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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着湯勺的俸迎眨眨眼,無辜得好像被欺負的孩子。

宮绛尴尬地抽回手:“我去給你拿另一個勺子。”從廚房回來,宮绛手裏的勺子差點要掉地,“你怎麽還用那勺子?換個勺子,那勺子我用過了。”

俸迎用宮绛吃過的勺子,刨飯刨得津津有味:“換勺子好麻煩啊,反正都是男人,有什麽嘛。”

宮绛張張嘴想說什麽,又覺得說多反而欲蓋彌彰,索性不說了。

俸迎用新拿來的勺子,裝了一大碗飯菜遞給宮绛,湯也分了大半碗過去:“你多吃點。”

“我說了我不吃。”

俸迎把碗筷一丢:“那我也不吃了。”

“你發什麽瘋?”宮绛鄙視地橫他一眼,“不吃就不吃,以為餓的是我?”

俸迎的聲音低緩,一字一句,無比清晰地吐露:“一家人在一起吃飯,那才是家。”

家?宮绛冷笑:“我從來沒有家。”

“這就是你家,我跟你合租,我就是你的家人。”俸迎以渴求的目光望着宮绛,那目光太複雜太複雜,仿佛凝固了濃墨重彩的期盼,凝固了對家人的思念,也凝固了一些宮绛看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宮绛很想用閱盡千帆的老練告訴他這是天真的妄想,也想以成熟大人的口吻教育他不是合租就是家,可是,宮绛什麽都沒說,開口的勇氣在一瞬間被溫柔捏碎,灑落一地的是對家的渴望。

宮绛無聲地捧起碗筷,飯菜已不再熱,卻熨燙了被酒精澆灌的冰冷內心。

俸迎以“睡床還要走進卧室,我好懶啊”為由,讓宮绛睡床,他睡沙發,宮绛覺得這太不人道,硬把他塞進了床裏。

宮绛惡聲惡氣地威脅:“不準偷溜出來,不然我踢你出家門。”

“噢。”俸迎懶懶地打了個呵欠,“晚安安,小绛。”

宮绛被這一聲“小绛”雷得雞皮疙瘩掉一地:“你能不能別那麽肉麻,我好歹比你大,你要喊也是喊‘哥’。”

“晚安安,小绛。”俸迎抱着被子,目光炯炯地望着準備關門的宮绛,好像非要聽到一聲親切的“晚安”才肯入睡。

宮绛內心狠狠地掙紮了幾番,僵硬地從嘴裏擠出了兩個字:“晚……呃安”。說完他差點咬掉自己的舌頭,搓着雞皮疙瘩逃出了卧室。

次日一早,宮绛又在“哎喲卧槽”的咆哮中跳下床,奔到廚房準備教訓某個又忤逆他意思的臭小子,某個臭小子似乎早料到他要發飙,乖乖地站到家門口,捂着屁屁,小心翼翼地說:“輕點踢,我怕痛。”

“……”宮绛哭笑不得,這一腳哪裏還踹得下去,意思意思地敲了這小子一腦殼,就算了,“沒有下次,否則我真把你攆出去。”

“只要再買張床,我就沒下次了。”

宮绛一頓:“你認真的?”買床就意味着要合租。

俸迎點頭。

“你真不回家?”

俸迎又點頭。

“我說,”宮绛揉着眉心,“你家人挺疼你的吧,別因為一點小事就跟家人鬧別扭,老死不相往來,多少人想要一個疼自己的家人,都要不來,你擁有就應該珍惜。”

“小绛想要嗎?”

宮绛一懵:“什麽?”

“疼自己的家人。”

想!宮绛幾乎脫口而出,對家的執念像血管一樣,連接他的神經、他的心髒,讓他身體的每一寸部分都浸透着對家人的渴望。

然而,他眼裏的光芒一點一點地微弱下去,直至無聲無息,直至湮滅……家,對他來說,是奢侈品。所謂奢侈品,就是要不起,即便要得起,也保護不了的東西。

宮绛別開俸迎深深注視的目光:“我今天休息,一會去給你買床,路上你可以再好好考慮。”

然後,他像被揭穿醜陋面目的膽小鬼,躲進了洗手間。他不敢直視俸迎的視線,害怕自己僞裝起來的真情實感被輕易看透,哪怕俸迎根本不知道,他到底經歷過什麽。

出門的時候,俸迎難得地很安靜,宮绛也不說話。買了床,還有生活用品和換洗衣物,合租達成了共識。

宮绛終于忍不住問了:“房租還有基本生活費用,你打算怎麽解決?”

