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以弱對強

斷虹子一語道破了魔宗的本質。

說到底,魔宗也不過是一個宗門而已,和忘憂谷的花家、天賜峰的劉家于根本上并沒有太大的區別。而它之所以被世人所不容,欲除之而後快,卻在天下皆敵的情況下屹立千百年而不倒,仔細分析起來,正是因為它有着一點和其他宗門迥乎不同的地方。

——如果說流風門當年是在揣摩人心,看透世事,那麽魔宗就是在玩弄人心,篡改世事。

前者與後者的區別,一目了然。

若自己的身份、武功、性格被人随口道來,人們會覺得那人百事通,過目不忘,或者有一雙慧眼什麽的,心中的震撼與佩服絕對要大于恐懼。

不過,要是自己的理念、心意、信仰、感情被人拿來捏扁揉圓,三言兩語就被撩起往日想連都不能想的欲望,身不由己,偏生又無可抗拒,這就讓人無法容忍了。

人們并不是害怕自己受到魔宗的蠱惑,因為據說受了蠱惑的人都會對魔宗死心塌地,無畏生死,自然也就不會再害怕。他們害怕的是魔宗沒有向自己出手,卻向自己的親人、朋友、同門下手,從而導致親友背叛、反目成仇、手足相殘,以至于出現信任危機,引發社會動蕩……

這并不是危言聳聽。

魔宗當年崛起于極峰時,在世人真正意識到它的威力與誘惑力之前,它還真的醞釀了一場大風暴,颠覆了數十個大小宗門,間接導致了上萬人的死亡,以及成百上千的家庭支離破碎。

經此巨變,魔宗一躍成為天下公敵。

但是只要它願意,總會有源源不斷的人加入進來,也會有數不勝數的人前仆後繼地甘心為它赴死。真如原上之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所以過了千百年,八方各宗門換了一撥又一撥,極峰之上的那個龐然大物,卻依然悠哉悠哉地呲着它的獠牙。

其集世人心魔于大成,是曰“魔宗”。

楚烈铮在極峰的十年雖過得十分艱辛,但他無論如何也是魔宗的下一任主人,對于這些最基本的東西,他自然知曉得一清二楚。

他不僅知道,甚至還身體力行。游走八方之時,他早已在不動聲色間播下了無數的種子,為的就是防範有一天出現一個像花容這樣的有能力、有威望、有膽識、有頭腦,最重要的,還有強烈的消滅魔宗的抱負之人。一旦自己不能阻止正邪之戰,那麽楚烈铮完全不介意給己方多添幾分勝利的籌碼,那些人,就是他為花容準備的後手。他就不相信後院起火,花容在前線還能打得起來。

從這方面來說,他的目的與其他魔宗人其實有很大不同。

別人是唯恐天下不亂,完全不在乎會付出多少條人命;而楚烈铮卻只想天下長安,舉世太平,人人平和安康,沒有流血,更沒有死亡,實在不行,也要用最少的代價,換來最好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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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心中這個“愚蠢”的理想——或者說,夢想,楚烈铮可謂無所不用其極,什麽法子都敢拿來用。如果光看手法不看心性的話,他絕對是個徹徹底底的魔宗人,一點兒沒錯。

随着他承認的話出口,場上氣氛驀的凝重起來。

楚烈铮壓下對當年流風門“禍起蕭牆”之變故的強烈好奇心,看着倏忽沉默下來的老道,心中一動。

他突然知道要怎麽把剩下的人也引進來了。

于是他悠悠一笑,對斷虹子道:“前輩說了這許多,卻不知您可否知曉,魔宗究竟是如何做法,才導致了您所言的那些危害?”

斷虹子一下又一下地撫着胡須,慢慢搖了搖頭。

楚烈铮轉了轉眼珠,目光有意無意地瞥向在樹林外面的雲無痕。

然後他滿意地看見,從從容容的斷虹子,臉色終于變了。

“楚少宗主,你不會……”

“怎麽不會啊?”心中有了計較,楚烈铮說話便放松了許多,不再絞盡腦汁想一些文绉绉幹巴巴的詞句,信口回道,“前輩您還記得剛才雲兄尖叫過麽?然後他就不明不白地暈倒了……您說這是為什麽?”

所有人都是一呆。

斷虹子哆嗦了一下:“少宗主,你你你……你對老朽的小徒兒行了那蠱惑之術?”

