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忘憂谷主

“我從不知道,你什麽時候開始喜歡起小姑娘了。”

楚烈铮走後,柳随月從自己房間裏下來,踱到舒雲房裏蹭茶喝。

舒雲擱下掃帚,細細給她沏了一杯從铮雲鋪帶來的雪芽,用的是竹林裏一口小小的井裏打上來的水。

柳随月端着杯子,凝視着茶葉在滾沸的水裏起起伏伏,時舒時卷,綠瑩瑩的十分好看。

舒雲打了一盆水,用不知從哪裏搜出來的抹布開始依次擦拭桌子、椅子、櫃臺、床沿、窗棂、乃至整個牆壁,一邊清掃一邊慢悠悠笑道:“兩面之緣而已,何來喜歡一說?”

“只有一面之緣時,你就特地為她帶上了玉雕兔子。”柳随月吹了吹茶葉,道,“僅僅兩面之緣,危難來臨時,她就撲到了你的懷裏。”

舒雲笑道:“所以?”

“所以你在二十八歲高齡時,終于情窦初開了麽?大師兄?”柳随月噗嗤一聲笑,搖頭道,“不可能,大師兄你什麽樣的姑娘沒有見過,高家小姐哪裏入得了你的法眼?”

舒雲嘆了一口氣,洗了洗抹布,轉身去擦房門,道:“什麽法眼……二師妹,在外面游歷了一年後,你真是愈發的刻薄了。”

柳随月笑了笑,這次沒有說話。

“且不說我了。說說你啊,二師妹,”舒雲慢吞吞地,一個字一個字往外吐,“剛才綠城梅老前輩只那麽無心一說,我看你橫眉冷目,就要拔劍似的。這個破脾氣比小師弟還要糟糕啊。女孩子,多少該學得溫婉一些。”

柳随月沉默了一會兒,抿了一口茶,道:“要是能學會,當初那一劍就不會揮出去了。”

“三師弟那事,錯并不在你。”舒雲淡淡地說出了一句話,口氣是那麽的理所應當,令柳随月都吃驚地望了他好一會兒。

“錯不在我……嗎?”柳随月呆了半晌,喃喃道,“這是你的看法,還是……”

舒雲道:“是我的看法。難道不夠麽?”

柳随月拍拍自己腰間的攬月劍,劍鞘上的一勾明月熠熠生輝,冷然傲然渾不似凡間所有。她不由得啞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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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

“說起來,你那只‘不詳’的貓呢?”

“燃雪?放出去了,我很少留它在身邊的。還有,它明明可愛得緊,哪裏‘不詳’了啊?”

“又不是師兄我說的,你怨我也沒有用……”

**********************

那邊,楚烈铮回到萬英堂和高淩霄一起,把斷虹子和雲無痕送到觀濤閣,又回來領着比較好打交道的梁、顏二人去了聚墨軒。

再回去時,歐陽紅已經自己回了他的雅士居。本來每個院落最少也要住兩人或以上,多少有個照應,不過歐陽紅性子孤高,不願和人共處,所以他是唯一一個單獨享有一個院落的人。

白依兒被高長生領走了,看來這兩位姑娘處得相當融洽。

魏燕然則很是不情不願地跟着高長存去了他的隐龍居。

據說他曾經在公衆場合表達過想和白依兒比屋而睡的願望,後果就是,在楚烈铮來之前,白依兒已經整整三天沒正眼看過他了。

端木清漣和她的師父也早就走了。她們是最先來的一批人,不需要高家的人領着也能安安穩穩地回去——她們住在高家最大的花園姹紫嫣紅園的旁邊,西方愁曾在那裏賞了一天的桃花,專門賜名為“桃李春風苑”。

找了一圈,楚烈铮都沒有找到他師叔莫晴的蹤影。這位一身黑的老家夥輕功着實厲害,也許沒有魏燕然迅疾,但勝在無聲無息,想當初他帶着楚烈铮這麽一個大活人蹿上房梁上時,可是連舒雲都沒發現的。

于是萬英堂剩下了最後四個人。

天賜峰。忘憂谷。

劉家二兄弟脾氣都還不錯,看上去就像剛種完田回來的老農夫,一笑起來滿臉的皺紋。花容和茗燭把玩了他們那麽久的吃飯家夥,他們也沒說一句話。

楚烈铮從沒見過他們,聽到的傳言可信度實在太低,導致他類似“百事通”的這麽一個人物竟然沒認出劉家雙主來。不過由此,劉家二兄弟的低調程度可見一斑。

高淩霄在劉半菊和劉半楊他們面前淺淺鞠了一躬,姿态放得極低,道:“請兩位随在下去鎖秋樓吧。”

“楚某也很熟悉高家的道路。那麽,花谷主,茗姑娘,跟我來可好?”楚烈铮歪頭一笑。

他知道花容一定會同意。

果然,花容深深地忘了他一眼,把長/槍還給原主,笑吟吟道:“如此,麻煩楚先生了。”

高淩霄聞言有些詫異地扭頭望了他一眼,對他和花容的熟悉有些疑惑。

但是他還是樂得輕松。

年輕人也許會被楚烈铮給坑了,可相信素以頭腦強大、心思過人而聞名的花谷主絕不會輕易中招。

把花容交給楚烈铮來帶路,應該沒什麽問題。

事實證明,高淩霄還是想得太樂觀了。

他不知道對楚烈铮來說,花容是一個能不打交道就不打交道的存在。而現在他卻主動打起交道來,必然事情非同小可。

走在鵝卵石鋪就的小道上,四周靜谧無人,月光如銀,傾瀉而下。楚烈铮在前面拎着燈籠,輕笑一聲,道:“花谷主,又見面了。”

花容也是一聲輕笑,答道:“臻先生,妾身原本沒有在邀請名單裏加上你的名字,你道為何?”

