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善惡安辨

楚烈铮直挺挺地往下栽,把自己後背的厥陰俞穴直接送到了西方愁的腳底。

西方愁反而不敢往下踢了。

厥陰俞穴可不是平常的地方,那處一旦踢到,輕則心肺受損,重則氣機破碎,生機頓無,實在是險而又險的死穴之一。

西方愁和楚烈铮又沒什麽殺父奪妻的深仇大恨,犯不着下如此重手。

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只聽西方愁一聲長吟,在無處借力的情況下竟然硬生生剎住去勢,卸了勁道,蜷身抱球,呼啦啦翻滾落地。

如此做法不亞于自己給了自己一腳,哪怕他功力甚深,落地時也不免一個趔趄,這就給了楚烈铮溜走的時間。

楚烈铮剛觸到地面,立刻一個鹞子翻身躍起,哈哈一笑,拱手道:“承讓承讓,後會有期!”

接着就見他白衣紛飛,眨眼八/九丈竄了出去。

西方愁再追已經晚了。他在後面大呼小叫,楚烈铮這回卻不再理他,埋頭只顧向前沖。

眼見得雙方距離越拉越大,西方愁無可奈何地大聲咒罵了幾句,停在了一棵合歡樹的枝桠上,目送他消失在夜色裏。

“跑這麽快,鬼才信你不會輕功……诶,他居然連老子為什麽要摸他都不問就跑走了?”西方愁很沒有風度地大咧咧蹲下來,從袖子裏抖出那個能發出詭異聲音的樂器,一邊無意識地輕輕撫摸着,一邊嘀咕道,“話說,那小子背後他娘的到底有什麽啊?”

————

楚烈铮滿頭大汗、泥土和雜草地撞進聽碧小築的院子裏,把在庭院中央擺了一個小桌子,正在賞月品茶的二位結結實實吓了一跳。

“啊……”舒雲還是比較淡定的,他微微瞪大眼之後,就恢複了溫和悠然的模樣,端着袅袅冒着熱氣的茶盞,笑道,“和誰動手了?很少有人能把你逼到這份兒,何況歐陽大俠他們自持身份,根本就不會對你動手的。所以——你是惹怒了師叔,還是遇到了西方大家?嗯……我個人認為後一個更有可能。”

“真是什麽都瞞不過你啊,大師兄。”楚烈铮嘆氣道,“沒錯,我遇到了一個糟糕的人,而且還聽到了一些糟糕的消息。”

柳随月也比較淡定,她緩緩松開握住劍柄的手,指了指桌子上一直滿着且熱着的茶杯,嘴上道:“可有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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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烈铮這次沒有喝茶,擺擺手腳步不停,有氣無力地道:“沒有。不過我現在累得半死,只想洗個澡好好睡一覺。有事明天再說,師兄師姐,晚安。”

倆人看着他晃晃悠悠地穿過庭院,上了樓梯,不由得面面相觑,接着齊齊失笑。

“好沒禮貌的小子。我早就說了不要等他。”柳随月哼了一聲,随手潑掉了那杯茶,也起身道,“留着明天收拾。師兄,忙了一天,的确也該睡了。”

她微微颔首,幹脆地踏月而去。

身形窈窕,步履從容。

柳随月那編得很整齊的長發在背後直直垂到腰際,烏黑如墨,順滑若水。

月光下,竹影中,景色柔化了她的眉梢眼角,讓她顯露出一種和白天不一樣的氣質——玲珑剔透,清澈空靈,宛如璞玉。

看着這樣的她,舒雲總是會想起五六年前的柳随月,然後就不得不感嘆光陰的強大。

——多好的一個小姑娘,為什麽就長成了這麽冷冰冰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模樣呢。

接着他飲盡了茶,看着一桌子空茶杯,哈的一聲笑出來,自言自語道:“‘留着明天收拾’——師妹,你要‘收拾’什麽……還是要‘收拾’誰啊……”

此後一夜無話。

雖然折騰了半夜,楚烈铮第二天還是在卯時二刻準時醒來,匆匆梳洗過,找來師兄師姐二人,在正廳裏開始講述昨天從西方愁那裏聽到的消息。

有意無意的,他不着痕跡地隐下了關于自己後背的事。

聽完他的彙報,柳随月不以為意道:“你有些太敏感了吧,小師弟。來這裏的人都是見慣了腥風血雨的,也都做好了直面死亡的準備,這種表現無可非議啊。要不你認為他們該怎麽樣呢?驚慌失措?滿面哀痛?強敵未至而軍心先亂嗎?”

楚烈铮無言以對,其實他昨晚入睡前就已經想通了,然後自己就把自己狠狠教訓了一頓。當下滿面慚慚,連聲應是。

舒雲插了一句:“怎麽‘強敵未至’?看這樣子,強敵分明已經到了。”

楚烈铮忙道:“師兄是說‘煞’?不應該啊,師姐說傳說中‘煞’全部開始于中元鬼節,這不還有整整三天麽?”

“書尚不可盡信,況乎傳說。”柳随月道,“若依據傳說來,死的高手不該是因為心髒碎裂麽?而方大俠明顯是死于頭顱炸裂;另外,西方大家有說聽到方大俠死前叫過‘煞’這個字樣沒有?沒有吧?我想,若是叫了,他必然不會瞞着不說的。”

說着,她涼涼地瞥了楚烈铮一眼,似乎看穿了他有所隐瞞的事實。楚烈铮只做不知,裝出一派天真的模樣,傻乎乎地眨了眨眼睛。

舒雲暗暗好笑,接口道:“那師妹意思如何?殺人者究竟是煞,還是另有其人?”

