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他們說

林曉諾送蘇洋到寝室樓下，他跟蘇洋說：“我要走了，今天晚上真的很抱歉。”

林曉諾想着離開，可有些話他想自己和蘇洋确認一下：“是真的嗎，蘇洋？”

就算躲避過全世界，終究還是沒辦法躲掉林曉諾的追問，這一晚上的百感交集讓蘇洋覺得筋疲力盡。此刻面對林曉諾的問題，他不想再說謊，說謊真的很累，而且起不到任何作用。喜歡一個人，嘴上說不喜歡就能真的不喜歡嗎，顯然不能，那麽，不如勇敢點承認。

“是。”蘇洋只回答這一個字。

“什麽時候開始的？”林曉諾的聲音裏有沮喪。

“見你第一眼。”蘇洋如實回答。

林曉諾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語氣繼續和蘇洋說話，或者幹脆沉默不答。這樣的情況，不管他現在說什麽，都只會徒增蘇洋的難堪。

“你不用感覺抱歉，喜歡你是我自己的事，我沒期望過能得到什麽回應，如果可以選擇，我也不想動心，可我控制不了。”蘇洋平靜地說着，他忽然感覺輕松，在壓抑了一整晚之後。

林曉諾看着蘇洋，他的眼睛在黑夜裏亮晶晶的，可是這雙好看的眼睛背後，卻藏着那麽濃的憂傷。他想安慰蘇洋，卻不知道說什麽，該說些什麽呢，繼續道歉，或是跟蘇洋說，自己已經把他當做知心的朋友，自己真的很珍惜他，很感謝他出現在自己的生命中。

這些話都沒法說出口，林曉諾怕自己說不好，最後只能是雪上加霜。他不忍心傷害蘇洋，如果蘇洋沒有這樣的心思，他們一定會成為最好的朋友。可現在的狀況，還能挽回嗎？

“蘇洋，我覺得你懂我，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如果你願意，我們會成為最好的朋友。”林曉諾終于說出心中所想。

朋友兩個字，是微微有些殘忍的，蘇洋聽到這兩個字從林曉諾的嘴裏說出來，心裏疼了一下。早就知道會有這樣的結局，不是嗎？

“林曉諾……”蘇洋說出三個字。

“怎麽了？”

“謝謝你，在知道一切之後沒有走開，你不用安慰我什麽的，這種事，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沒辦法勉強的。”

“等我好了，我再去聽你唱歌。我們暫時別見面了，否則還會有人把我和你綁在一起，你也要好好的，別和你女朋友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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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洋對林曉諾說的都是真心話，此時的他，已經不是孩子，不會再因為愛而不得去傷心很久，他不會纏着林曉諾不放，相反的，他希望林曉諾能過得和從前一樣，他不希望自己對林曉諾造成困擾。

蘇洋看着林曉諾漸漸遠去的背影，有舍不得，但好像也沒什麽大不了。他們相處時間不長，蘇洋的心動剛剛萌芽還沒來得及生長，能停在這裏也好，他們走得不遠，糾葛不深，各自還能回到各自的地方。

愛一個人也好，放棄一個人也罷，中間的痛苦，時間能夠治愈，可是人言可畏，那種被當做異類來觀察的陰影，是永遠都好不了的傷。這或許是整件事情裏面，最讓蘇洋覺得難過的地方。可是時間不能倒流，發生過的事情不能逆轉，如果沒有那天的擁抱，就不會有後來的照片，那麽自己也不會活在傳聞的風口浪尖之上。

之後的三天，蘇洋比以前更加消沉，他從沒有過這樣的感覺，心裏空的發慌，不管想什麽做什麽都填不滿的感覺。怎麽能夠填滿呢，把一個喜歡的在意的人從心裏從腦海裏徹底摳出，甚至就連自己的血和肉都要一起除掉，而且空下來的地方又是如此巨大，好像永遠都沒辦法愈合一樣。蘇洋偶爾會想起林曉諾說的話，要做最好的朋友，他想，自己有一天或許能夠做到，但那一天還要多久，他卻不知道。

久到忘記他，不在意他，不會常常想起他，久到就連心上的空白都被填滿，那應該就是可以和他見面的時候了吧。

每天上課，蘇洋最早一個到教室，然後最後一個離開，他本能地躲避着，游離在人群之外。以前的蘇洋不覺得這樣生活有什麽，可為什麽在認識林曉諾之後，他會覺得自己越來越像個孤魂野鬼，不是不願意與別人為伍，相反的，是不被周遭的人群接納。

更可笑的是，曾經被填滿的那顆心，現在完全空下來，那種幹癟的滋味，讓蘇洋覺得羞恥，就像是被吹到極限的氣球，在跑光了氣之後，滿身褶皺，只剩醜陋，再也回不去初始的樣子。

