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此去經年(1)
此去經年(1)
薛寧把記憶拉回來。
隔着扇玻璃,外面的世界冷氣森森。
九月,這座城市又下起了雨。沙沙沙沙的聲音從窗外傳進來,溫暖的玻璃上蒙上了一層霧氣,模糊了外面的風景。十九歲那天的清明節,薛寧就是在這樣一個日子拜祭溫強的,半年後,舅舅的墳頭又多了一個小山包。
薛寧站在窗口,指尖在玻璃上摩挲,畫出了一個一個的圓圈,就像圈出了一段一段的記憶。過了一會兒,圓圈就自然地消失了,薛寧很努力去找,卻發現很難找回它們原來的樣子了。
“在想什麽?”室內打着暖氣,葉瑄還是給她披上條大衣,攏了攏肩。
薛寧不自覺地避開了步,他的手就落了空。
氣氛就這麽凝滞了一刻。
薛寧耳朵裏只有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仿佛打在心尖上,一點一滴,人的心境既平靜又泛着淡淡的漣漪。
說不出什麽感覺,就像她不知道現在該用什麽态度來對待葉瑄,他們之間隔着的不止是時間。就像她不再騎馬,不再拿鞭子,也不再那麽任意妄為。不是她不想,而是潛意識裏,她做不到那樣。
“你為什麽不笑呢?薛寧,我喜歡你笑。”葉瑄勾起她的下巴,讓她的臉徹底展露在他面前。四目相對,他凝視着薛寧,在她的眼底深處探尋,仿佛想找出舊時的記憶。薛寧任由他看着,嘴唇有些發白。
“你為什麽不笑?或者你哭一下也好,薛寧,我不喜歡你這樣的表情。”
薛寧撥開了他的手,走出一步,他就只能看到她的側面了。她抱着肩膀站在窗邊,襯衫下的身子有些單薄和孤冷的感覺,“葉瑄,你到底在找什麽?別再用那種眼神看我。”
“真冷漠啊。”他輕輕地嗤笑了一聲。
薛寧抿着唇,輕輕地舒了一口氣。她想起很久以前,了善給她彈奏琵琶,她追在他身邊,巧笑倩兮,她努着嘴說,你可真冷漠啊。現在倒反了過來,一切都顯得那麽荒唐,不真實。可是,她真不知道和他說什麽,像是詞窮一樣,只知道望着外面的雨天發呆。
他們之間,說不上誰對不起誰。一些意外,一些變故,一些錯過,也許還有些誤會。不過,就算是誤會,該發生的也發生了,事實是不會改變的,就像時光永遠也無法倒流一樣,感情也是一樣的。逝去的流水,是不能倒流的。
只是一夜的時間,園裏的八棱海棠都開了,嫩蕊堆成一簇簇,波浪一般随風搖擺。清晨,薛寧走出這座像城堡一樣的住宅,在複古的走廊上漫步,晨曦的光打在地上,在她腳下一層一層漸變着延伸向遠處。
初秋,天氣已經冷下來了,薛寧換上了長褲。白襯衫,黑褲子,她習慣了這樣的穿着。葉瑄在她身邊走着,笑着說,“以前你不是喜歡穿裙子嗎?怎麽現在變了?”
他的語氣很自然,雲淡風輕,仿佛他們是久別重逢的故人,好像他們之間什麽也沒有發生過。薛寧有一種錯覺,時光兜兜轉轉,停留在一個不會改變的空間裏,他們之間真的什麽也沒有改變過。天空還是那麽藍,白雲悠悠。
薛寧說,“穿褲子比較方便。”
“……那倒也是,以前你那麽臭美,總不願意讓自己有一刻不美。那時候,你不是總喜歡問我‘了善,我問你,誰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不管問多少次,你都不厭倦,我每次都回答‘薛寧’,現在我卻覺得有些不對了。”
薛寧低頭笑了笑,“是不是這些年遇上了更漂亮的姑娘?你現在有身份有地位,想要什麽沒有?多少女孩子都趕着湊上來吧?話說,葉瑄,你也二十八歲了,應該找一個了。”
“你會吃醋嗎?”他半開玩笑地說。
迎面而來的一陣風吹亂了她的頭發,薛寧輕輕地撥到了耳後,她的聲音頓了頓,聽上去有些遙遠,“不會。”
葉瑄有那麽一瞬的沉默,他的笑聲更低沉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再度開口,“是嗎?”
“阿寧,你知道我現在為什麽覺得那句話是錯誤的嗎?我覺得你不是女人,你還是一個女孩,你那時候還是一個女孩,現在也是。其實你還沒有長大,其實……”
“葉瑄。”
“你讓我說完。”他打斷了她,“你會做一些錯事,而你又那麽好面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嗎,薛寧?”
