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1)

楚慎花了一整夜的時間,披荊斬棘,摸爬滾打,終于在破曉之際聽到了潺潺的水聲。他精神一振,用缱绻刀挑開擋路的樹藤,臉色似是歡喜又似是憤怒,大步向前走去。

可憐絕世名刀缱绻,竟然淪落成了一把開山柴刀。若是缱绻有靈,必會對這姓楚的一對兄弟恨得咬牙切齒,搞不好一扭頭沖自己的主人就劈過去了。

楚慎又走了小半個鐘頭,借着晨曦的微光沿着河道走了至少七八裏路,全乎沒有看到楚烈铮的影子,後來,倒是發現了另一樣東西。

又一棵被刻了字的老樹。

這一次不是楊樹了,而是一棵蒼勁挺拔的河邊老松,至少活了有三四百歲,盤根錯節,枝繁葉茂,隐隐似有靈性。結果被楚烈铮那個混蛋不知好歹地胡亂在上面刻了字,就像是一個百歲老爺子被人在臉上畫了幾個圓圈,難不難看且兩說,總之是萬分的失禮,題字人顯得格外放肆。

“啊喲,真是對不住啊,我家小弟年幼無知……”

魔宗對這些快要成精了的古物相當敬重,楚慎只能苦笑,合掌對那老松行了半禮,替楚烈铮賠罪。結果低頭一凝目,卻是一怔。

這棵樹上的字跡工整隽秀,自成法度,內氣含而不發,後招暗藏,既有女子玲珑百轉的溫雅,又有男兒指點天下的豪氣,與楚烈铮的手法大相徑庭。

楚慎瞬間想到了一個人,不由得大皺眉頭,細細讀道:

【風起于極峰之巅,雲湧至上陽別苑。五日盡改天下勢,十年後看若相識。刀光劍影叱八方,人心鬼蜮難相防。一杯醉倒紅塵客,踏遍雪浪斬驕陽。】

“這……”楚慎讀了一遍,前三句好懂得很,無非說的是這場虎頭蛇尾的風雲際會之事。最後一句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明白,“‘踏遍雪浪……斬……驕陽’?姓花的那個女人究竟在想些什麽?對了,少宗主是不是和她在一起?唉,唉,這兩個人有一個就能攪得世界大亂,兩人聯手,那還了得?不是極峰保不住,就是八方變成零方、一方。總之得盡快找到他們,可不能讓這兩個小瘋子為所欲為。唉,想我堂堂白虎之王,如今怎生那麽命苦!”

他轉身欲走,忽然見到頭頂一根針葉上穿着一枚玉蘭樹的大葉子,而他一路走來,在近旁并沒有看到任何一棵玉蘭樹,這葉子卻是從何處而來?若不是有人專程将它從遠處帶來插在這兒,實在別無其他解釋。而巴巴地把一枚玉蘭葉子攜來挂到松樹上,十成可能裏倒有九成是圖了它那寬闊堅硬的葉面——那真是留字的好材料。

念及此處,楚慎一振衣袂,縱身躍起,落下時指尖已夾住了那枚綠葉。那葉子青翠欲滴,原有一層打了蠟的表面,如今卻有人在上面雕琢了許多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變得有些吓人。

楚慎就着天光去看,發現上面的字跡是難得有人能寫好、或者想寫的簪花小楷,尤其是在一枚筋脈交錯的樹葉之上,寫簪花小楷費時又費力,難得花容有那麽大的雅興。

楚慎指尖輕輕觸摸樹葉上的印痕,沉吟半響,喃喃道:“原來是金釵……”

想着名滿天下的花大谷主拔下其束發的釵子,一個字一個字的慢慢琢磨,楚慎頓時覺得這片葉子變得異常沉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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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上的內容不問可知,必然重要無比——據楚慎所知,那位喜歡他家少宗主的花谷主留下的墨寶,一句能令人生,一句能令人死,翻雲覆雨,每個字都珍貴得要命。