又是一個周末，蘇洋窩在宿舍裏，心不在焉地翻着小說，外面天氣很好，可他沒地方可去。他坐在椅子上看書，看一會睡一會，不知不覺間，天色暗了下來。

高遠航風塵仆仆地從外面進來，身上帶着綠草的清香，這味道是他剛才橫穿校園時沾染上的。他進屋之後發現屋子裏冷冷清清的，和外面的熱鬧喧嚣，形成了極大的反差。他看見蘇洋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好像已經睡着了。

他輕手輕腳地走近去看，然後便和蘇洋空洞的眼神撞到一起，他被吓到一樣，喊了一句：“幹什麽呢，不開燈。”

“開燈幹什麽？”蘇洋反擊，然後把頭轉向窗口，留給高遠航一個後腦勺。

“你吃飯了嗎？”高遠航問。

“沒有。”

蘇洋一直沒有轉過頭，他現在不想看見高遠航，因為每次和高遠航說話，他都要調動很多的腦細胞去進行周旋。不知道為什麽，雖然明知道他有的時候是在關心自己，可蘇洋總覺得從高遠航嘴裏說出的話，聽起來始終有種嘲諷的味道。

這一周的蘇洋沒有腦細胞，所以也很少和高遠航說話，他們之間，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兩年二十句話的狀态。

要是和林曉諾的關系，也能一下子就變成這樣，該有多好，蘇洋想，可有些事之所以能夠輕而易舉做到，歸根到底是心裏不在意。

“你這一周真萎靡，被霜打了吧。”

高遠航對着蘇洋的後腦勺說話，他不理解蘇洋的狀态，他想不通怎麽會有人活得這樣不高興，俨然一具行屍走肉，簡直太浪費活着這件事了。就算有天大的事，也得活下去啊，要不然就直接去死，反正怎麽都好過蘇洋這種半死不活的狀态。

“走，哥帶你吃飯去。”高遠航看了看時間，都快八點了，到現在還不吃飯怎麽能行。

“不去。”蘇洋的回答只有兩個字。

高遠航一聽就來氣了，他按住蘇洋的腦袋，強行把蘇洋的臉扭到自己的面前，他一看，嘿，這小子果真是滿臉的不情願。

“怎麽，是不想吃飯啊，還是不願意跟我一起吃飯？”高遠航雖然是開玩笑的樣子，但他其實很在意答案。

誰會不想吃飯呢，之所以沒吃飯是因為不想動，飯還是要吃的，說不去就是因為不願意和你去吃飯，這人真是沒有眼力價，蘇洋在心裏抱怨個沒完沒了，卻沒有說出口。

“你說話啊，不說話我拽你走了啊。”高遠航是個急性子暴脾氣。

“我不想和你吃飯。”蘇洋見高遠航要伸手，一着急說出實話。

高遠航一聽這話臉色立刻就變了，他收回自己要去拽蘇洋的右手，很不高興樣子。他本來還有事呢，約會都快排到火車站了，他為了帶蘇洋吃飯約會都能推掉，怎麽蘇洋反倒還不願意了呢。

不行，今天非得把話說明白，高遠航壓着心裏的怒火。他活二十多年了，慣着過誰啊，別說一個男的了，就是長得再好看的女的，她也不能這麽跟他說話。

“拒絕我，會有後果的。”高遠航去開燈，慢悠悠把話扔給了蘇洋，此刻的他冷靜而耐心，非得好好跟蘇洋唠唠不可。

高遠航拽過來一把椅子，坐在了蘇洋的面前，他脊背挺直，背後像是有什麽東西撐着他一樣。坐了一會，他覺得有點別扭，于是聳了聳肩膀放松下來，順帶着一個二郎腿也翹了起來。

蘇洋覺得高遠航生病了，神經病，這個人最近實在反常，他想不出別的理由去解釋這種現象。

“你坐我面前幹什麽？”蘇洋先攻擊起高遠航。

高遠航咧着嘴笑，因為在蘇洋說出這句話的下一秒，他忽然覺得自己真像個神經病。

“說說吧，為什麽不願意跟我一起吃飯。”高遠航說。

“為什麽，煩呗，我心煩，所以看你也煩。”蘇洋不耐煩地說。

“我怎麽煩着你了呢？”高遠航聽見蘇洋說他煩，頓時火冒三丈，看來今天有好多事需要弄明白。

“你最近怎麽話這麽多，以前多好啊，你八百年回來一次，咱倆兩年說二十句話，以前多好啊，你花天酒地你的，我萎靡消沉我的，咱們沒必要沒話找話的。”蘇洋說完的那一瞬間，話裏的真真假假他自己都分不清了，以前那樣真的好嗎，蘇洋不禁反問自己。

