話。
就是從他道出這句話開始,一切開始漸漸變得無法挽回。
可是他不想繼續将一切藏在心中了。
于是,他說:“小姐,嫁給我吧。”
殷夏記得當時她花了很久,才明白那短短幾個字的意思。
彼時她藏身在西山的普羅寺中,等着自己的師父回來,要同他一起離開。
她新洗了頭發,坐在榕樹下的石墩上,用棉布慢慢的擦着。
眼睛瞪的溜圓的小童子抱着自己啃了半個的梨問她:“然後呢?”
“然後啊......”她的目光追着一片枯葉,一直到了天邊。
她當時盯着對方的眼睛看了許久,發現他真的不是在開玩笑。
她一腦子亂緒,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然後她聽到他的聲音。
“方才你說,我為你做那些事不值得。”姬和淡笑着搖了搖頭,似乎覺得那話可笑,“其實那真的不算什麽。”
“知道今日我為什麽非要帶你出來嗎?”
殷夏順着他的話音,隐隐有了一個讓她不安的猜測。
果然,他緊接着說:“因為我想在這裏,求娶于你。”
她默默無言的看着他,終于明白自己哪句話說的不對了。
原來是最後那句“沒有以後”。
她本以為這是兩人之間心照不宣的事,可不知何時,他竟存了要和她相守相伴的心思。
垂眼避開他的目光,殷夏淡淡的道:“你喝醉了。”
他眸光閃動了一下,沒有理會她的話,繼續道:“我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妥當了。”
“你不用因為我們地位懸殊而心生顧慮,長樂公主那裏,我已經求得了一個許諾。我可以三媒六聘,明媒正娶,讓你風光入門。”
他低聲念着,似乎這話已經在心中過了千遍。
“你不用擔心受到責難欺負,我定會好好地護着你,只要你安心的留在我身邊便好。”
他眸中情緒翻湧,親手将自己的心髒剖開,一聲一聲的向她坦白。
可是卻換來她一句:“別說了。”
他生生的一頓,那一瞬間他的眸中閃過讓殷夏心髒猝然揪緊的哀色。
他垂眸掩飾過去,慣會察言觀色的他,此時卻仿佛突然聽不懂話外之音了似的,追着又問了一句:“你願意嗎?”
殷夏覺得自己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她避而不答,轉而問他:“長樂公主會準許自己的兒子,娶一個男子為妻嗎?”
這句話本就是可憐的試探,擡眼看到對方含着深意的目光,她便明白,自己不能狡猾的用這件事來當托詞了。
她輕聲道:“什麽時候發現的?”
原以為是這段時間他們交往過密,她才露出了馬腳。
誰知對方卻說:“我看到你,第一眼的時候。”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我在京城中,再次遇見你的那一天。”
————
小童子剛啃了一口備受冷落的梨,聽到這裏連忙匆匆咽下,舉起小手問她:“再次遇見?”
“原來你們早就相識嗎?那為什麽你最初沒有認出他?”
殷夏正單手攏着自己半濕的頭發,聞言頓了一下,随後又慢慢的一順到底,将那些糾結纏繞的,一路撥開。
“因為六年之久,我早已将他忘了。”
小童子聞言,嘴巴一癟,眸中生出霧氣,低聲嗫嚅了一句:“他好可憐......”
殷夏毫不溫柔的揉了揉他的腦袋,然後站起身向屋中走去。
小童子連忙追上去,疊聲問:“然後呢,然後呢?”
殷夏按住他的發頂,把他定在原地。
“入夜了,明天趕早。”
她擡步走進屋中,回首關上了門。
起初聽到他說“再遇”的時候,殷夏心中咯噔了一下。
也就是說,對方從一開始就知道她的來處,她的身份,而後種種,皆是刻意接近。
而她居然絲毫沒有察覺。
她當時還不敢确定對方懷的是善意還是歹念,但是回想起她在他面前一無所知的樣子,就忍不住生出後怕。
她那時候想,這人真是好深的城府,好遠的圖謀。
殷夏鑽進被寒意侵染的被子中,抱住了雙臂。
寺院清寒,到底是不比那總是暖融融的長樂宮。
師父什麽時候回來呢?殷夏閉上眼睛想。
快一些吧。不然他找到這裏了,可怎麽辦。
在她睡着之後,房門突然開了。
屋中漆黑,瞧不清進來那人的面目,但是能隐約看到他的一只袖管空空蕩蕩。
單手端着的炭盆裏,含着熱烈的紅光。
悄悄地把炭盆放在殷夏的床旁,他沒有逗留,出去之後輕輕地合上了房門。
————
萬籁俱寂,此時的栖梧宮中卻是一片忙亂。
因為自貴妃三四日前病倒後,這症狀不見好轉,反而一日比一日的嚴重了。
“貴妃娘娘又咳血了嗎?”秋茗在廚房中守着煎藥壺,輕輕扇着蒲扇以保持最适宜的火候。
急匆匆趕來的婢女紅苓将竈上大鍋的木蓋掀開,那鍋上湧出一大團熱騰騰的白氣。
她自鍋中舀出一盆沸水,将手中的一疊布帕放進去浸濕。
做完這一切,她才說:“何止是咳血,方才甚至嘔了一大口出來。”
“怎麽越治越不好了呢!”
紅苓往鍋裏添涼水,添滿蓋上鍋蓋後,聽她這麽說,忍不住啐了一口。
“我看那僧人就是個膽大包天的騙子,照着他給的方子煎藥,娘娘越吃越嚴重!”
秋茗沒說話,她心裏是不認同的。
因為她前段時間曾在他的門前守了整整十日。
她原本命懸一線,如今卻可以稍稍放下心來,這其中半數,要歸功于他。
而且,他對她說,那藥劑,她要再打三次才徹底安全。
如果他是騙子的話,自己又怎麽辦呢?
她輕輕地閃着蒲扇,見紅苓在一旁從盆中撿出帕子。
“娘娘還是不願意見陛下嗎?”
紅苓的動作頓了一下。
“嗯。”她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娘娘說,她一日不好,就一日不見陛下。”
“若是她好不了了,那就到死也不見陛下。”
秋茗嘆了口氣,她怔怔的想,旁人只看到貴妃風光無兩,可其實留住君恩,又談何容易。
紅苓抱着熱騰騰的帕子匆匆跑走了。
秋茗望着門外的枯樹,心想,這冬天什麽時候才能過去呢。
世子他......何時才會回來。
————
西山普羅寺中,殷夏剛一推開房門,就看到抱着一碟酥餅守在她門前的小童子。
他仰起頭看她,捏出最大的一塊遞給她。
還稚聲稚氣地說:“給!”
殷夏欣然接過,咬了一口,帶他走向那榕樹下的石桌。
小童子費力的将那碟酥餅放在高高的石桌上,然後他被殷夏夾着雙腋抱起來,放在了石墩上。
見她坐好了,小童子眸光晶亮的看着她。
“然後呢!”
殷夏失笑,将那一小塊酥餅吃完了,這才道:“我當時冥思苦想,卻實在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招惹過這樣一個厲害的人物。”
然後他親自為她解了惑。
而知道真相的代價是,她徹底明白,自己不可能輕輕巧巧的脫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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