楚慎看看老松樹,心裏開始盤算着要不要把它剝皮帶回去,還是直接讓它壽終正寝、一命歸西算了。

當然,在剝皮砍樹之前,他先舒舒服服地倚着樹幹,把那一葉滿滿當當的文字仔細看了一遍。讀了幾句,他全身驀地一僵,再讀幾句,楚慎整個人都顫抖起來。等到他讀完擡起頭時,臉色已是吓人的蒼白。

“少宗主……少宗主……”他低聲叫了幾句,忽然拔足狂奔,大叫道,“少宗主!少宗主!楚臻!楚烈铮!你在哪裏?回答我!快回答我啊!!!”

沒有任何人回應他。

楚慎頹然坐倒,手指微顫,慢慢拿起那枚葉子,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踏遍雪浪,踏遍雪浪!嘿!膽大妄為,不外如是!這個……這兩個瘋子!真以為自己了不起了?這一去……不知還有沒有再見之日?少宗主,你……你保重了……”

——————

柳随月一陣沉吟。

她看着面前的景象,徐徐地後退了一步,又後退了一步,右手抓住劍鞘,冷聲問:“确定無法可解?”

舒雲在一邊搖搖頭:“她既引我們來此,定然不會讓我們如此輕易地出去。”

莫情右臂軟軟耷在身體一側,肩上有血水不斷湧出,他卻渾不在意:“置之死地而後生,小娃兒不要灰心喪氣。”

柳随月苦笑。

她現在連劍也懶得拔了,抱胸一哂,笑出無盡落寞,也笑出了一份永未動搖過的執念——

“只是迷宮而已,死地倒也談不上。”她嘆了口氣,道,“只是……我們敗了。”

她望向幾步外樹葉間灑下的片片光輝,雖是丈許之遙,卻遠如天涯。

這幾步距離之內,有顏色詭異的草叢一片,其中不時有翠綠或鮮紅的小蛇游進游出,間或跌出三五只互相纏繞成團的三角腦袋小蟒,顯然是個蛇窩。這些蛇從他們三人腳下自在逍遙、旁若無人地滑過,連沖他們吐一吐芯子都懶洋洋打不起精神。但是柳随月他們心裏都很清楚,若是誰認為這些蛇善良無害,上前哪怕半步,立刻就會招致最猛烈的攻擊。小蛇皆有劇毒,草叢裏還埋伏着幾只水桶粗的大蟒,莫情的右臂的傷便是被其中一只甩了一尾巴造成的。

這一處蛇窩,構成了前進無門的巨大天塹。

而他們身後,則是一片棕榈林。

看似平平無奇,但是個中兇險,不遜眼前蛇窩稍許。

最糟糕的是,他們費盡力氣,殺退毒蟲野獸,穿過棕榈林,一出林子見到的,必是這一條條令人絕望的小蛇大蟒。

迷宮,天然屏障。

“看到那條河了麽?”柳随月終于下定決心,玉指輕點,林子靠左一邊有一條極窄極窄的河流,“那是郦河分支的分支,沿着河道走,向東,再轉南,接着順流而下,便能到無為河,那時再北上,便可以回到上陽。而且,這一條道路上基本沒有阻礙,只是長了一些,卻是破這迷宮的唯一法子。”

莫情大叫起來:“你這是什麽意思?”

柳随月冷冷道:“我說我們敗了,敗了的人,就該按照人家給你的退路,老老實實回去!”

“什麽叫敗了?”莫情又叫了一聲,聲音忽然啞了下去,“為什麽敗了?”

舒雲最為心平氣和,溫言回道:“因為我們不懂他們的世界。無論是三師弟,還是小師弟,亦或是花谷主……他們都不怎麽能好好制住自己跳脫的思維,敢想我們不敢想的,也敢做我們不敢做的。所以他們一旦失敗,就是慘敗;而一旦勝利,自然就是對手——也就是我們的噩夢喽。”

莫情沒好氣地訓斥這位老是給他上思想教育的師侄:“我不需要你為他們說好話!”