“當未有結論。不過從昨晚諸人表現來看,恐怕還是後者可能居多。”柳随月搖了搖頭,緊跟着又補充了一句,“應該沒咱們什麽事。”

楚烈铮默默點頭。

他也想到了這個可能性,那就是方丞并非死于可怕莫測的“煞”,而是死在與“煞”無關別的人手裏。

如果真是這樣,那的确和除了方丞本人之外的其他人都沒什麽關系。

那個兇手固然手法匪夷所思,行蹤飄渺無痕,能瞞過高淩霄的耳目,能避過西方愁的視線,能模糊花容的判斷,還能神乎其神地一擊幹掉一代大俠,但他/她也僅僅是個極高明的殺手罷了,和傳說中的“煞”完全不能相提并論。

絕不是能令高手們坐立不安、甘願千裏奔赴以合力滅之的“強敵”,充其量是“敵人”而已,搞不好連“敵人”也算不上。

“可是這就有個問題。”楚烈铮道,“方丞方大俠為人耿直厚道,處處與人為善,是誰那麽喪心病狂,從汾城一直追到上陽城,處心積慮地想幹掉他?”

“誰知道呢。”柳随月仰頭望着天花板,淡淡道,“江湖中無論是誰殺誰,都不值得奇怪,不是嗎?”

楚烈铮一聲“當然不是”堵在喉嚨裏,到最後也沒能說出來。

——柳随月說得很對。

正如沒有純粹的惡一樣,世界上哪裏會有純然無暇的善?

這并不是說你立身處世總會令一些人喜歡,令一些人讨厭;而是說你壓根兒就不可能沒做過泯滅良心、對不起人的事。

無論是形勢所逼,迫不得已;還是一時失誤,無心之過;亦或是心中着實起了惡念……人這一輩子,總是會做那麽幾件對不起“善”這個字的事兒。

事後或許會後悔,乃至忏悔,卻再也無法挽回。

就是那寥寥數件事情,甚至一件事情,一句話,對某些人而言,已足以讓他們恨你入骨。

無法原諒。不可寬恕。

——不管你做過多少好事。

當年武林第一大善人祁鴻運被人一夜滅了滿門,傳得沸沸揚揚。後來“七日神探”蕭徵查明,此事事出有因。

祁鴻運年輕時曾遇到一位帶着孩子乞讨的生病老婆婆,孩子跪地乞求他施舍治病救命之錢,卻被他拒絕了。他是大大的善人,但不論何時,他都不是富人。那時他懷揣僅有的五十兩銀票,正匆匆趕往無為河西去營救被罷黜、陷害的诤臣傅甫。在年輕的祁鴻運心中,窮困落拓的國之棟梁絕對比街邊乞讨的老太婆價值大得多,都是需要幫忙的對象,他自然選項前者。他只有那五十兩銀票,連碎銀都沒有,實在不能舍了傅甫去幫助連姓名都不知道的乞丐。

他走得太急,以至于忘了傅甫即使沒有他的五十兩銀子,也會有別的正直之人募集捐贈,合力營救。

而那位乞讨少年只能無助地抱着漸漸冷掉的祖母,直直盯着他的背影,咬着唇一聲不吭。

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裏流露出不加掩飾的情感,由痛苦轉向哀傷,由哀傷變成絕望,最後定格為刻骨銘心、血腥瘋狂的仇恨。

那是一個大雪紛飛、寒風凜冽的嚴冬黃昏。為了與他相依為命的祖母,少年在街頭冒着風雪,苦苦等了兩個半時辰,卻只等到了一位明明拿出了五十兩銀票,卻向他解釋說不能給他的人。

——不是每個人都認為大人物的命比普通人更有價值的。

——也不是每個人都能舍己為人的!

——你去救別人,為什麽不能救我?

——正直忠良又怎樣,國之棟梁又怎樣,身陷囹圄又怎樣,山河動蕩又怎樣,國家滅亡又怎樣?!我奶奶……只剩一口氣了啊!!!

——這也叫做善?別騙人了!

由是為因。

苦果自結。

二十年後,祁鴻運滿門被殺。

殺人者砍下他的手,蘸着他的血在牆上寫下了兩個大字:僞善!

這麽說祁鴻運也許很不公平。

類似于傾家蕩産去幫助別人的事他可沒少做,後來他也慢慢懂得了無論誰的生命都同樣可貴,對于普通人也能全力照顧,所以江湖人才贈予他“武林第一善人”的稱號。并且,若是換了另一個人遇到了當時的少年,可能根本不會和他講自己不能給他錢的苦衷,大概只會冷漠一走了之罷了。

但是,有種仇恨,不會因這種空洞而敷衍的理由而化解的。

一如在漫天風雪裏連哭都哭不出來的少年。

如此看來,連祁鴻運都能被殺,還被殺得滿門滿族,那麽,憑什麽方丞就不會有仇家索命?

——江湖裏,誰殺誰,都是那麽正常。

一起長大的秦湛還想要楚烈铮死呢。

太正常了。已經正常到了令人悲哀的程度。

楚烈铮極輕極輕地嘆了口氣。

自己早就知道了,不是嗎?

但是,為什麽每一回驗證那句話,還是會覺得不可置信呢?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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