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東區有片的爛尾樓, 夜裏黑黢黢的,通常沒幾個窗口亮光。

此刻, 其中一棟樓下圍了一圈警車和救護車,紅光閃爍,備受關注, 堪稱樓生高光時刻。

顧灼灼和溫岳直接上了天臺。

門是壞的,大敞着, 夜風灌進樓道, 吹出嗚嗚的聲音。

王煦晨正和一個警車說話, 頹廢地坐在水泥石臺上。

顧灼灼和溫岳走近, 看到他頭發亂得簡直有創意,加上布滿血絲的眼睛和冒出胡茬的下巴, 落魄簡直寫在了臉上。

“溫岳,小顧。”看到他倆,王煦晨使勁搓了搓臉站起來,跟警察說:“我朋友。”

“朋友是嗎?登記一下信息。”小警察冷酷地說。

雖然白天燥熱, 晝夜溫差下晚風很涼, 王煦晨只穿了一件短袖T恤。

溫岳做了個登記, 把外套脫了扔給王煦晨。

王煦晨接到, 疲憊地說了聲謝。

“人怎麽樣了?”溫岳問。

王煦晨搖頭:“救護車來的時候還沒死。”

經常看了看他們, 補充道:“傷者運氣不錯,砸到擋雨棚, 又挂了好幾下陽臺, 現在在醫院搶救。”

王煦晨又嘆氣:“我真是……唉我真不知道。”

他煩躁地薅頭發:“要是知道我就不來了。”

溫岳問:“到底怎麽回事?”

事情說來不複雜, 王煦晨平複了一會兒,今晚第五次敘述過程。

這導演和顧灼灼還有過一面之緣,正是那個在嚴導喜歡的早茶店找王煦晨投資的那個。

他手上拿着一定不能在國內上映的劇本,低聲下氣,找所有他圈裏認識的人來,做這個注定會賠本的投資。

多數人看到他就避開了,約都不赴,有些象征性地和他吃頓飯,維持明面上的“朋友”關系。

王煦晨竟然是和他聊的最深的那個了。

他一度以為看到了希望。

“國際上的獎也不好拿,沒那麽容易,”王煦晨說着打了個噴嚏,把溫岳的外套又裹緊一些,繼續說:“我把這些情況和孫慶說了,他也認同了,我以為到此為止了。但過了兩個月他又來找我要錢。”

顧灼灼不知道說什麽好,心裏堵的慌。石板縫裏長出野草,被衆勘察痕跡的肩警察踩過,一片東倒西歪。

他悄悄碰了碰溫岳的手,想确認他一件襯衫會不會冷。

指尖傳來的溫度微涼,不算冰,他剛要收回手,就被溫岳反手握住了。

“別怕。”溫岳側頭小聲說。

顧灼灼忽然覺得心定了些。

“我以前拍過很多亂七八糟的文藝片,有的演着演着沒錢了,還得演員自掏腰包。孫慶打聽到這個來求我給錢,但我肯定不會給啊。”王煦晨說:“之前那些是沒辦法,拍都拍了,大家總不能原地解散。框架都沒搭起來的組,我不可能拿錢打水漂,我也沒打過。”

“孫慶被我拒絕了,又陸陸續續問過我幾次,後來就沒聲兒了。今天他突然叫我過來,說有重要的東西給我。我正準備去頌春樓,跟你們吃飯,想想繞個路也沒什麽,就來了。”

他深深嘆了口氣。

“我怎麽能想到他要跳樓,還把劇本扔給我,說是重要的東西。”

“然後呢?”警察一直在筆記本上記着什麽,這會兒嚴肅問他:“扔給你,你看了嗎?他什麽時候表達出要跳下去的**的?還說了什麽?”

“我抽出來看了一眼,他就從那兒,那兒個缺口看到嗎?往下跳。我根本反應不過來!”王煦晨怒吼:“你拉一個試試!?我該怎麽辦?我能怎麽辦!”

溫岳過去拉他,顧灼灼看向那個據說剛剛跳下去的缺口。

這樓爛尾,連防護網都裝得漫不經心。

他走近,微微俯身向下看,的确能看到一段擋雨棚,邊緣有剮蹭的痕跡。再往下就看不清了,這樓十二層,底下圍着許多人。

而王煦晨剛剛提到的檔案袋正擺在旁邊的地上,應該是從出事就沒動過。

顧灼灼蹲下來,發現上面的系合用的線散着,裏面的紙張滑出了一小部分,看不見字。袋子本身還是某某售樓中心的,從裏到外透着寒酸。

他沒有伸手碰,夜風吹動劉海,半晌緩緩嘆了口氣。

那邊王煦晨神經繃到了極限,一直在強調那個“孫慶”跳得有多出其不意,絕對沒有留什麽遺言。

這時出口那兒傳來腳步聲,不止一人。有人快步沖進來,驚恐地尖叫,身後跟着三四個警察。

“不可能!老孫怎麽可能跳樓!?”那是個女人,情緒激動:“他一老實人,就是個窩囊廢,他還有膽子跳樓!?”

她拉着左邊警察:“你說說,怎麽可能?別開玩笑,嗚——老孫啊!誰害的你你說啊——”

來人應該是那位跳樓導演的離異妻子。

她穿了件灰外套,神情凄厲,盯着王煦晨像看滅門仇人,連對耐心勸阻的警察都充滿敵意。

“夠了!”王煦晨又用力搓臉:“你丈夫拿着劇本找我拉投資,我沒給,聽、得、懂、嗎?我沒給錢,又不是搶他錢,為什麽跳樓你問他!”

