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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後宮範圍,蘇寂閑看着眼前的皇城前殿,停了下來,“高總管不必相送,天子腳下總不會出大亂子的。”

高力士含笑,暗紅峨帽下淨白無須的臉陰柔得帶了幾分晦暗不明得意味,“國師機變聰穎,無論什麽亂子都絆不住國師的,咱家也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不值一提。”

“錦上添花,到底也是添了花。”他望着遠處宮殿頂上的盤龍魑獸,整個人都被陰影籠罩着,露在層層疊疊的衣裳外的肌膚在陰影裏白皙得近乎透明,柔弱又精致的模樣,幹淨得不沾半點塵氣,“聽聞高總管喜歡鬥雞。”

高力士看了看他的側臉,輕輕應了一聲,兩人都沒再說什麽。

蘇寂閑走向皇城門,漸漸消失在朱紅宮門的掩映裏,片刻之後一個高大的年輕男子從旁邊走出,若有所思地看着宮門方向。

“史郎君。”高力士手中拂塵一甩,施施然一禮。

“高總管。”史朝義拱拱手,“那是國師?”

高力士點頭,“史郎君第一次入京,想必也是第一次見到國師吧。國師醫術占蔔都極是出衆,陛下也甚是倚重呢。”

連陛下也很倚重麽……史朝義閉了閉眼,回想着那道單薄卻驕傲的身影,輕輕笑了一聲,道了聲告辭便也離開皇城。

高力士看着他高大的身影漸漸變小,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嘆息。

國師府離皇城并不遠,出了城門再拐過一條小巷便到了,正好在建寧王府的斜對面。

騎着馬回到自家府邸,早已等候在門口的陸泠風上前拉住缰繩,騰出一只手扶着蘇寂閑下馬。

“公子,”他随着蘇寂閑進了書房,伸手給他脫去披風,“史家大公子送了禮來,并邀您明日到煙雨樓一坐。”

“史家?哪個史家?”蘇寂閑坐在美人榻上喝茶,繡着纏枝蓮的暗紫袖口襯托得他的手格外白皙,“史思明?”

“正是。”陸泠風取出鲛绡手帕給他擦了擦唇上的水跡,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托着他的手按摩,“史思明如今并未進京,其長子史朝義前些日子倒是進了京,雖說是初次面聖,但有安祿山将軍的照拂,卻也是順風順水,頗得皇上歡心。”

“史朝義啊……”他閉着眼輕輕喟嘆,“禮要還,宴倒不必去。本國師因倒春寒着涼染病,近幾日不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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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春寒?陸泠風微愣,手指下意識搭在他的脈門上。脈象雖細卻也平穩有力,并不是病脈。看了看窗外搖曳的樹枝,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當晚,氣溫驟然下降,仿佛又回到了隆冬。

國師府主卧裏倒是溫暖如春,年少俊美的國師大人蓋着毯子坐在美人榻上看着信件,陸泠風站在他身後給他捏肩膀。

“惡人谷和浩氣盟又打起來了。”蘇寂閑吃着蜜餞,漂亮的桃花眼微微彎着,帶着笑意的尾音略微飛揚,怎麽聽都像是在幸災樂禍,“龍門客棧差點被砸了呢,金香玉氣得險些摔了酒壇子。”

陸泠風表情未變,“龍門客棧也是我們的鋪子。”

“也沒砸多少,不缺這點錢。”他換了另一張信紙繼續看,“也罷,将客棧損失清點清點,賬單寄給惡人谷和浩氣盟。”

“是。”

“過幾天我去一趟大慈恩寺,聽說玄妄大師來這兒了……嗯?”他忽然挑起眉梢,手肘支在榻上微微撐起身子,“範陽有異動……派人透露給楊國忠和建寧王。”

陸泠風點點頭,擡手向暗處打了個手勢,俯身把滑落的毯子往上提了提,蓋住蘇寂閑的身體。

“只怕這次……也是什麽用都沒有啊。”他躺回榻上,眉眼間有些倦懶。

“盡人事聽天命,有時候無法避免的禍事從別的立場看來,也許是幸事呢。”陸泠風低聲安撫着,溫暖的雙手隔着薄薄的雪白寝衣貼在他肩上,巧力揉捏。

蘇寂閑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仍是有些提不起精神。

國師回朝,對朝廷并沒造成什麽影響,畢竟國師的本職是勘測天象主持祭祀這類跳大神的事情,蘇寂閑除了偶爾接手一些怪力亂神難處理的事,平時很少出現在宣政殿。

如他所料,即便是将範陽異動的消息透露給建寧王李倓和丞相楊國忠,兩人也完全沒在早朝議政時提起。

原因無他,只因為他們前幾次在玄宗面前參了安祿山,卻都被安祿山糊弄過去,再繼續參怕是會把堅信安祿山的玄宗惹毛,費力不讨好。

在國師府休息了幾天,蘇寂閑去了大慈恩寺,然而此行的目的并不是方丈,而是雲游經過此處的玄妄,少林方丈玄正大師那個存在感低微的師兄。

大慈恩寺為皇家寺院,資金很是寬裕,客房也多,玄妄被相當客氣地安排住進了一個客院,蘇寂閑去時他正在房裏泡茶,普通的紅泥火爐和紫砂壺煮着茶,茗香清遠,白霧袅袅,有一種偷得浮生半日閑的姿态。

“大師。”

“啊,是雲鏡小友啊。”玄妄含笑招招手,聲音聽起來倒也是中氣十足,硬朗得很,“這是今年君山的春茶,來嘗嘗?”

