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苦難何懼

時至傍晚,夕陽殘照。樹影蹁跹,花草搖曳。

衆人立在疏曠的荒原之上,注視着面前那一眼望不到邊際的群山連綿,林木蔥茏。

他們當然不是和楚烈铮楚慎一樣跑着來的。作為追擊者,他們有大把的時間從容布置,做出适當的安排。

正如楚烈铮所說,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大型游戲,并不急于一時一地之争,而應更加注重持續與持久。

長途跋涉是個體力活兒,楚烈铮那是條件所限,迫于無奈,兼之又別有目的,才靠兩條腿巴巴地從上陽奔到忘憂谷。而八方之衆有時間,有精力,有資源,自然不會和他一樣。

——他們是騎馬追來的。

堂堂上陽首富高家,提供十幾二十來匹駿馬,實在是舉手之勞。

此刻,在朦朦胧胧的暮色裏,一十八人或策馬而立,或牽馬緩行,在林子的外圍踱來踱去,思忖萬千。

從外面向林子裏面看去,那是一片灰蒙蒙的幽深地域,如死水一般安靜,仿佛把聲音、光線、乃至生命都完完全全吞噬掉了,雖然貌若無害,卻令人不由生出悚然之意。

“……怎麽辦?”高振雄問花容。

這裏已經屬于忘憂谷的一部分——雖然是很邊緣的一部分,但畢竟也歸屬于花容名下。高振雄對自己的定位就是一個和氣生財的成功商人,所以一直以來有事都會習慣地問問花容,何況,這又是人家的地盤。

花容眼角餘光若有若無地飄向遠處幾處斷折的草葉,長袖一揮,道:“今日已晚,林中兇獸出沒,不宜追擊。無論何事,留待明日再談。”

她說話實在很不客氣,但高振雄對她那不甚謙恭溫婉、甚至有些倨傲放肆的語氣絲毫不以為意,呵呵笑着點點頭,轉身離開,走向旁邊一臉興奮、探頭探腦的高長存。

花容對他如何管教自己的兒子完全不感興趣。她擡頭望着被群山遮住半邊的夕陽,腦中浮現的卻是一個衣衫淩亂的少年慌慌張張闖進她大院子裏的情景。

真快……一眨眼,已是三年光陰。

那個曾經含笑一疊聲叫她“花姊姊”“花姐姐”的飛揚少年,已經學會了懷疑她、質詢她、否定她、傷害她,并且在數個時辰前,還沖她怒吼:“我是你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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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容垂在身側的手下意識地抓住某個東西,意念動處,思緒翻湧,她指尖不自覺地用力捏緊,忽聽啪的一聲輕響,手中物體竟被她捏碎了。

花容慢慢低下頭,攤開手掌。

手心裏躺着幾片玲珑的碎玉,一滴滾圓鮮紅的血珠徐徐滲了出來。

那是她腰間的一件玉環佩飾,不算什麽珍品,卻陪了她好些年頭。如今就這麽碎成了一堆不可挽回的殘片,花容心中也是一陣恍惚。

空氣中有暗香浮動,柳随月的聲音随之輕輕響起:“花谷主,我們……聊聊可好?”

花容一點一點攥起拳頭,亦是輕聲回應:“好。”

——————

“不怎麽樣。”

楚烈铮根本不領楚慎的好心,不耐煩地将他推開,惱火道:“叫你走,你乖乖給我走就好了,哪來那麽多廢話。如果你覺得自己血太多了,非要放上一放,就去找幾只蚊子虻蟲去幫你吸出來啊——莫非,你認為老子看上去很像那些吸人血的玩意兒?”

楚慎臉色微沉:“你什麽意思?”

“你知道我什麽意思。”楚烈铮一昂頭,傲然道:“哼,不就是區區一個破珠子麽,老子就是不喝血,我就不信它能把我怎麽着。”

“你以為你忍忍就過去了?”楚慎虛着眼問他。

“難道不行?!”楚烈铮大聲反問。

“行,當然行……”楚慎指指楚烈铮背在身後的雙手,“不過,你把手指都插/進樹幹裏做什麽?喲,真狠心,一下挖出十個那麽深的洞,樹難道就不疼嗎?”

“就像你說的,我他娘——不就是在——忍嘛!”楚烈铮咬牙,腦袋向後抵在樹幹上,脖子和額頭上青筋迸起,鬓角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喂,你說夠了沒有?說夠了就快快滾蛋,我可不想讓你看見我的狼狽樣子。”

楚慎遲疑了一下,退了一步,道:“你真能忍住?”

“廢話!”楚烈铮大喘了一口氣,嘿嘿笑道,“你見過我有什麽做不到的麽,我的……大哥?!”