舒雲對他謙遜地笑笑,轉而問柳随月:“你怎麽知道這條路?”

柳随月咬牙切齒:“蛇窩,迷宮樹林,河流——這是你的好師弟當年曾經走過的地方,我當然知道!”

她已經氣呼呼地大步朝溪流走去,一只不開眼的蛤/蟆從樹頂向她撲來,一道華麗麗的劍光閃過,柳随月面無表情繼續向前走,一步也沒有停頓。

身後落下一灘血雨。

莫情用左手搗搗舒雲:“她怎麽氣成這樣?”

舒雲道:“因為這是小師弟曾經走過的路,如今咱們卻是被花谷主引到這兒來的。”

“那又怎樣?”莫情還是一臉莫名的表情。

舒雲耐心告訴他:“這說明花谷主也知道這條路。花谷主為什麽把咱們引到這兒來?花谷主又為什麽知道這條路?當然是小師弟和她在一起,她聽着他的提示,幫他困住、支走咱們哪。”

莫情依然不解:“那和你師妹生氣有什麽關系?”

舒雲怔了怔,然後一臉同情地看着自己師叔:“你真是不懂女孩子。難怪當初我師娘沒有選擇你……”

“臭小子你說什麽!”莫情跳腳大喊。

柳随月憤怒地回頭,柳眉倒豎,鳳眼裏幾乎要噴出火來:“兩位還不走,是喜歡上這兒的蛇了麽?懂女孩子的師兄,要不要進去找一只母蛇讓它放我們過去啊?!”

“糟啦。”舒雲笑眯眯地道,“我忘了師妹的耳朵很尖的。哎呀,師叔,快走吧。”

————————

同一時間。

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遭遇了不同的困境。

他們都是心思靈活之輩,不可硬拼力敵,他們都果斷地選擇了那條安全、漫長的道路,向着忘憂谷外,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沒有三個月,他們別想見到空曠地帶。

沒有五個月,他們別想見到除他們之外的人。

沒有人落單,也沒有哪一組有三個以上的成員。

有了花容做幫手,楚烈铮只用了不到一天時間,就完成了他的“分割”戰術,卻沒有“包圍”,也沒有“擊破”,甚至還向那些不知道路的人指點了正确的方向。

這是為了不把他們逼得太緊,防止有人行那破釜沉舟之事。

有了退路的人,他們的鬥志已在無形中散了大半。

事态的發展是如此順利,似是出乎意料,卻又在預料之中。

又一次夕陽西斜時,楚烈铮躲在暗處,看着雲無痕打橫抱起端木清漣,帶她走過一段泥濘之地,不知不覺間,已是淚盈滿眶。

身邊有人遞過一枚方帕,暗香浮動:

“你為什麽哭了?”

楚烈铮勾起唇角:

“不,我在笑啊。”

身邊這人一手聚起了這場風雲,又一手将其驅散,由正轉邪,只為一個“情”字。

而他,只是一個過客。

楚烈铮想起他最開始的懷疑。

他問:煞,和你無關,是麽?

她答:人心莫測,鬼神亦驚。這場戲,孰是孰非,孰敵孰友,不到最後一刻,一切皆沒有答案。你問我?我自不能答,問心無愧即可。

于是楚烈铮搖了搖頭,将那一句又輕輕問了一遍:

“煞,與你無關,是麽?”

花容微微一笑:

“怎麽可能?”

楚烈铮緩緩轉頭,看着身邊這位傾國傾城的絕世女子:“秦湛不是煞,蠱蝶不是煞,我也不是煞,你……也不是。”

花容挑眉:“那什麽是煞?”

楚烈铮摸摸胸口,那兒劍痕猶在;又晃了晃腳腕,感覺到了紗布的柔軟幹燥。

“且看世間,情為何物?”