楚烈铮只微微笑,不置可否。

他當然不會告訴他們,雲無痕暈倒和什麽亂七八糟的“蠱惑之術”一文錢關系都沒有,完全是他體內的蝴蝶耐不住寂寞,出來透透氣導致的。

他不說話,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其他人便坐實了他使用魔宗妖術的“事實”。

看他的眼神又不一樣了。

這讓楚烈铮感到很好笑:你們原來到底對我抱有怎樣殷殷的希望啊?失望一次兩次三次,驚訝一次兩次三次,難道我做的這些事不是一個魔宗人理所應當所做的嗎?當知道我是魔宗少宗主的時候,你們居然都沒有做好面對如此局面的思想準備?

莫非是我做好人時太好了,現在扮演壞人又太像了?

楚烈铮于是打算裝壞人一裝到底:“斷虹前輩,我敬你是頗有清譽的前輩,想要給你一個誠懇的建議,不知你肯不肯賞個臉,聽上一聽?”

斷虹子揚了揚他的白色長眉:“楚少宗主有何指教?”

“慚愧。”楚烈铮抹了一把臉上雨水,笑道,“雲兄無礙,那是我手下留情,也算給你們打個招呼。接下來我要動真格了,前輩你們……可要小心啊。如果再有人落單……嘿嘿嘿……”

他突然一蹬樹幹,身形恍如離弦之箭,直射斷虹子。

變生肘腋,斷虹子才真正展現了他身為當世頂尖武功高手的絕頂風采。

面對楚烈铮來勢洶洶的進攻,他不慌不忙後撤小半步,沉腰下馬,擺了一個似虛似實的起手式,右掌在前攔住胸口,左掌居于下後方擋住腹部,下颌微收下抵,護住喉嚨,全身上下無一絲破綻。

楚烈铮卻清嘯一聲,在半空一個翻滾,足尖甩出無數水珠,管他有沒有防備,呼啦啦甩了斷虹子一臉。

斷虹子倒沒想到他會這麽奸詐無恥惡心人,趕緊擡手連劈帶擋,防了近八成的泥水,剩下的就無可奈何,頓時成了大花臉。尤其是他一個白眉毛白胡子的仙風道骨的人物,被人甩了泥水,實在比打他一耳光還難受。

這還沒完。

趁着斷虹子回手護臉的空檔,楚烈铮眼毒,一掃眼就尋到了他慌忙中不可避免露出的破綻,當即毫不客氣,恰好轉了三百六十度翻了回來,狠狠一拳搗出。

斷虹子哼了一聲,再退半步,抵住樹幹。

楚烈铮的拳頭距離斷虹子的小腹差了半寸,卻勢頭已盡,無論如何也無法再向前遞出哪怕一分。

——差之毫厘!

楚烈铮立知不妙——他到底還是低估了斷虹子。

這些人老成精的家夥,對敵經驗之豐富,十個楚烈铮加起來都比不上。楚烈铮變招快,心思詭,走的是一個“奇”字。而斷虹子應變強,根基厚,走的是一個“穩”字。

出其不意,固然許能贏得一時半刻,但只要對手不犯錯誤,他就永遠也笑不到最後。

以弱勝強之所以被人憧憬渴望,被稱為奇跡,就是因為它發生的概率太小太小,小到基本等于零。

按照楚烈铮一開始的計劃,他根本就不想和斷虹子、劉家雙主、高淩霄這些家夥硬拼,因為在不動用蠱蝶的情況下,他完完全全處在劣勢,勝算連一成都沒有。

這一下襲擊,打的也是虛晃一槍,沾之即走的算盤。

當然,能打中斷虹子的話就更好了。

不過可惜,由于對方在雨水污眼的情況下還能分心二用,反應迅速,楚烈铮這一拳頭連人家衣角都沒夠着。

還好,他本來就沒抱太大指望,因此失手了也不會覺得有多麽痛心疾首。

給出了建議,“指教”了幾招,楚烈铮餌已抛出,魚兒吃不吃已非他所能掌控。

他準備撤退。

“想走?”斷虹子第一時間發現他的退意,哼道,“少宗主,你也太看不起天下英雄了!”

他的手掌畫了一個圓潤無比的弧,似慢實快,已在瞬間搭在了楚烈铮腕上。

“無痕,看好了!”斷虹子一聲大喝,“纏絲手!”

楚烈铮大驚,一咬牙,也不去管被握住的手腕,另一只手自顧自砸向斷虹子面孔。斷虹子道一聲“好!”,收手格擋,動作依舊清清楚楚,偏生快速無比。

楚烈铮也是連綿快速的行家,看出斷虹子并無殺人之意,幹脆舍棄了對自家的防禦,一招一式皆是兇狠毒辣、直擊要害的進攻,以拼命三郎的架勢,居然硬生生地擠出了一絲空檔。

楚烈铮長笑一聲:“走啦!”

向下直直墜落。

斷虹子臉上青氣一閃:

“少宗主且留步!”

他一把扼住了楚烈铮的腳踝。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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