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紅日孤燈

兇殺之地如今很是幹淨,除了那團倒下的繡球,一切似乎毫無異樣。

想來也是,只要是個正常人,就絕不會待見自家有一灘子腦/漿的,自會用盡法子抹掉所有的痕跡。

屍體理所當然地也不在這兒。

雖然應該是被收殓了,但楚烈铮可沒有忘記昨晚西方愁的話。心中不由暗忖那位瘋瘋癫癫的童顏老頭兒是不是又開始了喪心病狂,對死者做了什麽不敬的事。

他記得西方愁說過,方丞死前不僅一反常态地長籲短嘆,還折斷了幾枝“火娘子”蝴蝶蘭。

這若是發生在深居閨閣、情窦初開的嬌柔小姐身上,那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是卻偏偏發生在了木讷笨拙、好大年歲了的大老爺們身上,就不得不讓人大皺眉頭,問一聲“所為何故”了。

毫無疑問,這些詭異之處必與他的死亡與很大關系。

也許,這兒會留下一些線索?

柳随月應該是如此想法,才會到這裏來;而歐陽紅想的必定也是一樣。

——我是不是該贊一聲“英雄所見略同”啊?

楚烈铮心底往外咕嚕咕嚕直冒酸水。

知道師姐和歐陽紅無緣無分是一回事,可吃不吃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看着那兩人蹲在繡球邊,實在沒有多餘的地方讓自己也擠進去,只好繞着那幾枝被一路折斷的蝴蝶蘭轉來轉去,左顧右盼,希望能多少發現一點什麽。

他雖然擠不到位置,但畢竟要有心和“專業”得多,最後還真叫他“發現”了點兒東西。

“歐陽大俠,”他彎着腰低着頭,瞅着一株蝴蝶蘭,疑道,“你那天看到沒被破壞的案發現場了沒有?”

歐陽紅擡頭應道:“我住在雅士居,距此處最近。事發之後,第一時間便已趕至此處。當時之景,歷歷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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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烈铮接着問道:“那麽,歐陽大俠,你看到方大俠他……頭顱倒在了哪個方向?”

歐陽紅沒有問他為什麽問這個問題,只沉吟了片刻,随即沉聲道:“醜時二刻方向。”

楚烈铮點了點頭。

——歐陽紅說出的話,他是絲毫也不質疑其真實性與準确性的。

這個男人挺靠譜。

他在心底很不情願地又加了一句:

娘的,比我自己都靠譜……

“你的意思是,兇手是在未時二刻方向麽?”見他不說話,歐陽紅補充道,“不可能,那裏是一片密集的花叢,不但沒有隐身處,也無落腳處。即使兇手可以踏雪無痕,立于蘭花之上而不留痕跡,也無法藏匿蹤影。”

“不,不是。”楚烈铮嘆了一聲,站起身來,指了指自己腳下,“依歐陽大俠看,在下所立之地在當時又是什麽方向?”

歐陽紅道:“酉時初。”

“啊……”楚烈铮拉長聲音,道,“方大俠倒向了東北方,而這裏是西南方。縱不是筆直相對,倒也相差不遠。诶……那為什麽……”

柳随月不耐煩地哼了一聲:“別賣關子,有話直說。”

楚烈铮聳肩道:“我也沒什麽可說的,兩位一看便知。”

歐陽紅和柳随月應聲過來後,楚烈铮指着自己腳邊的一株蝴蝶蘭,歪着頭,斜觑他們的反應,似笑非笑。

柳随月看清了蘭花上的東西,立刻緊緊蹙起了繡眉,低低呻/吟了一聲:“唔……”

還是歐陽紅比較淡定,他只是身體僵了短短半息,随即放松下來,面無表情地吐出了兩個字:“腦/漿?”

“沒錯。”楚烈铮用足尖勾起那依舊開得絢爛的花兒,向上一挑。花輕盈地飛到半空,連帶着半截細莖,被楚烈铮小心翼翼接在手裏。

他壓下一片火紅的花瓣,露出上面斑斑點點的淺棕色痕跡,攤開來給柳随月和歐陽紅看:“在下作為一個醫……呃,有很多經驗的人,可以很負責人地告訴兩位,這是貨真價實的腦/漿。那些東西離開人體超過十二個時辰之後,就會變成這個樣子。”

“惡心。”柳随月冷着臉轉過去,拒絕再多看一眼。

歐陽紅翩翩君子,肯定很少見到賣相這麽惡劣的東西,臉色也有些難看。

不過,一來,他是個男人,楚烈铮都敢把花捧在手心裏,他總不能連看都不敢看吧?二來,這痕跡所隐藏的沖擊性信息,讓他不得不變得空前認真起來。

“明明在相反的方向,居然會有這東西存在?”歐陽紅目測了一下距離,聲音愈發嚴肅,“超過兩丈的長度……飛濺是無論如何也到不了這兒的。”

“你會不會看錯了,小師弟?”柳随月用很不爽的語氣道,“不會是其他什麽東西吧?”