兩人異口同聲作答,接着相視而笑。

天邊,煙波靜,雲淡風輕。

一抹斜晖,悄然而下。

(第一部完)

作者有話要說: 先說幾個消息。

第一,《風雲際會》結束了;

第二,諸位看官,如果你們一路看下來,突然看到“完”這個字,定然先是一愣,接着必會罵我爛尾什麽的,一大堆坑還沒有填,一大堆人出場只是打了個醬油,無稽君子你在開什麽玩笑?!所以,這就是我要說的——

《風雲際會》完結了,“天下臻”系列卻剛剛開始。

沒錯,還有第二部。

保守估計,這個系列是五部曲。

下部預告會在最後一章【有話要說】裏面,諸位可以瞅一瞅,看看自己有沒有興趣哦。

第三,嘿嘿,你以為本篇到此為止了?當然沒有!

不可避免有些陰暗,感情戲略少,所以——

番外來補!

臻先生和柳姑娘、花谷主那些不得不說的往事……

似乎有戀弟情節(大誤)的白虎之王的小故事……

基情滿滿(誤)的劉家雙主的故事……

為了情節需要,無稽君子省略了很多非主線故事,如今就在番外中玩一玩咯。

第四……沒有第四了。

祝諸位看文愉快。

無稽君子參上。

☆、番外一·憶當時,初相見

只聽得外面“撲通”一聲,正在打掃院落的小丫鬟綠绮吓了一跳,慌慌張張拿着掃帚沖到院子的大門口,偷偷拉開紅木大門,怯生生地向外張望。

院落之外是一條修竹林立的清幽小道,往常除了她和自家那一位,終年也看不到第三個人影。又因為最外面“碧落”大陣的緣故,稍微大一點兒的獸影也是極難尋到。而今日,忘憂別苑終于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綠绮還要再看,地上那人已經拍拍腿站起來,撩開額頭碎發,沖她無奈地一笑:

“打擾了。”

白衣雲履,斜眉薄唇——來者是個頗為俊秀的少年。

綠绮一呆,那少年又道:“在下冒昧造訪,實在有不得已的苦衷。呃,那個,姑娘能否容我進去坐……”

砰!

綠绮用力把大門合攏,倚着門大口大口喘着粗氣,然後一咬牙,猛地丢開掃帚,撒開腳丫子狂奔起來。

“大小姐!大小姐!大小姐——!!!”

她一路大喊大叫着撲進一間屋子裏,對着伏在幾上讀書的女子手舞足蹈,口沫橫飛:

“外面來了一個人啊大小姐,一個男人哦!哇,他簡直就是我綠绮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年輕、最漂亮的男人!那個人竟然穿過了護院大陣,好厲害啊!還有還有,他說話就像大小姐一樣文绉绉的,一看就是讀書人的樣子。啊喲,郎才女貌!郎才女貌!我就說嘛,一個公子哥兒專門跑到這荒山野嶺來找你,一定是人家對你……嘿嘿嘿……”

那位大小姐頗為好笑地看着這位明顯激動過頭了的小丫鬟,道:“你笑便笑,做什麽擠眉弄眼笑得這般粗魯邪惡?還有啊,什麽郎才女貌,綠绮,你最近又看了那些上不得臺面的書了?”

“沒有!我可沒有騙你,大小姐,外面真的來了一位俊俏少年郎,等着要見你!”綠绮雙手合十,眼睛裏光彩漣漣,一臉殷切地道,“大小姐,不要把人家丢在外面太久嘛,這可不是君子淑女的待客之道哦。快啦,快去把人家請進來吧。”

大小姐苦笑着搖搖頭,放下書本,随着綠绮緩步走到大門前,望了一眼綠绮,小丫頭對她一個勁兒地點頭。于是大小姐深吸一口氣,覺得自己心髒跳得也略微變得快了些——真不知門外究竟是怎樣一個光景?

