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誰解此情
“你他娘的才是老頭子!老子明明正當年!”西方愁雙手抱拳,在樹枝末梢上上下下踮着,衣袂臨風,悠然若仙,輕輕飏飏得像一不小心就要飄走一樣。
他用下巴指着楚烈铮,譏笑道,“沒錯,老子是看到了什麽,可就是不告訴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你求我啊?”
楚烈铮毫不猶豫換上一副恭恭敬敬谄笑的表情,張口就道:“懇求西方前輩,拜求西方前輩,楚烈铮蒙昧無知,還請前輩不吝賜教。拜托拜托,多謝多謝。”
他的語氣前後變化之大,令西方愁都沒反應過來,身形一滞,差點兒栽了下去。
“就知道你小子變臉比翻書還快……哎,對嘛,這才是和大爺我談話該有的态度。”他嘟嘟囔囔,對楚烈铮明顯得不能再明顯的敷衍讨好卻似乎很是受用,小小吸一口氣,輕松地掠過了一根比一根細的樹杈,道,“看在你難得這麽聽話的份上,跟我來吧。”
楚烈铮看了看遠處隐約可見的聽碧小築,嘆了嘆,丢下手中沒用的燈籠,追着西方愁一路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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铮雲鋪後院。
莫憐舟原本蓬松的頭發更亂了,同是銀發,她和西方愁完全沒法比,枯槁憔悴,恍若雜草。
不過她換了身衣裳,一襲曳地的白衣纖塵不染,腰間纏了條殷紅勝血的寬長紅绫,映得她臉色有些病态的雪白。她手中擺弄着那個小巧精致的沙盤,偶然擡頭眺望天邊一輪泠泠皎月,側臉淡然冷漠,沉重壓抑。
她身後半開的小屋門口,秦知理拎着碩大一個酒袋,一聲不吭,時不時痛飲一口,酒水淋漓而下,胸前的衣襟上斑斑點點都是酒痕。
“風華難捱二十載,年少莫道,縱馬仗劍豈知哀……”
良久,莫憐舟一聲喟嘆,手一揮,沙盤平穩地飛向秦知理,然後被對方一把接住,半睜着眼搖頭晃腦瞅了半天,嗤笑一聲,随手往後丢進屋裏去了。
“師兄,我總算明白了,人啊,就不能做一點負了良心的事。”莫憐舟凄凄然笑了一聲,語氣裏壓抑不住透出刻骨的悲怆來,“否則,一輩子都逃不過自己對自己的譴責,那罪孽之債是怎麽還也還不完的了。”
秦知理晃了晃酒袋,仰頭灌了一大口烈酒,哼哼唧唧了半天,然後猛然回過神來似的,打了個酒嗝,給了兩字評語:
“放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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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憐舟意外地沒有冷眉冷目斥責一番,倒似提起了興致,臉上極快地閃過一抹微弱的笑意,問道:“何解?”
“滾他娘的什麽譴責,什麽還債。”秦知理道,“咱們養那幾個小崽子又不是一天兩天了,跟自己心肝兒一樣疼着,看一個比一個有出息,還都懂事得緊,你沒有感情?他們師父師娘的叫着,喊着和爹娘不是一個意思?老子長那麽大還不曉得誰家還債是掏心窩子還的,更不知道誰家養崽子是當做還孽債來着!”
莫憐舟點了點頭,問道:“那你看懂我那卦了麽?”
秦知理嘿了一聲,道:“亂七八糟的玩意兒!一堆沙子罷了,真能預測這世道人生?騙鬼呢?”
他又咕嘟咕嘟猛灌了一氣,大大咧咧拿袖子擦擦嘴巴,道,“憐舟妹子,我知道你想說什麽——還不是铮兒的事?咱們當年欠了楚家的,二十年,三十年,一百年都他娘的還不起!能賺得一個姓楚的娃兒當親爹一樣——不,比親爹還親地在身邊孝敬着,老天也算待咱們不薄,不是麽?也不要再奢求什麽了吧!”
莫憐舟慢慢蹲下去,撫弄着楚烈铮留下的從各地辛辛苦苦搞回來的藥草,道:“你待他再好……他最終也并不姓秦。”
秦知理冷笑道:“平日裏待他好的難道不是你?就是湛兒死的那會兒,我說非得剝了月丫頭和铮兒三層皮給他們一個血淋淋的教訓不可,不是你攔着說不給的?事到如今,難道還拿他們當外人看?姓秦姓楚姓舒,說這些有意思麽!妹子,你還不如說咱們一家子還都是八方各境呢,嘿,還得加上那邊一位……”
莫憐舟這次沉默的時間愈發久了。她在院子裏不停地轉轉悠悠,一會兒摸摸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步履越來越滞重蹒跚。
最後她在院子裏那棵古槐下停住了,凝視着與視線齊平的地方那幾條極淺極淺的刀痕,嘴角含笑,眼底一顆水珠滾了出來。
“是啊,不管姓什麽,都是……”她嘶啞着嗓音道,“都是我的孩子……每一個,都是……”
秦知理默默望着她的背影。
沙盤上的卦,他當然看得懂。
那是楚烈铮的死亡預兆之卦。
——金黃的沙子灼熱泛紅,勾勒的鳳凰尾羽盡折,支離破碎。
他明知道前路艱險,卻阻止不了楚烈铮去赴那殺機四伏的“滅煞”大會,只能微弱地問一句“你憑什麽”。在楚烈铮下定決心之後,更是連一句象征意義的喝止話語都說不出來。
他空有師父之名,鮮有師尊之實。
他一直一直嚴厲而暴躁,粗魯而兇狠,但是從很早以前,就再也吓唬不了已經長大的孩子們了。
莫憐舟也阻止不了。
她冷漠嚴厲,在流風門說一不二,兩個長輩高手對她幾乎言聽計從,她卻在楚烈铮想去高家莊園時只是沉吟,只能逃避,只敢笑着寵着應和着提醒着關懷着。
她有師娘之名,也有師娘之實,但是在個頭比她還高的孩子們想去探險游戲闖蕩世界時,連搖搖頭都做不到。
她只能希望離家的孩子快快回來,以及在孩子們沒有回來的時候,仔細打理他們曾經的東西,感受他們殘留的氣息,僞裝成他們還在的樣子,遙寄哀思。
一切可安好?
