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姹紫嫣紅

姹紫嫣紅園。

姹紫嫣紅園不是一座完整的花園。亭臺水榭之後,是鋒銳如刀的斷崖,深不見底,霧障重重。

它是高家莊園近乎完美的天然屏障。自莊園建成以來,還從未有人能夠順着這斷崖潛入高家。

現在,斷崖之上,有人青衣素履,負手靜立,低頭看着足尖斜下方的萬丈深淵。

濤生雲起,四下寂寥。狂風呼嘯,衣袂飛舞。顧盼之間,威儀自生。

遠方一聲鷹啼。

那人徐徐轉身,面對着滿園錦繡,嘴角慢慢地,慢慢地,勾出了一抹輕蔑:

“絕路?呵,笑話!”

————

楚烈铮跟着柳随月一路悠然而行,七拐八拐,興致勃勃地指點着各處機關典故,侃侃而談,眉飛色舞。

“這處是隐龍居,高大公子就住在這裏,現在又添了一個魏燕然。師姐,我們要不要去打個招呼?”

“哈哈,這段路可不是随便走的,西方愁那時大概閑着無事,随手設計了一個陣法……诶?沒錯,是要走這邊……師姐好生聰明!”

“那個亭子叫做‘三人亭’,犬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之意。此處居高臨遠,清風怡人,又地勢開闊,不會有什麽擋了視線。所以,師姐晚上如有賞月之心,當是選在此處最佳。”

“哎,這一片杏子林是從忘憂谷移過來的。聽說杏花遍開之時,和着那邊桃花,直若人間仙境,美不勝收。就是極不解風情的西方愁,也愛煞了這裏,專門賞了一夜的桃花杏花……”

“所以,這邊這個院子就叫做‘桃李春風苑’。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不管別人怎麽想,在師弟我看來,那真真是浪漫至極的。”

“對了,綠城的客人住在這裏,要進去聊聊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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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過了桃李春風苑,便是姹紫嫣紅園了。不知是誰起的名字,四個字四個字念起來,也不嫌累。”

“下一個院落是雅士居……诶?師姐?等等!你要進花園?”

楚烈铮吓了一跳:“裏面剛死過人!”

柳随月腳步不停,淡淡道:“那又怎樣?”

“也不怎麽樣……”楚烈铮嘆了口氣,道,“只是殺了方大俠的人也許還沒走,萬一和我們也有幾分過節,動起手來,那可怎生是好?”

“高莊主難道會容忍這種情況發生麽?”柳随月不以為然,“我就不信,堂堂高家,會在人死了之後毫無作為。”

“連西方愁都沒有發現的高手,想隐藏起來不被找到,當真是容易得很。”楚烈铮嘴上這麽說着,卻還是跟了進去。

沉默地行了一陣,他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

柳随月步子稍稍放慢了一點,問道:“你嘆什麽?”

楚烈铮道:“不知師姐為何突然想來逛這姹紫嫣紅園?”

“自是為了——”柳随月頓了頓,往一條小路上拐去,“——滅煞。”

楚烈铮苦笑道:“煞是肯定要滅的,可這兒也太過危險了。”

柳随月停下腳步,扭頭看他。

楚烈铮莫名其妙地回望:“……師姐?”

柳随月平靜地道:“危險?那麽你告訴我,整個高家莊園,哪一處是不危險的?何況,專門去危險的地方,總是做危險的事情,不正是師弟你的風格嗎?憑什麽你就可以冒險,可以拿生命開玩笑,我就不行?”

“師姐……”楚烈铮呆呆地立在原地,“你……你生氣了?”

柳随月哼了一聲,背過身去。

她的确生氣了。

她不氣楚烈铮,而是氣師父師娘,氣大師兄,氣自己。

為什麽如此輕松地就允許小師弟來這裏了?

為什麽當初沒有拼着動手也要阻止他?

為什麽不能強大到足以護住所有珍惜的人?

師娘的卦算的不僅僅是現在,是過去,也可以是未來。

既然到現在為止,楚烈铮都不像是受了“重傷”的模樣,那麽,是不是意味着接下來……

舒雲叫她別擔心,她如何能夠不去擔心!

楚烈铮的性格是無法可改的,這種冒險天性,已經讓她早早氣過了何止千百次。氣到如今,只剩下了擔憂,以及——

驕傲。

是的,驕傲。

這樣動辄就在生死線上游戲的師弟,經常能夠創造出別人連想都不敢想的奇跡。

自己喜歡他,相當一部分原因,何嘗不是因為這個?

“沒有。”于是她說,“我沒有生氣。”

“……”楚烈铮沒有應聲,一臉“你哄小孩兒呢”的表情。

柳随月也知道自己這謊話說得也太敷衍了,但是懶得再多說,當下搖搖頭,繼續信步前行。

“師姐……”楚烈铮乖乖地跟在她身後,悶悶道,“如果你不樂意,那咱們回去也成。”

柳随月頓時止步。

楚烈铮差點撞她身上,心頭狂跳,又一次呆立在地,茫然:“诶,又怎麽了嗎……”

柳随月回頭,冷冰冰看他半晌,忽的莞爾一笑:“你還是——給我——閉嘴吧!”

楚烈铮一怔。

柳随月昂首闊步,徑自去了。

“師姐?師姐!”楚烈铮追上去,嘆道,“師姐是想看看方大俠死的地方麽?這園子那麽大,你又是初來乍到,像這樣随意走上一天,恐怕也尋之不及。”

他扯扯柳随月的袖子:“還是我來引路好了。”

柳随月問道:“你知道他死在何方?”