不是她不相信楚烈铮,而是她真心覺得他們一本正經地圍着一朵沾了腦/漿的花議論紛紛,簡直無法忍受。

楚烈铮笑了笑,不以為意,對歐陽紅解釋道:“我家師姐略微有些潔癖,歐陽大俠,還請見諒。”

歐陽紅微微颔首,注意力已明顯不在此處。

他低頭掃視了一圈周圍的蝴蝶蘭,訝道:“奇怪,其他蘭花倒是幹淨得很!”

“嗯,在下也覺得很奇怪。”楚烈铮比了比從繡球到腳下的直線路程,道,“這一條線上,近的沒有,遠的也無,偏偏在二丈開外的這一株花上濺到了方大俠的腦/漿,真真是奇怪也哉。”

歐陽紅沉思片刻,擡起頭,一字一句道:

“那絕不是濺上去的!”

楚烈铮在心中為他喝了一聲彩——沒想到這位君子大俠竟如斯敏銳。

楚烈铮也認為這些斑點不是濺上去的。

不過他方才猶豫動搖,反反複複,最後還是有些拿捏不定。

難得歐陽紅居然能說得這麽斬釘截鐵,不留一絲餘地,真是自負驕傲到了極點。

——為什麽這麽相信自己?你就沒有犯過錯嗎?

楚烈铮略帶惡意地想着,口中道:“那歐陽大俠認為如何?”

歐陽紅幹脆地說:“某不知。”

“……”楚烈铮戲谑地笑了笑,道,“在下倒有一個想法。”

“願聞其詳。”

楚烈铮把手中的花丢在花叢裏,語氣輕松,笑意十足:“在下認為,也許是某個打掃的下人弄髒了手,将污穢随手甩到那花上的。所以,這花不過是個巧合的産物罷了,并沒有什麽值得探讨的價值。”

一陣靜默。

柳随月忍不住握住了劍鞘,接着無奈松手,抱臂習慣性地擡頭望向空曠淺藍的天空,深深呼吸。

而歐陽紅和楚烈铮打交道還太少,對他的玩笑話則明顯接受困難。

他盯了楚烈铮好一會兒,罕見地遲疑了半晌,最後忍不住問道:“你——是在耍我麽?”

楚烈铮收斂笑容,臉上一派無辜,攤手道:“歐陽大俠,這話我可擔當不起。在下只是說出一個‘想法’而已,歐陽大俠何出此言?”

歐陽紅一怔,接着搖了搖頭,接着自嘲般地在嘴角勾起一個極小的弧度,轉身往回走。

他并未如楚烈铮預料的那樣生氣發怒,依舊淡然如初。

那轉身而去的背影,悠然若仙,不惹凡塵。

只是那一瞬的吃驚,然後——就沒有了?

楚烈铮自忖換了自己,如此重要的事情被一個無名小子當做玩笑來看待,被他引得傻乎乎緊張了半天,也會擱不住面子,雖不至于拔刀弄劍,卻也必定不會再給他什麽好臉色,撂幾句狠話必是少不了的。

他本來也沒準備看到歐陽紅失态怒罵的樣子,但是對方毫不動氣的表現,還是讓他覺得有些挫敗。

清冷俊美的歐陽三公子,驕傲強勢的年輕家主,果然極具大家風範。

泰然處世上事,坦然對天下人。

不困于心,不發于色——又有幾人真能做到?

歐陽紅很驕傲,已經驕傲到不在乎外事或好或壞、外人或喜或惡的程度了。

一輪紅日當空,管你于炎炎熱夏咒罵不絕,還是在凄凄冷冬感恩戴德。

楚烈铮心悅誠服。

也許有些人會讨厭高高在上的歐陽公子,他卻覺得,這種人最值得敬佩。

所以他收起了玩笑的心思,揚聲道:“歐陽大俠,且慢。”

歐陽紅停下腳步,卻不轉頭,用他那獨特的、不知迷倒了多少小兒女的嗓音道:“楚兄還有何指教?”

楚烈铮咧嘴:“慚愧慚愧,‘指教’什麽是萬萬不敢當的。只是剛才那事,在下其實還有另一個想法。”

歐陽紅轉身,悠悠一笑,再次說出了剛剛那句話:“願聞其詳。”

柳随月在一邊安靜地立着,看兩位在一派平和的表象底下刀戟往來,不覺五味交雜。

——楚烈铮輸了。

柳随月知道他不介意輸贏,但也知道他其實是渴望着贏的。

歐陽紅驕傲自負,楚烈铮又何嘗不是?

只不過歐陽公子的驕傲由實力撐着,可以明晃晃寫在臉上,悠悠然立在雲端。而楚烈铮的驕傲卻只能藏在骨子裏,踩在腳下。

柳随月不禁想到楚烈铮曾經談論蘇家的步法,“一點浩然氣,千裏快哉風”,羨慕不已。

就像羨慕汾城雙聖一樣——“兩腳踏遍塵世路,以天為蓋地為廬”,潇灑萬分。

可是,他也有他的信念。

他在很久前,說過要做一盞燈。

明滅無多,人生一世。

江湖風雨飄搖,需要一盞引路的燈。

然而,若日照當頭,還有誰會在乎荒野裏的一盞孤燈?

柳随月卻明白——明亮的,永遠都在發光;灼熱的,一直都很滾燙。

不能萬人敬仰,便自光照一方。足矣。

何必逐日?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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