“啊？以前是那樣的嗎，兩年二十句！多少就先不說了，你數過啊，數字這麽精确！”高遠航又被蘇洋逗得想笑，他看着蘇洋的臉，心裏琢磨着，和這個人接觸多了，怎麽越來越覺得好玩呢？臉臭，話少，不愛笑，現在高遠航對蘇洋的認識，還要再加上兩條，說話難聽，有點幼稚。

“說遠了，你為什麽不願意和我一塊吃飯，怎麽的，我長得醜讓你吃不下去飯嗎？”高遠航說出這話，像是自黑，其實他是在等着蘇洋否定這個借口。

“醜不醜，自己不知道。”蘇洋含糊回答，卻話裏有話。

高遠航聽明白了，蘇洋這是在說他沒有自知之明啊，他不由得開始懷疑起蘇洋的審美來，關于自己的外貌，高遠航還是很有信心的。

“我當然不醜，你随便抓個人來問問。”高遠航覺得自己勝券在握，自信心再次爆棚。

“抓別人幹什麽，你不是問我嗎。”蘇洋的頭腦清晰了。

“那就說你，你覺得誰不醜啊，林曉諾，是不是？這要是他叫你吃飯，你早就蹿出去了吧。”高遠航想起蘇洋給林曉諾送歌詞的那天，蘇洋臉上的迫切，現在想想，真讓人生氣。

蘇洋半張着嘴想說些什麽，喉嚨卻像被什麽堵住了。他看着高遠航，心裏越來越煩，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現在可好，不僅提到了林曉諾，蘇洋還順帶着想起了那天和林曉諾一起吃飯時發生的一切。

忘記真的很難，難在自己舍不得，更難的是總會有不開眼的人湊過來，提醒你再記起。

“滾吧，別跟我說話。”蘇洋聲音冷冷的。

一個滾字說出口，就像是在太歲爺頭上動了土。高遠航一下子站起身，他再也控制不住心裏的怒火，好好說話顯然已經解決不了問題了，這個不知好歹的蘇洋竟然讓他滾，高遠航很生氣，長這麽大，誰敢讓他滾過。

高遠航推了一把蘇洋的肩膀，他雖然沒用很大的力氣，卻把蘇洋推得直接向後倒去。

高遠航看着蘇洋大頭朝下摔在地上，耳邊同時響起咚的一聲。他突然有點後悔，自己不該動手推蘇洋這一下。他走過去彎下腰想扶起蘇洋，卻被蘇洋一把推開了。

蘇洋自己站起來，他摸着頭上摔出來的大包，心裏沒有憤怒，倒是很委屈。他沒再搭理高遠航，此刻的蘇洋只想離這個人遠遠的。

蘇洋站在走廊的窗邊，背對着宿舍的門，他保持着同樣的姿勢一直站到熄燈。他知道高遠航一直沒離開，所以他沒回房間。終于等到熄燈，鄭方興和小智回來，他才回到屋裏。

高遠航想問問蘇洋摔沒摔壞，可蘇洋一直不看他，他也沒機會去問。中間好幾次他想離開，他知道蘇洋是在躲自己，可是當他走到門口看見蘇洋垂下的肩膀時，又邁不開腿了。

男生之間的打鬧實屬正常，可偏偏高遠航和蘇洋都不是那種男生。高遠航是缺乏分寸，蘇洋是不知道躲避。這兩個人相遇，遲早是會生出一場禍端的。

夜裏，高遠航躺在床上等着，他在等着蘇洋睡着，等了好久，終于聽到蘇洋均勻的呼吸聲響起。蘇洋微弱的呼吸聲，夾在偶爾飄過來的鄭方興的呼嚕聲中，很難辨認，可高遠航還是聽見了，聽見之後他才能安心。

但是，在入睡前，他忽然想起來，蘇洋沒吃晚飯，蘇洋摔了一下，蘇洋在窗口吹了幾個小時的風，他又有點擔心。

但是，高遠航太困了，他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中午，高遠航買好早飯，然後坐在蘇洋床鋪下面的桌子旁等蘇洋起床。高遠航原本打算等蘇洋起床，在确認蘇洋一切正常之後再出去的，可一直等到中午，蘇洋都沒起來。他幾次去看蘇洋，床上的人睡得很沉，看起來和平時一樣，眉心皺在一起，似乎連夢裏都很不放松，很不快樂的樣子。

鄭方興打完球回來，看見高遠航正在蘇洋的床下面站着，心裏很好奇，這兩個人什麽時候關系這麽好了，他忙着籃球比賽，難道是錯過了什麽。他喊了聲高遠航的名字，高遠航急忙回頭然後假裝掩飾地看向窗外，鄭方興的心裏更加好奇了。