不要亂交朋友。
不要深涉險境。
不要輕易樹敵。
不要鋒芒畢露。
不要意氣用事。
不要馬虎,不要小氣,不要太辛苦,不要不努力,不要吃壞的東西,不要挑三揀四,不要耍小性子,不要貪圖小便宜,也不要想家……
還有,最最重要的是——
記住,
任何東西任何事,都比不上活着可貴。
任何人的命,都抵不上你的命。
…… ……
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情?說不出口,表達不了,傳達不到,無能為力……并且,沒有邊際。
——是父愛。
——是母愛。
楚烈铮也許聰明機靈,舒雲也許洞察入微,柳随月也許直覺敏銳,但是,世界上所有的孩子在父母面前,都是如此的、如此的笨拙。
他們熱熱鬧鬧吃着飯,優哉游哉喝着茶,浪蕩紅塵,自信,驕傲,光芒奪目,神采飛揚,踏遍八方土地,閱遍天下蒼生,卻依舊永遠永遠讀不懂小院裏的那兩雙滄桑的眼睛。
哪怕……在永別之前。
“走吧。”秦知理忽然抛掉了他的酒袋,濃粗的眉毛死死擰在一起,勾勒出一副咬牙切齒的表情,“崽子們翅膀再硬,也就只能撲騰那麽兩三下,還得老子給他們擦屁股……呸!一群該死的小兔崽子,老子養你們那麽多年容易麽!”
莫憐舟抹抹眼睛,扶着樹幹,沙啞着嗓子,低低地,低低地,大笑起來。
很多很多年以前,她就沒有再縱情大笑過了。在棄了快意江湖的日子,躲進小小的院落立誓絕不外出之後,她再也沒有暢快淋漓地、灑脫快活地笑過了。
誰還記得江南三月,楊柳岸邊,鮮衣怒馬的少女?
——曾绾青絲入青樓,一劍威揚十九州!
她女扮男裝,俊朗潇灑,一騎白馬,一柄長劍,戲闖青樓。月下賞花邀影共醉,岸邊憑欄擊節高歌。路見不平,驚芒現世。劫富濟貧,懲惡揚善,倜傥逍遙,名動天下。
——豈是今日那些自诩豪俠英雄的後輩們可堪比肩的?
流風門中,莫語憐舟。江湖兒女,最是風流。
她也有屬于自己的驕傲,也有屬于自己的青春,卻隕落在了某一年的某一天。
時至今日,她有多久沒摸過劍了?
那雙手握着掃帚的次數,早已遠遠超過了握劍的次數。
溫柔鄉不是英雄冢,那個溫馨的舒适的被無數人歌詠的向往的家,才是。
她卻心甘情願,無怨無悔。
由揚鞭縱馬的江湖少女,變成了隐居一隅的家庭主婦,是命運的嘲笑,是自身的錯誤,是良心的贖罪,同時也是義無反顧的選擇,是充滿苦澀的幸福。
“走吧。”笑夠了,莫憐舟依然是莫憐舟,一如當初板起面孔的莫憐舟也是莫憐舟一樣。
若重新給她一次機會,她也許不會收養這些孩子,但是她今生今世,不悔愛過他們。
“哪有白發人送黑發人的道理。”她捋了捋自己再無墨色的頭發,微笑道,“哪有父母知道孩子身處困境而無動于衷的道理。哪有做了錯事不付出代價的道理。”
“哪有為了孩子付出還需要理由的道理!”
二十年前一場悲劇,要用一生來償還。卻不夠,遠遠不夠。因為,當年為她錯誤買單的,是一條同樣鮮活的生命!
能與生命同等的,唯有生命。
過不了多久,她終于可以付出等重的代價,還清當年欠下的債了。
秦知理已經把後院所有的門窗全部關好鎖好,東西也已收拾齊整,一身青衣磊落,肩上扛着一把八/九寸寬的大劍,眼泡紅腫,眼神卻淩厲得逼人。
他挺直身體,頭顱微昂,似笑非笑,臉上依稀有當年英俊倜傥的痕跡。光陰太殘忍,風化了許多,可是還有一些顏色執着地殘留,在那銘刻于骨血的年月裏。
“去哪兒?”他哼了一聲,裝作沒看見莫憐舟的眼淚,道,“高家?還是……”
莫憐舟微微一笑,吐字清晰,擲地有聲:“極峰!”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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