——稱呼已改。

楚烈铮低低笑了笑。

花容也沒指望他的回答,頓了頓,自顧自說道:“因為你——太不安分。明明沒有什麽絕世功夫,卻偏偏喜歡解謎破局,逞強好勝。我若邀你滅煞,一是難掩你‘天下臻’身份,二就是在害你了。你卻……自己跳了進來。”

“真的嗎?”楚烈铮聲音低沉,緩緩道,“花谷主,我只問你一句話——煞,和你無關,是麽?”

三人不約而同停下了腳步。

楚烈铮徐徐轉過身去,凝視着美得令人窒息的華貴婦人。

茗燭低眉垂目,安靜得恍若不存在。

空氣的流動開始變得滞澀。風吹過樹林,葉子發出沙沙的輕響。

許久許久。

久到楚烈铮以為花容不會回答自己了——

“為什麽這麽問?”花容忽然莞爾一笑,芊芊玉指撫上楚烈铮的胸口,道,“在門外偷看的人,是你吧?”

楚烈铮勉強笑了笑:“銷魂一眼,今生難忘……”

“看來還沒吃夠苦頭。”花容道,“臻先生,你可知道,當今世上能讓花容在聰穎缜密方面甘拜下風的,唯有你一個。你若武功再強上那麽兩三分,妾身恐怕……容不得你活到現在了。”

她的柔荑看似溫情無限地貼着楚烈铮的胸口,實則氣息運轉,稍吐勁氣,楚烈铮就要性命不保。

“你的脾性,至今未變。”她嘆了一聲,續道,“妾身知道你不把自身安危放在心上,生死也看得極淡。性命操之我手,你連心跳都懶得快上一下。為我一眼所傷,也可以一笑揭過……男兒本色,英雄氣魄,那些名流大家都應該來瞧上一瞧,什麽才是真正的——高手。”

“谷主謬贊,楚某承受不起。”楚烈铮正色道,“當日與谷主相約,願終生為友,永不為敵。不知谷主可還記得?”

花容笑道:“妾身以為臻先生這輩子都不會再來找我了……這句話我自是記得,不知另外一句,臻先生忘了沒有?”

楚烈铮注視着一笑傾城傾國的花容,注視着她柔美嬌嫩的五指,注視着她身後黝黑靜谧的樹叢,仔細想了想,然後平靜地道:“忘了。”

他一點兒也不想和花容打交道。

一點兒也不想。

當日忘憂谷境內,群山之中,他被一匹餓狼追得狼狽至極,慌不擇路,闖進了一處院子裏。

那處院落外有大陣層層疊疊,楚烈铮明知其後必有高人居住,卻無可奈何,管他三七二十一,保命要緊,就絞盡腦汁,破了陣勢。

遇見了花容。

那一年,他還未滿十七歲;她卻已二十有九。

那時的花容才剛剛成為花容,涉世不深,鋒芒初顯,被她師父,也就是上一代花容護得根本不知人間險惡,第一次單獨出谷,就遇見了楚烈铮。

那時的楚烈铮還沒有游歷過忘憂谷,不知道花容是誰對誰,只認為她是一個聰明絕頂、但是人情世故一竅不通的好看的大姐姐,在深山裏孤苦伶仃一個人住着,就把她帶到了山外大城鎮裏,讓她見一見世面。

花容天縱之才,上體天意,下察人心,一代宗師之路,就此展開。

花容能成為今天的花容,而不只是作為一個大夫存在,必須要感謝楚烈铮。

她也當真感謝了。

“我願傾我一境,換你一生。”

——只要你留下來,忘憂谷是我的,也是你的。你可願意?

她難得看上一位男子,盡管他年齡太小,武功低微,還不是忘憂谷的人,但在花容看來,這一切皆不是問題。只要自己喜歡,這世界上還沒有自己得不到的東西。

楚烈铮卻毫不猶豫地拒絕了,理由是:“我有喜歡的人了。”

“原來,你是忘憂谷的谷主,從前我可真是失禮啊。”花容還記得分別時楚烈铮顯得有些不太開心,情緒相當低落,卻依然挑着眉如常微笑,道,“花姊姊……花谷主你可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人,忘憂谷一定會被你治理得井井有條的。我敢打賭,若幹年之後,花姊……谷主你必當揚名八方,震動天下!啊哈,趁現在咱們相熟,不如定個約定吧……”

“終生為友,永不為敵。”

于是——

那個笑得很美的大姐姐在楚烈铮記憶裏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風華絕代的花谷主——江湖第一聖手,美貌與智慧并存,兼具仁慈和冷酷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忘憂谷谷主,花容。

再見面時,已是三年之後。

明月清風,修林茂竹。

鬥轉星移,物非人非。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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