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大慈恩寺長長的廊道裏,香客稀少,只有蘇寂閑和陸泠風一前一後走着。

蘇寂閑走得很慢,一步一步,靴子踏地無聲。

倒春寒已經快過了,雖依然寒冷,但已經有了些許陽光,從沉沉鉛雲中斜斜透出。廊道有一半沐浴着陽光,而他卻走在陰影裏,連衣角也不肯接觸到陽光。陸泠風在他身後看着他的背影,恍然覺得這是一條延伸到黑暗深處的走道,而蘇寂閑正毫不猶豫地走下去。

“泠風,”他低聲喚着他的名字,聲音仍是溫柔而散漫的,“我記得,這是你陪我的第五年了。”

“五年零六天。”他回答着,伸手将一片飄來的竹葉拂下。

“當年陸教主帶你來時,我父親說只需要做我的侍衛五年便好。如今已是五年,明教欠我父親的人情,已經還清了。”蘇寂閑走過拐角,明亮柔和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未被面具遮擋的唇和下巴被鍍上一層淡淡的金光,勾勒出精致得讓人暈眩的線條,“你什麽時候回西域?”

“……暫且不回。明教事務有我義父管理,我回去也無事可做,倒不如繼續留在這裏。”

蘇寂閑回頭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陸泠川其實早已接手了明教一部分事務,這些他都是知道的,不過他也沒拆穿這家夥睜着眼說瞎話,只道他在中原還有事,需要一個身份做掩護。

“這幾年中原怕是不太平。”

“我會小心行事。”

“今天月兒回長安,預計下午回到。”

“我已經安排好了,公子放心。”

走出大慈恩寺,尚有一段無人空巷,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發出踢踢踏踏的聲音,回音空靈。

馬蹄聲似散亂似有序,交錯又重合,筆直空巷的另一端,一道深色人影漸漸走進。

黑色高頭大馬悠悠走來,馬飾上的金屬在一搖一晃中泛着微光,馬背上的人一身紫灰暗金交襟衣,身姿挺拔,眉眼深邃俊美,皮膚是較深的麥色,舉手投足皆是張揚的野性,看着便與京城中人不同。

看見蘇寂閑,他勒停馬兒,翻身下了馬拱手一禮:“見過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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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泠風靠近耳語提醒,蘇寂閑若有所思,“史家大郎君,史朝義?”

史朝義如今不過是範陽一介小小都尉,而他則是從一品的國師,即使在如何春風得意,也必須在他面前俯首。

“國師好記性,義受寵若驚。”史朝義拉住馬缰,嗓音低沉微啞,雖說恭敬,卻總讓人有一種危機感,“前些日子義欲邀國師大人過府做客,可惜天公不作美。如今巧遇,倒不如義做東,請國師大人喝兩杯?”

“本國師不愛喝酒。”蘇寂閑拒絕得幹淨利落,史朝義甚至還有些反應不過來,“再說,本國師從大慈恩寺中出來,而史大公子似乎正要入寺?本就是殊途,何必一起喝酒呢?泠風,走吧。”

“是。”

兩人徑自離開,史朝義站在原地沉默着,回頭看着蘇寂閑的背影,面沉如水。

雖然對國師的恣意矜傲有所耳聞,不過這次他才算是真正見識到國師的目中無人。

本就是殊途?

呵……

與史朝義碰面不過是個插曲,蘇寂閑和陸泠風都沒放在心上。

回到國師府,吩咐人準備午飯,蘇寂閑轉身回寝室換衣服。外出時穿着一身符合國師格調的華麗暗紫色華服,在家裏可沒必要穿那麽累贅。

雪白中衣外穿上一件黑色廣袖服,他低頭束着腰帶,剛扣上暗扣,一雙手忽然從背後蒙住他的眼睛。

視野一片漆黑,其餘感官倒是變得更加靈敏起來。眼睛上那雙手的絲質手套微微冰涼,帶着若有若無的藥香,熟悉得像是自己的手。

“月兒。”蘇寂閑笑着,轉過身去。

眼前的少女看着十四五歲的年紀,穿着深紫上衣和淡紫鑲邊雪緞衣裙,穿着相同款式的長靴,圍巾環在脖子上将小小的臉龐遮去一些,整齊的劉海下一雙眼睛沉靜得不像這個年紀的女孩該有的眼神。

“哥。”她松開捂着蘇寂閑雙眼的手,順勢抱住他的腰,把自己埋進他懷裏。

“怎麽這麽早就到了?”他拍拍她剛到自己胸口的腦袋,溫柔又寵溺。

“走了近路。”陳月細聲細氣回答着,閉着眼,長長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樣覆蓋在眼下,眉眼間有點疲倦。

蘇寂閑揉了揉她的頭發,“這麽着急做什麽呢?我在長安又不會跑。”

她微微擰起眉,有些不高興,“上次你突然去揚州就沒有告訴我,我還特意去白帝城找你了,結果到了那邊你卻走了。”

去白帝城原是玄宗派他處理流寇陰兵,結果楊國忠在那邊安排了死士伏擊傷了他,他可不得趕緊跑掉免得吓到來找他的陳月麽。

“诶,公務在身我也沒辦法啊。”他笑着捧住她的臉揉啊揉,似乎很喜歡掌心裏軟軟滑滑的觸感,“接到你要來找我的消息時我都在下揚州的路上了。午飯吃了嗎?”