楚慎嘆了口氣:“既然你如此堅持,連大哥都叫出來了,那麽……好吧。”

他面向楚烈铮,倒退着,一步一步退進更深更暗的陰影中。

楚烈铮艱難地笑了笑,瞪大雙眼望着被樹枝切割的支離破碎的天空,眼裏血色愈來愈濃。

那血色幾若實質,恍如怒濤般在他的眸子裏翻湧喧嚣,而眼睛裏的僅存的那一絲清明就像是滄海一葉小舟,随浪沉沉浮浮,時刻都有滅頂的危險。

一團火忽然竄起,在楚烈铮心中熊熊燃燒,他的血液開始沸騰,骨骼開始酥軟,腦袋裏剎那一片空白。

他插/進身後樹木裏的手掌倏忽一松,整個人就像被抽走了全部骨頭一般,沿着樹幹慢慢滑下,頹然跪倒在地上。

“娘的……”他低低笑起來,努力維持着最後的清醒,用沙啞幹澀難聽至極的聲音自嘲,“真的很……很渴啊……這該死的……珠子……居然比那個變态……變态老頭兒還……還變态……呼……呼……我上輩子是……造了什……什麽孽啊……他二大爺的……呼……”

他猛然一暈,眼中血色蔓延,濃稠得幾乎要滴出來。

等他再次掙紮着奪回身體的控制權時,他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把左手舉到了臉前。

映入眼中的白色衣袖上血跡斑斑,那是他的血,當然,也有秦湛的血。

重要的不是這個,而是——

袖子口露出的那一截手腕。

他盯着自己的手腕,盯了好久好久,腦子裏不斷回放着楚無刃手臂上滴下絲絲縷縷鮮血的情景,也不斷回味着那時喝到血之後産生的無與倫比的痛快和滿足。

仿佛……那就是人間一切幸福的集合。

不知不覺中,楚烈铮極慢極慢地,把手腕湊向自己的嘴巴。

牙齒咬破皮膚,第一抹腥甜浸潤舌尖。

楚烈铮一個激靈,徹底清醒過來,急忙甩開自己的左手手臂,右手撐着地面,虛脫也似地急促喘着粗氣,背後衣裳被汗水盡數打濕,黏糊糊地貼在身上。

一只紅色的蝴蝶悠悠從他手腕的傷口裏鑽出來,輕輕一扇透明的薄翼。

楚烈铮倒抽一口冷氣,猛地抱住腦袋,面孔瞬間疼得扭曲變形,一聲痛苦的呻/吟破碎地從喉嚨中溢出。

鎖邪珠引發的喝血沖動他也許能抗,蠱蝶帶來的疼痛他也能硬着頭皮忍下來,但二者合一時——

一加一産生了遠遠大于二的效果。

——這才是鎖邪珠留在他身體裏的真正後遺症!

沒有鎖邪珠,蠱蝶安分得很;沒有蠱蝶,鎖邪珠不足為懼。

偏偏——

“哈——那又如何?!”難以忍受的疼痛倒激發了楚烈铮心中的豪氣,他一拳砸在滿地的枯枝敗葉上,嘴裏發出壓抑的咆哮:“我的身子,我說了算!誰敢掌控!”

鎖邪珠仿佛能聽懂他在說什麽,回應他以一輪更猛烈的劇痛沖擊。

“嘶——”楚烈铮渾身發顫,卻大笑着,又是一拳暢快淋漓地擊出,“不夠!不夠!你他娘的敢不敢——再厲害一點兒!”

…………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

楚烈铮在地上翻滾抽搐時咬破了舌頭,頓時,一股濃郁的血腥味道充斥整個口腔,大大緩和了他所受的痛苦。

下一刻,他卻是輕蔑一笑,将滿口血沫呸的吐了出來。

“老子不喝這勞什子,管它是誰的,都不喝!”

他十指死死扣住泥土,臉色蒼白,雙頰浮現出病态的紅暈,嘴角沁出絲絲鮮血。

眼中溢出兩行殷紅的液體。

恍如血淚。

他支撐着跪起,深深埋着頭顱,看鮮血從自己七竅裏流出來,一滴一滴滴在地上,卻笑了,笑得很是滿足。

眼中血色狂潮緩緩退去。

“結……結束了啊……”楚烈铮沙啞着咳了幾聲,喃喃道:“楚慎……你看夠了沒有?”

躲在一邊看他折騰了大半夜的楚慎長長吐出一口氣:“就知道瞞不過你。娘的,我真的後悔了,我就不該回來——我他媽要被你吓死了!”

楚烈铮低聲笑道:“喂,你可是白虎之王……怎麽可以又說……髒話……”

他忽然晃了晃,無力地徹底栽倒。

“小臻!”

楚慎縱身一躍而出,接住楚烈铮倒下的身軀,片刻不停地點了他好幾處穴道,大急:“你怎麽樣?”

楚烈铮閉着眼睛,哼哼唧唧地糾正道:“告訴你……多少遍了……我叫……楚……楚烈……”

話音戛然而止。

——這一次,他終是沒有說完。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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