“葉瑄……”
“你總是不願意承認,就像你那時候說的話。你說你喜歡謝琛,你說……”
“我不是小孩子了。”薛寧的聲音大了點,爾後,又慢慢低了下去,“你心裏很清楚。那不過是一個導火線而已,就算沒有謝琛,沒有那些事情,我們之間也不可能向從前一樣了。你無意間的笑容讓我覺得我們之間的距離在拉開,我沒有辦法把你想象成那時候和我牽手的了善。你一點都沒覺得自己在變嗎?我那時候就覺得了,我沒有辦法把你當做了善,在漢水的時候,我就把你當做葉瑄,當做葉瑄哥哥。”
“每次,你給我帶來禮物,抱着我,讓我枕在你的膝蓋上,我就想起以前,我和了善牽着手走在一起的日子。”
那時候,她已經在這段感情裏畏縮不前了。溫瑜喊她姐姐,有那麽一段日子,她也确實忘記了她是她母親,她知道自己該照顧她的。那樣一天一天的日子,她變得沉默,至少,她再也不那麽任性張狂。
葉瑄資助她上學,給她買衣服,給她買首飾,他為她所做的一切都在提醒她環境變了,他們之間的關系也變了。他無形間流露出的微笑,總讓她覺得淡漠疏離。他的給于,他的包容,後來都讓她覺得他其實更像是一個兄長,他扮演的角色不再是她喜歡的那個冷淡寡言、會發脾氣會奮不顧身在地震裏救她的少年了。
他的身上多了一層她看不見的外殼。
薛寧和了善一起在竹筏上游江的時候,他們都青澀而快樂,她是把他當做自己的另一半的。現在,她發現不管自己再怎麽努力也沒有辦法找回那種感覺。她問自己喜歡過謝琛嗎?她不知道,也許,她只是懷念年少時那種純粹的感覺。
在漢水小鎮的那兩年,她茫然而無所适從。
很久以前,他會發脾氣,會傷心,那麽明顯,看着淡然,其實所有的情緒都表現在臉上,遠不像現在這樣,從容世故游刃有餘而失了自然。
“我們去騎馬吧。”葉瑄牽住她的手。
薛寧怔了下,擡頭看他,現在的他足足比她高出一個半頭。陰影裏,她覺得自己更加矮小了。她就那麽站在臺階上看他,她的手掙脫時,他很快地拉了她走。
這個初秋的早晨,他們在馬場裏牽了匹馬。葉瑄笑着說,“我抱你上去。”
他堅持着,薛寧最後還是上了馬。她勒緊缰繩,一瞬間的功夫就奔了出去。馬在草地上奔跑,跑出了幾米,她從馬上跌了下來。像斷線的風筝,重重墜落。
葉瑄在遠處看着她,眼前天旋地轉,他都忘了該怎麽辦。最後,叫來醫師後,醫師告訴他,因為操作不當,折斷了兩根肋骨。
“病人既然不會騎馬,就不要亂騎。”醫師走前,對他交代了一句。
葉瑄把窗簾全部拉上,室內變得漆黑一片,什麽都看不到了,他才敢坐在床邊,摩挲着了很久,摸到她的臉頰。冰冰涼涼的,他用點力,最後雙手捧住她的面頰,想捂暖一點。她睡着了,呼吸均勻,睡夢裏感受不到疼痛。
他倒希望她這個時候是醒着的,他想問她,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葉瑄覺得,薛寧是在報複他。她應該是恨他的,不管她嘴上怎麽說怎麽不承認,她心裏都是恨他的。如果沒有他,一切都不會發生——她心裏應該是這麽想的,她肯定這麽想過。
她從來都是這樣,至少這一點沒變,孤注一擲,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只是,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原來那麽讨人厭,她寧願用這種方式也要離開他。
這個晚上,葉瑄想了很多很多。
薛寧睡着以後,他一個人回到書房,手慢慢撫過桌上一沓沓的文件,一個人站了很久,沒人知道他心裏是什麽滋味。
薛寧是在三天後醒來的,他讓廚師給她煮了清淡的營養小粥,她都很乖地吃下去。吃完以後,葉瑄幫她擦拭嘴唇,她也不躲。她和他正常地說話,他們不再像初見時那麽尖銳。彼此之間好像都了解到那一層橫亘的薄膜,沒有辦法打破,只是,還勉力維持着相敬如賓的平靜。
到了十月,山上的大麗花也開了,玫紅的顏色,熱烈而狂放,仿佛要刺傷人們的眼睛。薛寧身上的傷已經好了,她站在山巅上,吹着風。
葉瑄幫她披上衣服,像以前一樣說,“會着涼的。”
薛寧道,“葉瑄,讓我走吧。”
“再多留一會兒吧。”
“沒有必要了。”
“你不是想學調香嗎?也許我可以幫你的。”葉瑄輕輕一笑。他的笑容看上去平淡而可靠,沒有任何威脅的意味。
薛寧明白,香水和化妝品産業是葉家的主力産業之一,不止是國內的中小企業,就連國外的一部分知名品牌,很多都是葉家控股的。只要她想,他可以讓她直接通過實習階段,甚至擁有自己的專屬工作室,辦自己的香水展。不過,這樣的幫助對她而言,其實是一種無形的束縛。
“謝謝。”薛寧婉拒了。
作者有話要說:開始了,十年後的劇情~~╭(╯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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