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矢志不渝

楚烈铮恢複意識時,看到了熟悉的街景。

街道兩旁伫立着開滿了紫紅色碎花的高大樹木,牆角稀稀落落地點綴有蒼綠色的草叢。他記得那裏面曾經綻放過一朵妖嬈瑰麗的花,宛如最出色的畫家在潑墨抒情,突然一筆點睛一般。

他在這裏學會了煮茶,曾走家串巷奔跑炫耀。鄰居們有的摸摸他的腦袋,含着寵溺的微笑贊嘆兩句;也有人不屑一顧,哈哈大笑地比比他的個頭,告訴他,茶根本就不是一個小小少年能品出味道的……

他那時還不服,梗着脖子非要辯出個高低上下,把西街的鄰居們氣得夠嗆。

現在,十年過去了,有些面孔,再也看不見了。

上陽城。铮雲鋪。

楚烈铮以為自己在做夢,或者眼花了,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景象,害怕一閉眼,再次睜開時它就會變成一片空茫的冰雪天地,而不再是這美好到虛幻的上陽夏景。

——因為這實在是太過匪夷所思!

楚烈铮想伸出手觸摸粗糙的樹幹,然後才發覺自己被點了穴道,完全動彈不得。

能制住他行動的人,非身懷【天下】不可。

他的心驟然沉了下去:“楚慎?”

頭頂有人笑起來:“給了你那麽大的驚喜,也換不來你叫一聲大哥麽?”

随着他手指輕點,楚烈铮身上禁锢稍松。他迅速擡頭,發現自己正倚在铮雲鋪對面的一棵樹下,晨光微醺。楚慎彎腰替他解開幾處穴道:“我真的很不明白,這地方究竟好在哪裏,能讓你柔情萬種地稱呼它為‘家’。”

楚烈铮伸手揉了揉胸口,那裏鈍鈍地疼,內傷已經好了大半。他知道這是深厚的【天下】內息帶來的強大自愈能力,所以楚慎才要鄭重其事地點了他所有能點的穴道——現在才解了不過十之二三。楚烈铮能覺察到【天下】在自發地快速運轉着,可是每當他提氣的時候,又捕捉不到哪怕一丁點兒。

他想站起來,卻力不從心,雙腿完全沒有知覺。但是目光所及之處,他身上的衣裳分明被人換過:金色袖子邊口文着跳動的白色火焰,腳上換上了一雙青色綴暗紅的雲履,胸前有一條垂落的墨綠色絲帶,是他束發的長長帶子——這身是他久違了的魔宗少宗主之裝束。

他瞥了一眼楚慎,又看了看四周的景色,說不感動那絕對是假的。他忽然鼻子一酸,低聲叫道:“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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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慎揉揉他的腦袋:“小臻……少宗主。”

“帶我去高家莊園。”楚烈铮涎着臉央求道,“解開穴道,事畢我自會與你回去。行不行?”

“當然……”楚慎應了一聲,手指一彈,封了他的啞穴,“……不行。”

看他瞬間又是大怒又是無可奈何的表情,楚慎笑道:“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險帶你來這兒的,事後少不了宗主一頓責罰。要是現在放了你,那可就不是責罰,而是斬立決了。你乖乖的,別給我胡鬧,別想稀奇古怪的點子,也別想從我手裏逃掉。否則,我這就掉頭回去。如果你能按我說的去做,我就帶你去看看那場好戲。”

楚烈铮眨眨眼睛,耷拉下腦袋,無聲地念了一句。楚慎看出他的口型:

——謝謝。

楚慎拍拍他的肩膀,道:“兄弟一場,說這些做什麽。”

他背起楚烈铮,擡起腳,忽然頓了頓,道:“如果真要謝我,那就——殺了秦湛。”

楚烈铮全身一僵。

“你要不殺,我替你殺。”楚慎淡淡道,“魔宗的人,還輪不到正道來教訓。”

楚烈铮先是一怔,随即明白過來,登時又驚又怒,奮力一拳砸在了他的半邊臉上。

楚慎無動于衷:“沒錯,秦湛是我們的人。他的計劃與少宗主你的、宗主他老人家的都相輔相成,對我們有利無害,我們為何不能與他聯手?沒有他挑起這場風雲大變,八方的高手們就不會聚集于此,也就不能讓我們有一舉擒獲的機會……少宗主,我得提醒你,你的回歸意味着正邪戰争即将開始。所以,現在死的人越多,對方的實力下降越大,将來的死亡人數就會越少。你可以繼續心軟,可以繼續天真,可以繼續混跡在八方,不過,如果你這麽做,那麽将來葬身沙場的人,會多出至少五成!這個責任,你負得起麽?”

楚烈铮臉色大變。

戰争?

戰争?!

開什麽玩笑!