“找兼職或者打零工啊。”俸迎随手指向一家店,“去問問就行了。”

一家奶茶店。

宮绛抱着看笑話的态度把俸迎送進了店裏,由俸迎與店主溝通,半小時後,店主居然同意讓俸迎在這裏打零工,按小時計算薪酬,來去自由。

面對俸迎豎起的大拇指,宮绛納悶了:“你怎麽跟店長說的,她怎麽就同意用你了?”

俸迎撓撓後腦勺的發,漫不經心地道:“噢,我就說我很帥,可以撩妹。”

宮绛:“……”

原來在這奶茶店多如蜂窩洞的時代,要想在同行裏鶴立雞群,不但得品牌做得好做得響,還得看臉……

時間不知不覺向前推移,兩人在街上漫無目的地瞎逛,等回過神時,太陽已悄無聲息地隐沒在地平線下,星辰挂上夜空。失了陽光的溫度,空氣驟然降溫,宮绛沒想到會在外邊待那麽久,衣服穿得有點單薄了,打了兩個噴嚏,卻在俸迎問他是不是冷時,硬氣地說自己只是鼻子癢。

體面的毛病又犯了。就算冷,他也要冷得有面子,人家年輕人都沒喊冷呢,他瞎嚷嚷什麽。

“小绛,”俸迎停住不走了,“這家店的毛衣好漂亮,我要買。”沒等宮绛反應過來,就被俸迎拉進了店面。

“你不是才剛買毛衣麽,怎麽還買?”

“噢,”俸迎拿起貨架上的毛衣一件件看,“這家好看,再買。”

宮绛索性坐在皮凳上等他。

冬日的店面開着暖融融的暖氣,剛被寒意侵略過的身體逐漸回了溫,宮绛搓了搓手,惬意地閉上眼享受難得的溫暖。

“啊,好多毛衣都好看,”俸迎忽然一屁股坐在宮绛旁邊,把選好的毛衣一股腦塞到宮绛懷裏,“我好懶,不想試了,小绛你幫我試。”

“……你買衣服幹嘛要我幫你試?又不是我買。”

“我累了。”俸迎打了個呵欠,“可是我又沒衣服穿,萬一我凍出病了,小绛你就得照顧我,然後幫我煮飯做菜……”

“停停停,”宮绛受不了了,“我幫你試就是了。”

宮绛就試了一件純藍色的,俸迎立刻說好看,就要這件。

“行了吧,那我把衣服換下來了。”宮绛作勢要去試衣間,俸迎卻抓住了他的手,直接把他拖去收銀臺。

“小绛我餓了,快付款我們去吃東西。”

宮绛甩開他的手:“你猴急什麽,先換下衣服包裝好再說。”

“啊,包裝好了還要提,好麻煩啊。”俸迎摸摸肚子,“真的好餓啊。”

宮绛見他表情不像做戲,也沒多想,讓店員剪了商标,付款後,就穿着這件新買的毛衣出了門。多了一層毛衣防護,冷意費勁全力也穿不透單薄的底衣,退散得一幹二淨,宮绛摟緊外套,舒服得呵了一口熱氣。

忽然靈光一閃,宮绛抓住前方的俸迎,狐疑道:“該不會你是故意的吧?”知道我冷,故意讓我買毛衣穿?

“故意什麽啊?”俸迎一臉天真無邪地岔開話題,“小绛你不餓嗎?我好餓啊。”

難道是他多心?宮绛被他說得肚子好像也餓了:“行了行了,想吃什麽?”

俸迎滿眼期待地指向了一個地方:小吃街。

這是這一帶最出名的小吃街,夜幕一降,攤位前的燈便競相發亮,五光十色,彙聚成一條不眠的夜路,吆喝聲、劃拳聲,像激烈的交響樂,唱着熱鬧的旋律。俸迎走入這個喧鬧的世界,卻如進入人間仙境,心情雀躍無比,如癡如醉。

富家子弟估計沒什麽機會來這種地方吧,這裏沒有高雅的裝潢,沒有溫暖的暖氣,一套套桌椅就擺在寒風之下,對月而飲,對星而談,僅有的防護只是頭頂那不堪一擊的防雨布。溫暖來自于酒友們的熱情,熱鬧來源于放縱心情的朋友。

“我第一次來。”俸迎忽然像睡醒了一眼,耷拉的死魚眼睜了開來,而後宛如高懸的銀月,彎出笑的弧度,他就沐浴在燈光之下,高出別人一個頭的優勢令他格外顯眼奪目,仿佛被衆星捧起的月,奪目鑒人。

宮绛愣住了,這小子打起精神的樣子,還……挺有氣質的。

俸迎迫不及待地拉着宮绛進入平民的幻彩世界,目光在一排排新鮮的食物上掠過,腳步一刻不停地奔向香味集散地。他好奇得像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孩子,指着這個問是什麽,指着那個問好不好吃,方才還說自己懶,現在卻覺得懶拖累了他的胃。

路過一家賣炸昆蟲的攤位,俸迎跟其他人一樣作出了驚奇和嫌棄的反應:“這些蟲子能吃啊?”