“應該吧。繡球花錦簇之處,‘火娘子’盛開之所,我想我還是知道的。”楚烈铮道,“雖有一段時日未來了,所幸園子的變動還不是很大。”

走了五六步,柳随月驀地道了一句:“你最近,似乎很是喜歡嘆氣啊。”

“嗯?”楚烈铮疑惑地轉頭。

“沒事兒。”柳随月道,“是我……多心了。”

總覺得你今天——

…………

再一轉彎,眼前豁然開朗。

高大繁盛的樹木盡去,只餘滿眼大團大團攢簇的粉色繡球,以及零零星星點綴其中的狀若蝴蝶的蘭花。

花叢灌木間,有蝶舞蜂鳴。

蝴蝶蘭開得正旺。

楚烈铮對那幾株火紅的異種蝴蝶蘭表現出了十分明顯的垂涎之色,結果被柳随月嗤之以鼻。

“不能入藥,不好養活,花期如此之短,價格如此昂貴,這些花兒哪裏好了?”柳随月不屑一顧,“簡直和大戶人家養出的嬌滴滴小姐一個模樣。”

楚烈铮笑道:“哎呀,師姐果然出口不凡吶。這些花兒,可不是就叫做‘火娘子’?”

正要再說笑幾句,他卻忽然愣了一下——有一抹紅色的衣裳從眼角飄過。

“西方愁?”他心中驚訝萬分,“現在這個時候,那個童顏老怪物居然起床了?”

他轉身剛想打招呼,卻發現那并不是西方愁。

來人紅衣修身,高挑挺拔,劍眉星目,氣宇不凡。額間镂以繁複花紋的水綠翡翠晶瑩剔透,腰間纏着的歇雨鞭如絮如玉,皆是一等一的極品中的極品。

正是歐陽家年輕的家主,歐陽紅。

“見過歐陽公子。”旁邊柳随月也發現了他,不鹹不淡地行了個禮。

“歐陽大俠。”楚烈铮也跟着做了一揖。

“柳姑娘。楚公子。”歐陽紅輕輕颔首,算作回禮。

以他一境之中最大家族之主的身份,這麽做,倒也不算失禮。

“看來二位已經知曉此地之事了。”歐陽紅指了指那團突兀的東倒西歪的繡球,冷聲道,“人命豈能兒戲,花草又有何辜?死者為滅煞同盟之人,此處又是滅煞召集之地,所以兇手無論何人,此舉無疑是和參與‘滅煞’之人過不去。雖不太可能是‘煞’,也未必針對所有人,某卻也必是要誅殺此獠的。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

楚烈铮又一次被他的言論驚到了。

掃了我所在的集體的面子,就是掃了我的面子,所以你必須死!

——是不是這個意思?

他本來還頗為怨怼八方豪傑對方丞之死無動于衷,這不,馬上就來了一個打臉的。

很明顯,歐陽紅對此事上心得很。

——但是這上心的方向好像不太對吧?!

怎麽說呢,歐陽紅對待死者的态度,就和對待被壓斷了的繡球花一個樣兒。他并不是因為“有一個人死了”而上心,而是因為“死的人和死的花是我所在的團體的人和花”而上心。

但無論基于何等原因,歐陽紅明明白白表現出了他的立場和即将采取的做法。

——手刃兇手,以報此仇!

比楚烈铮硬氣遠甚。

楚烈铮雖然很震撼于方丞的死,又是嘆息又是悲怆的,但他很顯然沒有想要為方丞報仇的念頭。

他那是作為一個普通人,聽說大名鼎鼎的大俠死在自己家門口的正常反應。

而歐陽紅,他是作為一個和死者同等級的大家高手,在維護自己的面子和尊嚴。

從這個方面講,楚烈铮雖是人性化許多,卻是遠不如歐陽紅來得氣魄十足。

他沒有說話,柳随月便在一邊接口道:“若能尋得兇手,方大俠九泉之下也當安息。如此善事,我們二人必竭力相助。”

歐陽紅再次淡然點頭。

對他來說,別人是否竭力相助什麽的,完全沒有區別。

他永遠只依賴着自己的長鞭。

“那麽,來看看還有沒有別的線索吧。”他走到那簇繡球旁邊,一撩下擺,蹲下身子,凝目細細查看。

柳随月應聲跟了過去。

楚烈铮稍稍遲疑了一下,慢了一步。

他看着舉手投足風度自成的歐陽紅,看着那身紅衣穿在他身上是如此的潇灑倜傥,桀骜不群,心中把穿過紅衣裳的人拿來暗暗比較。

首先是西方愁。

西方愁少年容顏,銀發紅衣,不說話時略顯妖魅,一旦開口,便自添了幾分粗犷和邪氣,完全沒有作為宗師高手的氣度。

其次是舒雲。

大師兄平常穿的是似灰似白的粗布衣裳,偶爾一襲紅袍,依舊溫文和藹,只多了幾分喜慶。當然,他是極少極少穿的。

最後是自己。

楚烈铮身為大夫,向往大俠,理所當然鐘愛白衣,穿紅衣的次數比舒雲還少。每次都是舒雲腦袋一熱換了衣裳,又不好一個人穿那麽耀眼,才拿出一件逼楚烈铮也穿上——理由自是他“年輕人嘛”的那一套。

自己穿紅色是怎麽樣的?

楚烈铮不知道。

應該駕馭不住那種熾熱和灼灼吧。

見過的所有人中,也只有眼前這位,才是能真正完美契合“紅”的人。

紅色豔烈,人更豔烈。

當真是風華無雙啊。

楚烈铮自嘲一笑,卻不再像昨日初見時那般郁郁了。

——也許師姐配他才是相得益彰,然而,他永永遠遠晚了十年。

十年,就是一輩子!

楚烈铮這樣想着,滿足地又嘆了一聲。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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