她拉開大門。

門開空曠幽寂,微風過處,竹葉蕭蕭,哪裏有什麽俊俏少年郎?

大小姐莫名地感到一絲失落,心裏像是突然空了一塊,臉色稍沉,問道:“綠绮,人呢?”

綠绮也慌了,忙指點道:“那裏,他剛剛就在那裏的!就在那棵竹子底下!奇怪了,怎麽轉眼間人就沒有了呢?啊,他一定是跑到竹林裏躲起來了,大小姐啊,要不咱們叫他一叫?”

“要叫你叫。”大小姐轉身就走,“綠绮,你中那些書的荼毒真是愈發深了,連我都敢捉弄了。”

“沒有啊大小姐!”綠绮又氣又委屈,“我剛才明明看見……”

“那現在人在哪裏?”

“……”

綠绮嘟着嘴,胸口劇烈起伏,眼淚在眼眶裏不住打轉兒,眼看着就要滾落下來。

她一扭頭,準備跑到什麽地方大哭一會兒。結果一轉身,頓時愣住了。

“大小姐!大小姐大小姐!”

“……唉,你又怎麽了?”

綠绮顫巍巍地一指前方,院落中一棵合歡樹上白影翩翩,恍然如畫:

“那裏……那裏有人!”

大小姐目光一凝,足尖一點地面,身形驟然拔起,輕飄飄落在那棵合歡樹上,接着輕輕地倒抽了一口冷氣。

樹上那人看見她,微微一笑,低聲道:“姊姊好俊的功夫。”

第二句話就是:“……看上去就是個好人。”

大小姐臉色一紅,剛想說些什麽,忽聽他呼吸驟然變得深沉緩長,正是昏睡前的征兆。

多年的經驗與慣性何其強大,完全是下意識的,大小姐不假思索,直接上前三指扣住了對方的手腕,觸手一片微涼,如冰如玉,手感頗好——這個少年居然有着完全不遜色于女子嬰孩的柔滑肌膚。

“這是……”

就在大小姐愣神的眨眼一瞬間,那人手腕微抖,竟是突然反握住了她的脈搏,也是三指緊扣,方位力道亦與她一模一樣。

“你怎麽——”大小姐完全不知所措,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他。

少年閉上雙眼,然後睜開一只眼睛:“姊姊也懂醫術?”

“什麽叫也懂?我家大小姐可是天下最厲害的醫生!你來找她,竟然不知道麽?”樹底下小姑娘不服氣地大聲叫道。

大小姐立刻道:“別聽她胡亂說這些……”

那少年已經放開手,笑道:“哦,我明白了。原來你就是這片山谷的主人,醫藥世家的傳承者,花容花大谷主!久仰久仰,失敬失敬。在下有眼不識泰山,該打,該打。”

他有些困難地起身行禮,腳下一歪,頓時疼得呲牙咧嘴。

“你受傷了。”花容也顧不上還禮,忙過來扶住他,道,“不管你前來有什麽事,都要擱在一邊,待一會兒再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怎麽可以如此地不加愛惜?”

那少年勉力一笑:“是,是,花谷主教訓的是。我……”

他一口氣喘不上來,腳下一軟,差點兒掉下樹去。虧得花容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一只臂膀,在半空中抱住他,旋轉着輕盈落地。

“怎麽樣怎麽樣?”綠绮風風火火跑過來,看見自家大小姐面無表情,慢慢将那少年放在地上。那少年雙目緊閉,大腿、肩頭、後背都洇出了殷紅的血漬。綠绮啊的一聲驚叫起來,“他他他……他要死了嗎?”

“你少說點兒話,多做點事,他就不會死。”花容嘆了一口氣,“他既然支撐到了現在,那必然還會繼續支撐下去的。”

她一揮手:“你給我把他送到我房間裏去。”

“啊?!”綠绮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送到大小姐你的房間?大小姐你還說和人家沒有什麽……”

“那是因為只有我房間有藥和用具!”花容氣道,“送到你房間去,用那些書給他治傷麽?還是送到廚房,拿松花糕給他止血?”

