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第一把火

楚烈铮翻了個身,四仰八叉仰卧在一堆蓬亂的枯草上,斷斷續續打着呼嚕。

坐在他旁邊的楚慎掏掏耳朵,又掏掏耳朵,實在很想用自己的面具捂死楚烈铮——讓你這麽悠閑地睡大覺!讓你這麽響亮地打呼嚕!有沒有考慮到我這個臨時充當監護人的大哥的感受啊!

楚烈铮對此的回應就是:他用鼻子吹出了一個透明泡泡。

楚慎一邊氣得想給他一巴掌,另一邊,卻又欣慰得直想仰天大笑三聲。

一天之內,楚烈铮先後經歷了喪“親”之痛,嗜血之欲,手足之戰,千裏之逃,最後還自虐傾向十足地與自家身子過不去,一直折騰到精疲力竭,無力昏倒。

可以說,一個人一生所能遭遇的所有傷痛,楚烈铮在一天之內就悉數嘗了個遍。

其中還不乏常人難以接觸到的勾心鬥角,驚心動魄。

說實話,楚慎在這堪比三秋長久的一天時間裏,曾經不止一次地擔心楚烈铮會承受不住,精神崩潰。

他倒不認為楚烈铮會變成傻子瘋子什麽的,他只是怕楚烈铮會成為楚無刃第二,依舊保持着過人的心智,卻抹殺人性,冷漠冷血,變成一個真真正正的變态怪物。

但是很明顯,楚烈铮比他父親的心裏承受能力強了不止一點半點。他不僅把所有苦痛全部硬生生受了下來,而且,居然還保持着一種令人抓狂的好心境。

也許,今天這些在楚慎眼中非人一般的苦難折磨,對于從小就在生死線上掙紮求存的楚烈铮來說,不過如此而已。

反正,楚慎自忖換了自己,現在就絕對不能如此悠游自在地翻身睡覺打呼嚕吹泡泡……好吧,平日裏白虎之王大人也不會打呼嚕,更不會用鼻子吹泡泡。

看着睡相憨态可掬的楚烈铮,楚慎突然童心大起,俯身撩開他擋住前額的碎發,彈了彈他的腦門兒。

楚烈铮不耐煩地一個手刀劈過去,眼也不睜,準頭卻好得吓人。

楚慎連忙後仰避開,大聲罵了一句。

還沉浸在睡夢裏的楚烈铮勾了勾唇角,又翻了一個身,咂咂嘴,說了一句含混不輕的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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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慎聽得很清楚,那是一句“對不起”。

楚烈铮在向誰道歉?

秦知理和莫憐舟?秦湛?柳随月?還是——八方的所有人?

楚慎不知道,不過看着楚烈铮噙着的微微笑意,他知道,不管在現實中被道歉的人如何反應,至少在楚烈铮的夢裏,他一定得到了令他滿意的回答。

于是楚慎看了看夜空,算了一下時辰,解開外衣鋪在楚烈铮身上,自己靠着一棵大樹,慢慢也閉上眼睛。

似乎是沾染了蠱蝶之血太久的緣故,周圍的小蟲都遠遠避了開去,沒有哪一只不開眼的來打擾他的安眠。

楚慎很快就睡着了。

所以他沒有看見,黑暗中,依舊笑着的楚烈铮,眼角緩緩地滾下了兩行淚珠。

一夜無話。

次日一大早,楚慎一張開眼,就看見他那活寶少宗主在不遠處津津有味地燒樹葉玩兒,嗆人的黑煙晃晃悠悠就朝自己這邊飄來了。

——感情自己是被熏醒的!

楚慎伸手揉了揉眉心,嘆了口氣,然後才驚覺——他的面具不在臉上。

“喂,少宗主啊,拜托,”他用腳後跟想也知道這是誰幹的好事,“把面具還給我。”

楚烈铮擡頭向他這邊瞟了一眼,露出一雙淚水汪汪的眼睛,以及被煙熏的慘不忍睹的一張面孔:“那麽醜的東西你還要它做什麽?我實在看不順眼。燒了。”

“燒——燒了?!”

楚慎差點沒直接跳起來。

他那威風凜凜的“白虎之王”稱號,最初可就是來源于自己那個森嚴猙獰的白虎面具。況且一戴數十年,上至與他同輩份的魔宗其他堂主,下至底下一大票兄弟,個個都見慣了他成天以面具示人的樣子,現在甚至出現很多人只認白虎面具,不識楚慎真容的怪異現象。如今面具被楚烈铮因為一個任性混賬至極的理由說燒就燒了,他以後怎麽辦?