宮绛毫不猶豫地買下了一串炸蜈蚣,當着他面吃得蹦嘎脆:“不能吃敢拿出來賣?”他小時候不知靠這些蟲子度過了多少個饑腸辘辘的日子,那時候實在太餓,他沒有勇氣回家面對家人的拳打腳踢,只能靠着一雙凍得發紅的手,在農地裏刨,刨到見到蟲子為止,然後像沒見過錢的乞丐,撲上去把蟲子烤了。這個大少爺,哪裏懂他過的苦日子。

“小绛,我也要嘗。”俸迎心動了,握住宮绛拿簽的手,就着往自己嘴裏一送,不知什麽表情地咀嚼起來。他在做艱難的思想鬥争,要不要将這好吃的玩意跟蜈蚣這惡心的蟲子結合起來,然後他得出了結論:想這問題好麻煩啊,不想了,好吃就行了。

于是,他為了一飽口腹之欲,買了十串不同種類的蟲子,吃得滿口蟲香。

兩位小姑娘在他們身後,好奇又好笑地竊竊私語。

“他吃了十串蟲子啊,好厲害,我都不敢吃。”

“所以人家是大丈夫,我們是小女子呀嘻嘻。”

“哇哦,诶,他們兩人好高啊,會不會是模特呀?”

“高的那個十有八.九是模特啦,但是稍矮一點的就……”

“怎麽了?”

“不知道你看到他正臉沒有,臉上好長一道傷疤,特別吓人,像被人砍了一刀一樣,這鬼模樣怎麽可能是模特?”

“不準說小绛!”俸迎突然回頭沖那兩位女生大吼,不說那兩人,連宮绛都吓了一跳。

“怎麽了?”宮绛一回頭,心虛的兩人被他駭人的傷疤吓得魂飛魄散,小聲罵了一句“神經”後,張皇失措地逃了。

宮绛從頭到尾都不知發生了什麽:“你怎麽了?”

“她們說……”俸迎一噎,看到宮绛迷茫的神色,欲言又止。

“是說我醜吧。”宮绛猜到了大概,“無所謂,随便別人說去。”他都背了“宮醜”這個醜名,還有什麽閑言碎語背負不了的,“你不用那麽義憤填膺,我習慣了。”

俸迎張了張唇,話語即将沖破關卡的時候,卻咬緊了牙關,默不作聲。

“走吧。”

“小绛。”俸迎拉住了宮绛,“你有聽到她們說什麽嗎?”

宮绛目光裏劃過晦澀不明的光,猶豫了幾秒,他搖了搖頭:“人太多太吵,沒聽到。”

俸迎忽然露出了一個明媚的笑容:“她們說你比我帥。”

宮绛一頓,笑開了,摟着俸迎肩頭,潇灑地走:“走,我們喝酒……呸,喝飲料去!”

床買了,得明天才送來,宮绛又一次把俸迎鎖進卧室,自己捧着一臺筆記本電腦,坐在沙發上。

睡不着。

他泡了一杯咖啡,打開電腦,從褲帶裏掏出了一支錄音筆,連上電腦,打開今天的錄音文件。

随身帶着錄音筆錄音,是他不為人知的習慣,陸堅追尾那會,他不是怕對方訛錢才錄的音,而是他随時随地都在錄音。他每天晚上都要将今天的錄音播放一遍,近距離地傾聽今天的聲音。

他就着插孔插上耳塞,将音頻劃到今晚的小吃街那裏,接着兩位女生的細語聲宛如慢動作的鏡頭,一幀一格額外清晰,額外地諷刺。

——“不知道你看到他正臉沒有,臉上好長一道傷疤,特別吓人,像被人砍了一刀一樣,這鬼模樣怎麽可能是模特?”

他點上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縷縷白煙在空氣中悄然消散,有如人生命中的輝煌,看得見它的色彩,卻在想要觸摸的一刻,煙消雲散。

他将音頻倒回,又聽了一遍,然後繼續倒放,重播,似乎要從這強烈的痛覺中找到刺激的快.感,然後将自己陷入進去,習慣和麻木。

屋子陷入一片死寂,寒風吹打着窗戶,發出格格的聲音,像極了譏諷的冷笑。他臉上沒有什麽表情,深邃的眼眸卻一點一點地凝聚起了黑,而後化成一灘墨色,染黑了世界的白。

他的世界只剩下了黑,每一墨都透着絕望的孤獨與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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