“……哦。”綠绮點點頭,扶住那少年,一臉“你說什麽我都不相信,我就知道你把人擱自個兒屋裏了”的表情,悶悶笑着,在花容無可奈何的目光中将人連拖帶抱地扶了進去。

楚烈铮後來一直不知道,他當初選擇硬闖大陣,一頭撞到了花容,究竟是福還是禍。

如果沒有花容和她的絕代醫術,楚烈铮被一群野狼追趕撕咬的傷口,足以致他于死地。而如果沒有那次相遇,世界上就不會出現一位信手翻雲覆雨的名醫大家,那麽一個随意洞察人心的紅顏宗師。

同時,也就不會有人願意為他傾盡一境,只為換他一生停留。

如果沒有柳随月……

他會不會愛上她?

楚烈铮不知道。

關于花容,楚烈铮知道的很多;關于自己,楚烈铮知道的更多。然而關于花容和自己,楚烈铮很悲哀地發現,他什麽都不知道。

那天他在忘憂別苑醒來,看見那位溫雅柔美的女子正在臨窗讀書,一本正經地,似乎對書中聖賢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深信不疑。

楚烈铮連自己的爹都敢恨,連自己的師姐都敢愛,完全是什麽話都敢說,什麽事都敢做,壓根兒就不信什麽“君子之道”、“儒家學問”,因此極為輕蔑地哼了一聲。

花容回身:“你醒啦?”

楚烈铮揚眉道:“你念得不對。”

“哦?”

楚烈铮望着天花板,不管自身處境如何,也不像後來那樣知道多少該說幾句斯文的話來提高自己形象,畢竟少年心性,非要先把自己理念灌輸給對方不可:

“那些想着天下大同、人人平等的白癡說的話你也能信?你知不知道要做個真正的君子啊,可會累死的?要是做個好人呢,倒不會累死,因為你在累死之前,就已經被人一刀了結了!花谷主啊,我告訴你哦……”

他巴拉巴拉說了一大堆,聽得花容頭暈眼花,滿面迷茫之色。幸虧楚烈铮重傷未愈,失血過多,說了這半個時辰已是極限。

等到楚烈铮氣喘籲籲止住話頭時,花容忽然問道:“你對任何人,都會說這些麽?”

楚烈铮一怔,随即微笑:“當然不會。因為我看花谷主你……”

他突然一頓,有些疑惑地細細看着花容:“花谷主你莊重尊貴,典雅大方,真真正正是個名門閨秀,将來定是個人人敬仰的大家。可是我為什麽偏偏就感覺你不該是這樣子的,你不該被那些迂腐條規所囿,應該随心所欲,笑傲天下,活得逍遙自在,無拘無束。就像……就像我一樣。”

話一出口,即使他這時不過十七歲,浮誇和任性還沒有完全消磨掉,楚烈铮也立刻就明白,這些話絕對不應該對着只見過一面的人說。

只是對着花容,對着老老實實念聖賢書的花容,楚烈铮怎麽也忍不住。若是再給他一次機會重新來過,他也一樣會照說不誤。

花容沉吟了一會兒,扶他坐起,問道:“公子自山谷外面來?”