“還沒有,已經吩咐人多準備飯食了,和哥哥一起吃。”

“嗯,吃完了洗漱一下就去休息吧,雖說萬花谷離長安不遠,不過也容易累着。”

“好。”陳月乖乖站着讓他揉個夠,然後挽住他的手臂,帶着雪白手套的手抓住他的手腕,修長手指橫在腕上。

細微的跳動透過薄薄的雪緞傳到她的手指下,陳月低垂着眉眼,讓人看不清表情。

“月兒,怎麽了?”

陳月擡起頭,望着蘇寂閑笑意淺淺的臉,雙眼輕輕眨了一下,“餓了。”

“呵……走吧,現在應該已經做好菜了。”

陳月回到國師府,府裏的下人連腳步都輕快許多。倒不是說手上的活兒變少,而是自家主子心情好,他們也能稍稍放松點。

不過随着陳月回來,國師府裏也來了一個客人,并且在極短的時間裏讓國師府上上下下都對他眼熟。

藏劍山莊大莊主葉英最小的入室弟子,葉軒。

作為隐元會的少主,蘇寂閑其實和藏劍山莊挺熟的,對于葉軒的頻頻來訪他倒是清楚個中緣由。

葉軒看上他家月兒了。

陳月只比他小一歲,如今也不過十五,葉軒十七,年齡上倒也相配。而且葉軒性格活潑又細心,有點人來瘋,和陳月那種冷冷淡淡的性格挺互補,葉軒和陳月在一起的話,蘇寂閑也沒什麽不放心。

只不過……自己養了十來年的妹妹被人這樣流着哈喇子盯着,心情總有點微妙啊……

後院涼亭彌漫着淡淡花香,紫藤蘿纏繞在亭柱上,鋪滿整個亭蓋,又像簾子一樣垂下來,将倒春寒後越來越烈的陽光與炎熱阻隔在殷殷藤蔓外。

蘇寂閑躺在躺椅上,一身水藍纏枝蓮滾邊的雪白廣袖衣,懷裏趴着一只毛茸茸的白貓,一人一貓閉目養神。

陳月在他旁邊的石凳上坐着用小藥臼搗藥,細細研磨,葉軒趴在石桌上眼都不眨地看着她。

葉軒長得也是很好看,一身交襟黃衣,繡紋精致貴氣,橫在額上的金色絲繩襯得他眉眼如劍,堅毅又澄澈,很愛笑,似乎從沒有難過的時候。

被他這樣直勾勾盯着,陳月握着石杵的手緊了緊,目光往旁邊一瞥,葉軒趕緊露出一個相當燦爛的笑容,“我在搗藥,你這樣趴着,萬一藥粉飛進你的眼睛裏怎麽辦?”

“有小月在,我怕什麽呢?”葉軒笑嘻嘻,往她那裏湊了湊。

“咳。”蘇寂閑輕咳一聲,微微睜開眼。

葉軒立刻乖乖坐好,離陳月三尺遠。

其實蘇寂閑比他還小一歲的,但是每次遇到他,葉軒都覺得自己像站在師兄和師父面前,莫名的乖巧起來。

大概——是因為他是自己未來的大舅子?葉軒抓着腦袋滿心不解,看見陳月研磨好藥粉,又笑嘻嘻湊上去搭把手。

“現在已經是四月末了,端午将近,要不要去揚州玩玩?”葉軒幫她裝好藥粉,動作倒是夠小心熟稔,看來也不是第一次做,“揚州的端午慶典很好玩呢,粽子也很好吃,紅豆蜜棗塞得好多呢。”

陳月看了看又閉上眼假寐的蘇寂閑,聲音放輕了點:“哥哥喜歡鹹粽子。”

她的聲音很好聽,軟軟綿綿的又很是沉穩,聽得葉軒也忍不住把聲音放得輕柔些許:“雖說南方口味偏甜,不過鹹粽子也是有的,也很好吃。”

“那就好。哥哥?”

“你喜歡的話,我們明天就去。”蘇寂閑懶洋洋地摸着懷裏的貓。

陳月點點頭,又有些猶豫,“那朝廷那邊……”

“不礙事,我說去江南看看天象,今年是否有洪澇就好。呵,說不定還能公費旅游。”蘇寂閑打着哈欠起身,披散的長發垂在臉頰兩側,眉眼美得驚人,“我現在進宮,明天出發去揚州的話,端午之前應該可以到,倒也不會錯過什麽。”

“嗯。啊對了,前些天和毛毛通信時,他說端午也要去揚州玩呢。”想了想,她又補了一句,“謝盟主不會來,陪毛毛來的是天璇影。”

蘇寂閑微微挑眉,“他倒是閑。那我約小雨端午去揚州玩吧,不過昆侖最近不是很太平的樣子,不确定他會不會來。”

“毛毛去的話,雨哥也會去的。”陳月放下瓶子過去給他整理長長的頭發和衣擺,握住他的手腕整理袖子,眉間淡淡的郁悶随之散去。

葉軒趴在桌子上聽他們說話,突然舉起手搖了搖,壓在另一只胳膊上的腦袋一歪:“你們說的小雨……是惡人谷少谷主莫雨嗎?”

兩人點點頭,葉軒差點咬了自己的舌頭。

藏劍山莊對惡人谷的态度不像別的江湖門派一樣敵視,但也是很微妙,畢竟給山莊抹黑叛逃掉的五莊主葉凡就在惡人谷,并且還是谷主王遺風的弟子……要是讓三位師叔知道自己和惡人谷少谷主有這樣那樣的聯系,會不會被打斷腿?

作者有話要說: 唐朝時官員之間是直接稱呼官職,并沒有xx大人這樣的說法……唔我這是看貼吧看到的具體怎樣我不太清楚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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