“你最近怎麽回事，怎麽突然願意在宿舍裏窩着了，你看什麽呢？”他也走到蘇洋的床前，想知道高遠航到底在看什麽。

“沒什麽事，就沒出去。”高遠航笑着回答。

鄭方興隐約覺得高遠航的笑容裏有尴尬，他看了一會蘇洋的臉，又去看高遠航的臉，他充滿懷疑地說：“你那些花花草草呢，以前看你忙得不可開交的，是不是累到了，哈哈哈哈。”鄭方興标志性的豪放大笑，可他一想自己說的話，好像哪裏不太對，“說錯了，只有花，沒有草。”

鄭方興好像忽然意識到什麽，他雙眼放光地湊到高遠航的面前，壓低了聲音說：“聽說，林曉諾和他外省的女朋友分手了，你知道因為什麽嗎，因為蘇洋。”

高遠航久不在江湖，沒成想江湖上的傳說已經發展出新的情節了。他雖然對鄭方興的話半信半疑，但聯想到蘇洋最近消沉的狀态，他覺得一定是發生了什麽。

“以前只覺得他和別的男生不一樣，性格有點怪，可是沒想到他好這一口，這麽看來，他還真是和咱們不一樣啊。”鄭方興繼續說着，臉上浮現出不明含義的笑。

高遠航沒有接鄭方興的話，他沒想到，這年頭，不僅女人喜歡嚼舌根，怎麽連這種五大三粗的爺們也會在背後說這樣的話。

幸虧小智回來了，他聽見鄭方興的話，很不高興地制止：“你別瞎說。”小智心裏也很讨厭這種人，外表看起來陽剛十足，背後卻搬弄是非，“事情就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你覺得蘇洋的性格怪，那是因為你和他接觸少，其實他是個很善良的人。”

高遠航對小智投去贊許的目光，鄭方興一對二，只好閉嘴。

蘇洋醒了有一會，他睜着眼睛，安靜地聽完三個人的談話。他用力地握着拳頭，指甲已經摳破了掌心的皮膚。

小智看見蘇洋睜着眼躺在床上，他想蘇洋或許也聽到了鄭方興的話，蘇洋在想什麽呢，心裏應該挺難受的吧，畢竟在一個屋子裏住了兩年多，他們本該是最親近的人，這要是換成自己，小智早就跳起來和鄭方興打一架了。

“蘇洋，中午了，你還不起來！”小智說。

“嗯，這就起來。”蘇洋看着小智，眼神裏帶着感激。

高遠航聽到蘇洋說話，他回過頭去看蘇洋的臉，他本想問問蘇洋怎麽睡到這個時候，可當他看見蘇洋透着血絲的眼睛時，才意識到蘇洋可能是生病了。

高遠航擔心蘇洋，但他覺得蘇洋應該不想聽見自己說話，于是他示意小智過來看看蘇洋。小智雖然不知道蘇洋和高遠航之間發生了什麽，但是他還是走到蘇洋床邊問：“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我有點冷，你把窗戶關上吧。”蘇洋的聲音有氣無力。

小智聽話地去關窗戶，站在旁邊的高遠航看着着急，心想你關什麽窗戶啊，你摸摸他頭，估計是發燒了，昨天吹了那麽長時間的風。

小智關好窗戶之後回到蘇洋床邊，他問蘇洋這樣是不是好多了。

蘇洋坐了起來，和小智笑着點點頭。

這可急壞了高遠航，他推開小智，心想這個人怎麽這麽木呢，他踩着椅子伸手去摸蘇洋的額頭。

“幹什麽？”蘇洋向後躲。

幸虧高遠航的胳膊長，手也大，他不顧蘇洋的躲閃，把手扣在蘇洋的頭上。剛剛碰到蘇洋的臉他就大驚小怪地喊出來：“我靠，這麽熱，煮雞蛋夠了。”

蘇洋推開高遠航的手，摸了摸額頭，确實有點燙。

小智找來體溫計給蘇洋測體溫，然後和高遠航站在一起等時間。

39度7，小智念着體溫計上的數字，這怎麽能行呢，他對蘇洋說：“我陪你去醫務室打針吧，燒這麽高可不能挺着，肌肉針退燒最快了。”

蘇洋心裏也沒底，以前也發燒，但很少燒到這麽高。睡着的時候不覺得，但是現在身上一塊一塊地開始疼了，他感覺到身體的異常，似乎不太像是感冒的樣子。蘇洋換好衣服，他在下床的時候腿都在發抖，雖然不想去打針，可他也怕自己燒壞了，或者燒傻了，畢竟這兩個結果哪個都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