“是……呃,不過我可不是什麽公子。”楚烈铮笑道,“我叫楚烈铮。烈火熊熊的烈,傲骨铮铮的铮。”

花容點了點頭,說出了和柳随月一半相同、一半迥異的話:

“名字很好,人也不錯。”

楚烈铮大笑起來:“不敢不敢,慚愧慚愧。”

花容接着道:“你剛才說的話呢,我覺得……很有道理。”

楚烈铮一怔。說實在的,那些話要是別人說給他聽,他也不會覺得多麽有道理。那不過是他一時意氣,随口胡扯的,而且裏面還夾雜了許多他偏激的個人思想,說是誤人子弟也不為過。

偏偏花容就信了。

不僅信了,而且還提出了更進一步的要求: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書我也真的讀夠了,現在我很想出忘憂谷,去外面看看,看看你說得對,還是書上說得對。你……”

楚烈铮想都沒想,張口就說了一句讓他日後糾結萬千的話:

“我帶你去。”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二·此情可待成追憶

一轉眼,楚烈铮來到上陽城已是兩年有餘。

這一日,春/色如醉,楊柳發了新芽,又是一年草長莺飛之季。柳随月在外頭與人拼酒回來,懷抱着她的“攬月”長劍,嘴裏悠閑自在地哼着市井歌謠,一步一晃,醺然之意,一望便知。她賭骰子小小贏了一把,賺了二兩喝酒的碎銀子,心中歡喜,步履較之往常愈見輕盈。繞過一棵滿樹飛紅的小桃樹,眼前豁然開朗,正瞅見一個白色身影長身直立。柳随月立即叫道:“小師弟。”綻開笑容。楚烈铮站在屋外,聽得她聲音,慢慢扭回頭來,垂頭應道:“是,師姐。”柳随月咦了一聲,快步搶過去,掰起他的臉頰,笑道:“怎麽了,小臉皺巴巴的,不開心麽?——啊,是老三又欺負你了!”楚烈铮連忙搖頭,後退半步,把臉埋在胸前,低聲道:“沒有,不是——我……我幫大師兄剛才煮了一壺茶,是準備給……給……”柳随月一手拄着劍,一手叉腰,笑道:“給我的?那很好啊,我又不會不給面子說它不好喝,你做什麽苦着臉?哦,我知道了,你這小猴子,定是把茶杯茶碗給砸了,對不對?”楚烈铮依舊搖頭,卻不再答話。柳随月哼了哼,把劍往肩膀上一甩,一手牽住楚烈铮的手,道:“好,你不說話,那我就去找大師兄問個明白。哼哼,小師弟你愁眉不展,都怨他非要教你泡什麽茶,看我不把他的那一堆破爛茶葉一把火燒光了事!”楚烈铮又驚又急,又不敢甩開柳随月的手,道:“大師兄待我很好,我也沒有打碎碗碟,而且我也很喜歡學泡茶——哎呀,我沒事。沒事,師姐!”柳随月道:“沒事?沒事你呆在外面做什麽?沒事你眼睛裏又滾什麽水珠?哼哼,如今你長本事了,睜着眼睛說瞎話,居然連我都敢騙了?”楚烈铮臉色一白,直接撲地跪倒,眼淚簌簌而下。

柳随月大吃一驚,她本是故意逗逗這位脾氣甚好的師弟,這些話她平日裏也說過許多次,楚烈铮每每都是大笑着反唇相辯,或裝着可憐舉手讨饒,兩人誰也未曾将其真正放在心上。如今楚烈铮卻一反常态,滿面驚恐,仿佛聽到了什麽世上最可怕的東西。柳随月稍加思忖,心中已是透亮,也不把楚烈铮拉起來,任憑他跪着啜泣,聲音舒緩道:“你有事瞞着我。”楚烈铮頭也不擡,低低道:“不敢。”柳随月道:“不敢可不等于沒有。既然你不說,自有人說與我聽。我且進去問個清楚明白,回來再和你算賬。”她做勢欲走,楚烈铮撲上來抱住她的小腿,大哭道:“師姐,我——我沒有殺人!”柳随月猛的抓住他肩膀,驚叫道:“你說什麽?”楚烈铮撲進她懷裏,放聲痛哭。