他心念電轉,眨眼之間,萬千條思緒從腦海中劃過。他眸子裏血色愈來愈濃,卻在最後一刻,忽的散了個幹淨。

他抿着嘴輕輕笑起來。

“楚慎,你錯了。”

他突然出聲,把楚慎着着實實吓了一大跳,他還未來得及轉頭,忽然間就踉跄了一下,直直向前栽倒。

楚烈铮滾落在他身邊,慢慢地、慢慢地,支起身子。

一只紅色的蝴蝶從他手心裏悠悠地飛了出來。

楚烈铮活動了一下手腕,嘿嘿一笑,敲敲他冰冷的面具,道:“你真的應該聽你們那個宗主老爺的,把我揍得半死不活拖回去,而不是帶我來這裏,而且還說這麽多話……這麽多刺激我的話。”

楚慎全身僵直如鐵,紅色的蝶忽閃着幾若透明的雙翼,停在了他的額頭上。

蠱蝶。

楚烈铮道:“你忘了我那個‘九命狐小宗主’的稱號了麽?雖然我覺得那些給我取這個外號的家夥是一群白癡,但是明顯,那些白癡的眼光還要比你稍微好一點。至少,他們不會來招惹我,知道把我逼急了就絕對會出問題,狐貍不死,可是會咬人吶。你是我最敬愛的大哥,你沒有把我帶回魔宗,我真的很謝謝你。但是……”

“你說的一切,我全部都不接受!”

“我不接受什麽正邪戰争!”

“我也不接受有人為了莫名其妙的原因而失去生命!”

他摸索着自己頭上的絲帶,驀地發力,一扯兩斷!

黑發紛然而下。

“十年裏,我想了很多。”楚烈铮眯着眼睛看剛剛升起的朝陽,靜靜道,“我不求現世繁華,吾只願,天下太平。”

“很蠢,是不是?師兄師姐都說蠢。但是,我本來……”

“就不是什麽聰明人。”

他打了個響指,那蝴蝶翩跹飛離楚慎,悄然消散在空氣中。

東方彩霞滿天,楚烈铮恍惚看見,有人倚在铮雲鋪門口,帶着溫和的笑意,悠閑地品那一碗茗茶。

少年不懂茶,真的不懂。

沒有了蠱蝶的毒素控制,楚慎緩緩地撐起身子,擡頭:“這個結果,我其實也預見了。我相信你……一定會擺脫我的束縛。即使沒有蠱蝶,沒有【天下】,你也不會甘心受人擺布。你……倒是沒有負我。”

“好——我就在這裏等你三個時辰。”楚慎摘下面具,露出一張線條分明的臉孔,劍眉飛揚,眸光內斂,“三個時辰後你不回來和我一起回去,這裏……我可不能保證會變成什麽樣,會死幾個人。”

他溫和一笑,卻笑出了與舒雲截然不同的漠然與肆意:

“我的小狐貍少宗主,別忘了你大哥我,稱號可是——”

“白虎之王!”

“狐貍再會咬人,也比不得老虎兇猛殘忍。”

楚烈铮一伸手:“少說廢話,我說了我的時間很緊。給我。”

楚慎裝不懂:“給你什麽?”

“我的刀。”楚烈铮道,“你來抓我,難道不是楚無刃親自給你下的命令?楚無刃何等聰明之人,經天緯地,算人心鬼蜮,會算不出你違抗他的可能?既然知道我有可能前往高家莊園,我的缱绻刀他難道還會藏着掖着?”

楚慎苦笑着從身上抽出缱绻刀,搖頭嘆息:“你倒是知他甚深。”

“必須的。”楚烈铮笑吟吟地拿回他的老夥計,随口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嘛。不知他,我又如何對付他,乃至殺死他?”

“……”楚慎看他仿佛天經地義一般把自己放在了當世武功第一人的對立面,而且那個人還是他的父親,當即就頗為無語。于是他決定把這種敏感的問題留給這對奇葩父子自己解決,只是重申道,“三個時辰,過期不候。”

“過期不候?你是認真的麽?”

楚烈铮掃了他一眼,雖然面上笑容不變,楚慎卻心底一突,宛如被人直直看到了心中隐秘,寒意順着脊椎骨倏忽爬了上來。

畢竟是魔宗未來之主……

畢竟是楚無刃和沈約白的兒子!

楚慎含糊地笑了笑,摸摸他的腦袋:“虧我花了好久給你綁的頭發……算了,你高興就好。我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對麽?”

楚烈铮微微低下頭,任由楚慎像對待小孩兒一樣蹂/躏他的頭發,眼角餘光瞥見自家袖口的花紋,問道:“前幾日在上陽街口明目張膽穿着白焰衣裳的混蛋……是你嗎?”

楚慎見他不正面回答自己的問題,心頭一跳,要說的話沖到喉嚨口,終是化成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楚烈铮擡起頭來,目光明亮。

“那麽你看到了,為了達成目的,我可以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

楚慎知道他在說用“苦肉計”引柳随月回流風門的事。那件事上,他其實就在拿自家的生命在賭,賭一份看不見摸不着的愛情。

“那麽,魔宗的少宗主,八方的天下臻,”楚慎皺眉道,“你想要表達什麽?”

“或者說,這次——你想賭什麽?”

楚烈铮挑起眉毛,縱情大笑起來:“天下!”

終于,他還是那個飛揚跳脫、肆意任性的楚烈铮。有些事情可以改變,比如身份,比如感情,比如身邊的人。但是他知道,有些事,從他下定決心那一刻開始,就再無更改的可能,無論外界評價如何,無論前途有怎樣的荊棘坎坷——

那是他的抱負!

那是他的理想!

那是他的信念!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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