不戴面具的楚慎,感覺就像沒穿衣服一樣,渾身不得勁兒。

也許是他眼睛瞪得太吓人了一些,楚烈铮向後一縮,叫道:“怎麽?你想為了一個破面具揍我嗎?我可警告你啊,老子現在是傷員!傷員懂不懂……”

“哦,懂,不就是傷員麽。”楚慎陰森森道,“咦,不過這個傷員倒真是厲害,居然能從我的臉上摘下面具,并且讓身為魔宗十大高手之一的我,一點兒感覺都沒有。”

“那是我武功高強。”楚烈铮笑眯眯說道。

楚慎眯起眼睛,慢慢從地上爬起來,俯視着楚烈铮:“武功——高強——”

楚烈铮忙擺擺手:“喂喂喂,武功高強的傷員也是傷員,欺負傷員會被老天爺用雷劈的!”

楚慎剛要說話,只聽——

轟!

天邊炸響一聲驚雷。

楚烈铮雙手一攤,歪着頭得意洋洋地看着他,笑道:“嗯?你剛才說了什麽嗎?”

“……沒什麽。不,我說……燒就燒了吧。”

楚慎嘴角抽了抽,決定放棄這個話題。

實在不行,回去重新再打造一個一模一樣的就好了——反正給他打造面具的那位還沒死呢。

至于在回山之前被人看到了怎麽辦……楚慎手中轉着楚烈铮的缱绻刀,眼角閃過一絲狠色。

楚烈铮沒看到,更有可能是看到了也沒在意,只是向楚慎招招手,道:“既然沒事兒了,這位皮膚白得像死人的大哥就過來幫幫忙吧,在下雨之前我們得把火生起來。”

楚慎被他喊出來的稱呼氣得笑了,擡頭看看天色,果然一片陰沉,全無昨日的風和日麗,星河璀璨。夏日就是這點惹人煩,天氣變幻得比楚烈铮切土豆還快,一時晴一時雨,總會在毫無征兆地時候給你來個大大的驚喜,吓不死你也要氣死你。

楚慎踱過去,看楚烈铮袖子卷到胳膊肘,萬年松散的頭發都綁了起來,咬牙切齒和兩塊火石做鬥争。他手下一堆樹葉卻只冒煙,明火時不時竄起來一星半點兒,卻又轉瞬即逝。

楚慎皺了皺眉頭:“就這樣子,你拿什麽燒掉了我的面具?”

楚烈铮直起身,鄭重道:“诶,不帶這麽看不起人的。我剛才明明生了一堆這麽——高的火,你那破面具真的一下子就給燒沒了。現在嘛——你一醒,這周圍的人品可不就被你給拉低了,于是火就不聽我的話,死也不肯生起來。我也沒辦法啊。”

楚慎無辜地指指自己:“你的意思是,你生不起火,要怨我咯?”

楚烈铮眨眨眼睛,還頗為正經地點了點頭:“沒錯。”

楚慎實在忍不住,一巴掌甩了過去。

楚烈铮也不躲,腦袋被結結實實拍了一巴掌。

只聽呼的一聲——

他那一頭胡亂綁起來的頭發啪的掙開束縛,飄飄揚揚紛紛而下,倒是好看得很。

長發飛舞,楚烈铮直挺挺坐在那裏,一聲不吭,只是盯着楚慎瞅。直瞅得楚慎心裏犯怵,炸起了一身汗毛,無可奈何,不情不願放緩語氣:“少宗主……”

“哼。”

“小臻哪……”

“哼。”

“小弟喲……”

“哼!”

“哎呀我錯了成不?”楚慎揉揉他的腦袋,輕輕踢了他一腳,“又不重也不疼,你裝什麽裝?過去過去,我給你生火,好了吧!”

于是楚烈铮迅速重展笑顏,心滿意足地挪開地方,看看自己大哥手法熟練地把火生起來,不由贊嘆道:“呵,真不愧是白虎之王。”

“白虎之王和生火有個屁的關系。”楚慎沒好氣地爆了今天第一個粗口,“話說,你不是常年出門在外行走八方麽,怎麽連生火都不會?”

楚烈铮正忙着拿袖子抹臉,聞言吐了吐舌頭,笑道:“都說了是因為你人品不好,影響到我了嘛。”

楚慎毫不客氣地冷笑一聲:“放屁。”

“接連……接連兩個‘屁’字……”楚烈铮露出大吃一驚的表情,直接把髒兮兮的袖子就往楚慎臉上招呼,“你莫非是——是假的?!”

“你才是假的。”楚慎一把甩開他的袖子,嫌惡道:“滾一邊兒去。”

楚烈铮于是又往一邊挪了挪,笑了笑,漫不經心地說道:“……不會生火和游歷八方,似乎也沒什麽關系吧。”

“那你在野外的時候怎麽取暖?怎麽吃熱的東西?”

楚烈铮聳聳肩:“那就不取暖,不吃熱的東西呗。”

楚慎手裏的火石掉在了地上。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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