柳随月知道自己這個師弟素來善良,就是犯了十惡不赦大罪的人站在他面前,他或許還會請人家喝一杯熱水,道一句久仰,禮數半分不減。相處兩年有餘,柳随月未嘗見過他對任何一人生出惡意或是殺意,天生就是不入江湖的儒雅馴良坯子。若說楚烈铮殺了人,除非他一時失手,否則絕不可能。但想他一個身子尚未大好,走幾步就要大喘一氣的瘦弱少年,又怎能一時失手,殺了別人?念及此處,柳随月便道:“我自然知道你沒有殺人。不過詳細情形我可不知,你進屋與我細細道來。”其實她哪裏知道了?不過是想勸慰勸慰楚烈铮。果然這一句話出口,楚烈铮神色稍定,漸漸止住哭泣。

柳随月一再拉他,楚烈铮站起身子,卻腳底生根,搖頭道:“我不進去。”柳随月道:“裏面有獅子老虎咬你,你不敢進去?”楚烈铮道:“獅子老虎沒有,卻有一個大師兄,一個三師兄。”他聽得柳随月毫不猶疑說出“我自然知道”五個字,本是慌亂至極的心緒驟然安定下來,略略恢複了平時随口笑鬧的跳脫脾性,一本正經地把兩個師兄比作了獅子老虎。柳随月笑着彈了他額頭一記,再拉他依然拉之不動,只好無可奈何收手搖頭,任他在院子裏繼續吹着冷風,自己掀開門簾走進屋內。

一進屋,她便望見舒雲一身紅袍,面容冷漠,模樣與平日溫文爾雅的大好人形象迥異,望之即遍體生寒,凜然之威,煌煌壓人。柳随月脫口叫道:“蒼……”幸虧及時醒悟過來,急忙止住話頭,卻不無擔憂地看着舒雲。舒雲面無表情地掃了她一眼,手指輕叩茶杯,道:“小師弟呢?”柳随月道:“還在門外哭呢。瞧你這駭人樣子,難怪小孩子都怕得不敢進來。你做什麽板着臉吓唬人?小師弟怎麽惹你不高興了?”舒雲道:“我就是發十二級的大火,也沒見過那個家夥露出一絲害怕的表情。二師妹,你說他害怕,是真的還是假的?”柳随月道:“他笑都不笑,眼裏水珠兒卻滾落了不少,不是恐懼害怕,難道還能是歡喜高興?喂,不是你問我,是我問你啊,大師兄——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舒雲一指窗邊,道:“我有一些細節尚未搞明白。讓三師弟先與你說。”柳随月這才注意到陰影裏坐着的人。那人一身團花絲綢藍衫,束發玉佩雕镂着栩栩如生的蓮花荷葉,腰纏烏色滾白金鑲邊的絲帶,足蹬一雙隐隐繪有浮雲暗紋的墨色布履。一身精細裝束,再有一張異常秀麗的面容,那人雖年紀尚幼,已是風流潇灑,俊朗不凡,正是流風門下三弟子秦湛。柳随月走過去,将半掩的窗戶向上使勁挑起,陽光直射進屋中,四方明亮,全無死角。秦湛本是在暗影之中,這刻頓時被陽光照了個通透。他以手遮陽,道:“二師姐,你做什麽用陽光照我?”柳随月道:“你又做什麽躲在黑暗之中?”秦湛慢慢道:“因為我不想看到一些不該看到的東西。”柳随月疑惑道:“什麽東西你不該看到?”秦湛原是抱胸而坐,如今放下手臂,露出胸前的衣衫。柳随月倒抽一口冷氣,搶上一步,細細看去,只見上面留着一個清晰無比的血色掌痕,半紅半紫,觸目驚心。但看其五指走向,又不像是一掌擊出時留下的印痕,倒更像是有人掌中流血,死死拽住秦湛胸前衣襟不放所留下來的痕跡。

柳随月霍然擡頭,問道:“這是何人所留?”秦湛淡淡道:“死人。”柳随月又問:“哪裏來的死人?”秦湛似笑非笑,眼珠往門外一轉,道:“小師弟殺死的死人啰。”柳随月大怒道:“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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