“嗯。”蘇寂閑也沒拘泥于禮節,在他面前坐了下來,陸泠風給他收好披風後也在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相比于他的方丈師弟,玄妄更像個脫離了紅塵世俗的得道高僧,雲游四海,無拘無束,似乎沒有什麽牽絆,和誰都能聊兩句,而能和他稱得上是好友的卻也不多,蘇寂閑算一個。

玄妄洗着杯子,和他說着雲游的見聞,聲音像寺廟的晨鐘,渾厚而滄桑,有一種被時光磨砺過的豁達,讓人忍不住漸漸靜下心。

“君山當真是個地靈人傑的好地方,郭幫主稱得上是當世豪傑,就是情之一字,總也跨不過。”玄妄搖頭笑着,挽着僧袍袖子倒茶,“說起來,你也是少年風流的年紀,可有中意的女施主?”

蘇寂閑接過茶沒好氣地掃他一眼,雖然還帶着面具但他覺得玄妄會知道他的表情的,“出家人還管別人的姻緣啊?再說我這麽忙,哪有時間兒女情長?”

玄妄呵呵笑着,并沒再打趣,“有些事注定要發生,若是用盡全力也無法逆改,倒也不妨順應天命。”

“我不信什麽天命,我只相信自己。”蘇寂閑捧着杯子,冰涼的指尖被一點一點溫暖回來,“即使無法逆改,我也要繼續走下去,至少這樣……以後不會後悔,問自己當初為什麽不多努力一點。”

玄妄嘆息,把一碟子炒熟的松果往他那裏推了推,“善哉……何必這般累?”

“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亂世了。他閉上眼,手指微微收緊。

他不知道自己的輪回是不是出了問題,前兩世的記憶,他都依然記得。

第一世的末路将軍,經過半世的流離戰亂,最後國破家亡,戰死沙場。第二世的現代世家少爺,雖說病弱,卻也平安和樂,這讓他對戰亂更加厭惡。如今第三世,他又生在盛極轉衰的大唐,他清楚知道未來的戰亂,做不到袖手旁觀。

“上不解意兮奈若何。”玄妄喝着茶,也沒再勸什麽,繼續說着他雲游時遇到的趣事。

兩人又下了一盤棋,臨近中午時蘇寂閑便起身告辭。

玄妄伸手在棋盤上一拂,棋子便分出黑白滑進盒中,“不留下用膳?”

蘇寂閑搖頭,“不了,還是我家的飯菜好吃,要不要去我家吃?”

“老衲還是留在寺中吧。”玄妄笑着搖頭,看着蘇寂閑穿上披風,站在門口逆光的身影,忽然叫住他,“雲鏡小友。”

蘇寂閑回過頭看着他,目光詢問。

他還帶着那張覆蓋了上半邊臉的銀白面具,逆着光,雙眼卻尤為明亮,帶着一種攝人心魄的魔魅。

玄妄的笑很淡,聲音低沉像是在擔憂,“你如今,也不過十六的年紀,而老衲卻在你眼裏看到了滄海桑田的枯變。老衲不清楚你身上發生了什麽,但是……你沒有必要給自己這樣大的負擔。慧極必傷,陳施主很擔心你。”

“……我不過是想護着親人,好好活着。”

“你現下活得不好嗎?你已是隐元會的主子,早已可以安穩一世。廟堂水深,何必入此?”

“……”蘇寂閑沉默下來,薄薄的唇微微勾着,看不清神色。

屋外的松樹被風吹起層層松濤,寬大的菩提葉墜落下一片枯黃葉片,因為是春末,菩提只有那一葉枯黃,孤單地在風中飄蕩一會兒,慢慢墜落在樹下陰影裏,恍惚間能聽到枯葉落地瞬間的聲音。

輕而無奈。

“世道無常,西京風起雲湧,大師還是繼續逍遙世間吧。”他輕聲說着,嗓音柔和微啞,有着獨屬于少年的稚嫩,而他的語氣神态都有一種若有若無的蒼涼倦意,如同看遍世間滄桑變幻,世事更疊的老人,“我先走了,告辭。大師不必相送。”

玄妄看着他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庭院拐角,又是一聲嘆息。

“十丈軟紅,三千妄念,癡兒,癡兒啊……阿彌陀佛……”

作者有話要說: 唐朝稱呼男子貌似用的是“郎”或者“郎君”,然後“公子”這個稱呼我不太清楚,反正劍三裏有這樣稱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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