顧灼灼已經站起來了,警惕地看着那個女人,防止她突然發飙。

但妻子卻定在了原地,凝神看,還能看到她嘴唇哆嗦着。

幾秒後,她突然爆出一聲尖利的悲鳴,眼尖看到掉在地上的檔案袋,朝顧灼灼沖過來。

顧灼灼一驚,後退兩步,眼睜睜看着女人拿起袋子,把裏面一沓紙抽出來,在衆人沒反應過來時往天上一抛。

此時夜風蕩過,飄起一陣白色春雪。

“這該死的電影!它給老孫下了蠱!”女人紅着眼睛無意義地尖叫,又往欄杆處跑。

“別動!把她控制住!”一名警察怒道:“都愣着幹什麽!”

場面一時混亂起來,顧灼灼又往後退了些,遠離了女人。

他向右看去。

王煦晨不再争辯,站了一會兒,緩緩蹲下。他開始撿地上的紙。

顧灼灼眼睛一熱,忽然覺得很難過。

溫岳看過來,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溫岳朝他點點頭。

于是顧灼灼也迅速撿起地上散落的紙。

“我一會兒送他回家。”溫岳單獨找了警察,一會兒又回來,找到顧灼灼。

“好。”顧灼灼把紙攏了攏,遞給正在收拾的警察,問他:“那你晚上還回來嗎?”

“不了,應該會陪他喝點酒。司機送你回去。”

溫岳說着,伸手把顧灼灼吹亂的頭發向後攏了攏:“別害怕。”

顧灼灼笑了笑:“好,你少喝點,晚飯還沒吃,也勸他吃點。”

回到空蕩蕩的海庭,顧灼灼竟然覺得不習慣了。

他下意識把所有的燈都打開,疲憊地坐在沙發上。

今晚的事太突然,他到現在還覺得不真實。見過的人,聽過的故事,轉瞬就幾乎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而溫岳說的話也讓他想起不好的事。

別怕。

顧灼灼苦笑,心想我怎麽可能不怕。

他熱了杯牛奶喝了,盡量讓自己別想這件事,找了個劇本出來看。

運氣不好,抽了個苦情生活劇。女主進城打工,生了倆孩子,人販子出現拐跑了一個,然後她踏上了漫漫找兒路……

“啊!”顧灼灼氣得把手機扔了,躺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忽然念道:“那女的叫什麽來着?對,奧菲利亞!你說她明明是自殺,怎麽還按照基督教的儀式來安葬她呢?……少廢話,快幹活兒吧。”

他停下,回憶了一下臺詞,漸漸平靜了些:“我還告訴你,她準是活膩味了,不可能有別的原因。”

“所以……”他翻了個身,把手背擋在眼睛上:“……要不是一個活得膩味的人吶,不會自己縮短自己的壽命的。”

哈姆雷特的片段。

顧灼灼回憶起傷者妻子扔出劇本的那一幕。

紙張像雪片一樣紛飛在夜空,星辰是它的背景,風是它的翅膀。

那位叫孫慶的導演,可能是覺得這個實現不了自己渴望的世界太膩味了吧。

他又嘆了口氣,爬起來去撿掉在地毯上的手機。

碰到的一瞬,鈴聲響了。

愣了愣,竟然是溫岳打來的。

“灼灼?”溫岳說:“到家了嗎。”

“嗯,怎麽了?你們到了嗎?吃了嗎?”顧灼灼趕緊坐直,看了眼時間快十一點了。

他忍不住左右看了看,心想溫岳不會在家裏也裝監控了吧,自己剛才神經病一樣念臺詞難道被他看到了?

“王煦晨喝醉睡着了,我在他家。”溫岳說:“想處理個文件,發現放在書房了。明早要用,我讓秘書現在去拿。”

“噢,”顧灼灼往書房走:“要我給你找出來?”

“對,你看看,應該就在桌上。另外書架上還有個文件夾,藍色,那個也一并拿過來。”

“好。”

顧灼灼目光梭巡書架,見那個文件夾在最上層,單手就去抽。

然而書塞得緊,他單手拿着電話,一不留神就帶了好幾本出來,全砸在地上。

“灼灼?”那邊溫岳聽到聲音:“怎麽了?”

“沒,弄掉幾本書……嗯?”

顧灼灼撿了本書放在桌上,書頁自然攤開:“你書裏怎麽有片蜻蜓翅膀?特意夾進去的?不是我拿出來了?”

“……”溫岳深吸一口氣,聲音微沉:“不記得了?那是你送給我的。”

***

那晚後來他真的睡了個好覺,因為想起了這片翅膀,更因為溫岳竟然把它好好地保存下來了。

那時他才多大,竟然就知道收藏自己送的東西,美滋滋。

導演經過兩天搶救脫離了生命危險,但遲遲沒有醒來。出于人道主義,溫岳替王煦晨賠了點醫藥費,哪怕王煦晨确實與案件無關。

那位妻子心情平複後過來道了歉,之後又時常守在醫院。

說來也奇怪,人活着的時候分道揚镳,出了事她反倒忘了離婚的事實,盡心照顧。

而那個劇本,妻子做主送給了王煦晨,而王煦晨拿着U盤強行塞給顧灼灼,讓他填充鐘聲的作品庫。

顧灼灼進入六月開始忙得腳不沾地,也沒說什麽,默認收下了。

鳴金劇組正式開始宣傳,兩周後,又在江城某電影院辦了試映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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